胡廣見了張安世來,興沖沖地張安世打了招呼。
張安世道:“胡公的氣色倒是不錯。”
胡廣笑了笑道:“還好,還好,聽聞宋王殿下去了一趟饒州,卻是不知…”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正好有事尋你呢。”
胡廣便笑道:“走,里頭去說。”
這態度的差別,跟以往真是天地之差!
都是文淵閣大學士,不過胡廣先入閣,論資排輩而言,自是進胡廣的值房。
這里昏暗狹小,張安世便一面落座,一面道:“等這新的文淵閣建起來,這值房不但要寬敞,還得用上玻璃,否則…用這紙窗,實在太昏暗了!”
說著,他雙目又左右看了看,接著道:“胡公你是不知,如今有一些府邸,已經大面積用玻璃來進行采光了,棲霞那邊的玻璃作坊,供不應求。哎…大家都勞于桉牘,可不能因此而熬壞了身體。”
胡廣也不由感觸地道:“醫學院的大夫,也是這樣囑咐的,說老夫身上有三害,其一便是腰骨不好,是久坐的緣故,其二是老眼昏花,遲早要患眼疾,其三是風痛,是久處潮濕的緣故。”
張安世道:“這可不得了,需好生養一養才好,如若不然,久而久之,再過一些年,便痛不欲生了。”
胡廣微笑,看張安世更覺得順眼了許多!
別人說這些話,都是口惠而不實,張安世不一樣,張安世一旦開口說這樣不好,卻往往真可能給你落實一點好處。
當然,胡廣也不是貪圖好處的人,他主要還是擔心楊公。
不過胡廣沒有往上頭繼續深究下去,卻道:“殿下方才說有事…”
“是這樣的。”張安世道:“胡公是江西人吧?”
胡廣點頭。
張安世道:“江西這邊,皇孫開修鐵路,在江西開始雇工,此事,胡公知否?”
胡廣道:“奏報倒是看了,不過鐵路司的事,說實話,老夫畢竟不擅長,也不好細究,術業有專攻嘛。”
張安世笑了笑道:“不過江西民風還是太保守。因而,愿意應募者寥寥,說到底,終究還是有一些無良的士紳,妖言惑眾,百姓們不敢應募。”
胡廣皺眉,嘆口氣道:“江西文風鼎盛,人人崇尚讀書,如今想教大家改變,總還需一些時日。”
張安世居然沒有辯駁,反而干脆地點頭,道:“這卻是實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萬事,總要有人開這個頭!”
“胡公…的家鄉就在吉水縣,現在鐵路到了饒州,不日,要去南昌府,更會去吉安府。殿下現在有意招攬賢才,既要勞力,也需一些左右臂膀,若是有人去相投,尤其是像胡公這樣出自書香門第的人家率眾去,為鐵路司效力,那么這江西的軍民百姓見了,可能就不會有這樣多的抵觸了。”
胡廣聽罷,倒是有些小心起來!
說來也可憐,他的族人,總是要被人惦記。
楊公勸他別和族人牽涉太深。
解公想騙他的族人去爪哇。
陛下惦記著他的那些族人,磨刀霍霍。
現在好了,宋王殿下,也來盯上了。
胡廣不免感覺既心塞又心累!
同時立即警惕又小心地道:“這…這…修鐵路?他們也不懂。”
張安世看著胡廣的反應,又怎么不明白?
他卻像是沒看破一般,依舊泰然自若地笑著道:“鐵路司里頭,什么樣的人才都要招攬,既需治政之才,也需治軍之才,更需判官,還需大量的教師、醫者、匠師,當然,所需最多的還是勞力。”
胡廣咳嗽:“這個…這個…嗯…”
張安世道:“鐵路司并非是教大家服徭役,是正兒八經給薪俸的,這鐵路司現在招募的人,眼下暫時是以正式的員工為主,也定下了十五等的薪俸,這薪俸既靠資歷,也憑借本領。早去早得。”
頓了頓,他繼續介紹道:“不只如此,還要在沿線,修建住房,若是家里有孩子,也可就近讀書,總而言之,雖說未必及得上為官,可只要真有幾分本領,進了這鐵路司,未必沒有前程。”
胡廣聽罷,一時愣住。
若是這樣,那還真是很有誘惑性的。
他低頭,思索不語。
張安世道:“我知胡家有才學的人多,可胡公清廉,害怕被人詬病,所以一直避嫌,許多的子弟,都閑居于鄉中,這樣下去可不好,閑居久了,人是要荒廢的,倒不如出來做一些事,既是幫了朝廷的大忙,也好教他們有一個去處。”
張安世這一番話,足以讓胡廣心動了。
他知曉張安世所說的這些好處,肯定是會兌現的。
張安世也恰恰說中了他的心事,胡廣這些年,雖位列中樞,家里有三個兒子,還有不少的侄兒,不過胡廣的性情,最是潔身自好,不敢將自己的子弟們帶來京城,更不敢對自己的子侄們做什么安排,就是怕別人說自己徇私枉法。
甚至是科舉考試,他也能不鼓勵就不鼓勵,也害怕一旦子侄們高中,反被人認為考官是看在了他胡廣的面上,因而,許多子弟,到了秀才,便依舊還在鄉中讀書。
只是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他胡廣倒是成就了清名,可子弟們卻慘了。
現在,張安世希望他能讓子弟們進入鐵路司,這鐵路司,總不算做官吧,而且現在也沒人肯去,胡家子弟去,反而是幫助朝廷,于公于私,也沒什么詬病的。
至于待遇…
他看著張安世道:“怎還有住房?”
張安世道:“就說吉安府吧,車站那邊的地也不值錢,可為了大家安心的修建鐵路,甚至將來運營鐵路時出力,總要給人遮風避雨的地方。”
胡廣帶著疑慮道:“這…這會不會不妥?”
張安世十分坦然地道:“所謂食君之祿,才能忠君之事,修通鐵路,乃是國策,若是鐵路司的人都挨餓受凍,這像話嗎?”
胡廣點了點頭,卻還是慎重地道:“老夫得想一想。”
張安世便笑著道:“想吧,不著急,不過眼下鐵路司在用人之際。胡公你也曉得,如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現在正缺人手,所以待遇和安排自然不錯,倘若是有才識的,且精通文墨之人,那就更是教皇孫殿下如獲至寶了。不過…等將來…”
胡廣:“…”
見胡廣不搭腔。
張安世便起身:“我該回值房辦公了。”
胡廣抿了抿唇,手緊了緊,就在張安世即將轉身之時,連忙道:“且慢。”
張安世很是隨性地道:“胡公還有什么見教?”
胡廣有些尷尬,咳嗽一聲道:“那…那個…老夫終究還是需要問問族人的意思,報效之心,老夫是有的。可子侄們是否甘愿,總也要問一問。”
張安世便笑著道:“那么就請胡公有閑時,修書一封就是,其實這事,也不必急。”
胡廣頷首。
張安世一走,胡廣便開始琢磨開了。
他口里喃喃念著:“張安世理應不是這樣的人吧。”
于是,在短暫的駐足之后,他勐地到了桉頭,取了筆墨,當即揮毫潑墨,片刻功夫,修了一封書信,道:“來人。”
有舍人進來。
“這一封書信,立即發出去。”
“喏。”
“殿下,殿下…”
朱瞻基忙碌了一天,剛剛歇下,此時聽到動靜,不由皺眉。
不多時,便有書左來道:“從吉安府,突然來了數百人,浩浩蕩蕩…竟來投咱們鐵路司。說也奇怪,為首之人,竟有十幾個綸巾儒衫的秀才,起初還以為是來滋事的,后來才知,是想來鐵路司里公干。”
朱瞻基一愣,鐵路司招募勞力就都已是捉襟見肘了,何況還是綸巾儒衫的讀書人。
來了饒州這么多時日,一個讀書人都不曾來應募。
一方面,這些讀書人本就有家業,志不在此,再加上江西這邊文風鼎盛,對鐵路司抱有敵意,一旦投鐵路司,是要教人瞧不起,戳嵴梁骨的。
朱瞻基不免帶著幾分懷疑,喃喃道:“不會是探子和細作吧?”
細細一想,這又非是行軍打仗,和細作有什么關系?
不過作為歷練已久的朱瞻基,很快就定下心來,當即,朱瞻基道:“將為首之人請來。”
不多時,便有一讀書人進來,三旬上下,一臉清瘦,卻也儀表堂堂,進了朱瞻基的小廳,當即行禮道:“小民胡穆,見過殿下。”
朱瞻基微笑道:“吉安府來的?”
胡穆道:“是,小民乃吉水縣人。”
“吉水縣,胡氏?
”朱瞻基看著胡穆,不由道:“吉水胡廣,和你有親?”
胡穆不俾不亢地道:“正是家父,小民家中排行第二,父親胡廣,在朝為官,長兄…則被陛下封了一個蔭職。”
朱瞻基聽罷,頓時臉色變了變。
他方才也只是下意識的一問,沒想到居然是胡廣的兒子。
他對那位胡廣的印象,是保守和頑固的小老頭兒,可他的兒子…跑來做什么?
朱瞻基當即道:“原來如此,你要入鐵路司?”
胡穆道:“聽聞鐵路即將在江西修建,胡氏深受皇恩,自要獻上綿薄之力!這一次,不但小民,還有小民的三弟,以及其他堂兄弟,以及一些遠親,還有鄉中被小民一并說動來的族人,足有三百七十二人,多是年輕力壯,特來為殿下分憂。”
朱瞻基:“…”
胡氏乃是書香門第,累世為官,到了胡廣這一代,更是位列宰輔。
可以說,算的上是江西布政使司內,一等一的人家了。
此番,胡家可以說是傾巢而出,這無疑對朱瞻基而言,是久旱逢甘霖。
朱瞻基努力按捺住心頭的激動,道:“可是心甘情愿?”
胡穆謙和地道:“一切聽殿下安排就是。”
朱瞻基大喜,隨即道:“好,有功名之人,或安排在江西鐵路司中任書左、文吏,亦或在學堂里教人讀書。沒有功名的,卻能識文斷字的,需安排去鐵道學堂修學三月,教授一些鐵路的和蒸汽機的大致原理,而后以匠師任用。至于其余的,也一并安排在各工程隊中行事。”
朱瞻基道:“照規矩,你們是初入鐵路司,所以即便如此,還是需先從文吏和書左做起,你也不要覺得委屈,倘若當真踏實,本宮自有穩妥的安排。”
胡穆道:“是。”
有了這胡氏如此,確實有極強的示范效應,朱瞻基自是大喜過望,不過這些人到底能不能用,他還是留著一些心眼。
于是道:“你暫在鐵路司下頭的饒州站街道里頭任文吏吧,協助鐵路司,安置遷徙來的軍民百姓,負責統計戶籍。”
胡穆領命,而后,便出去向隨來的族人說明了此事。
眾人不由得沮喪,胡廣修書來,還以為有什么重用,誰曉得…竟是教人為吏,亦或為普通的教師,甚至還有不少鄉人,在此為苦力。
可胡穆卻是老實人,道:“父親既有安排,我等依著便是,父親不會害我們,大家安分守己,好生聽用便是。”
胡穆繼承了胡廣的性情,是個老實人,一直都在家讀書,此番父親修書來,他也不敢辯駁,雖然心里不免極為失望,卻也不敢多想。
次日,便有司吏領了去,而后,便到了這饒州站,而饒州站比胡穆想象中還要糟糕,此地雖是土地已是平整,可現在許多的工程隊,卻還在夯實路基,許多車馬,來回穿梭,塵土飛揚。
至于所謂的饒州站街道,實際上現在就是一塊荒地,地是平整了,未來的規劃,有站臺,有市集,甚至還有許多的建筑,可眼下,大家卻都搭著臨時的工棚,暫時棲身。
那司吏,直接取了足足一箱子的文牘,教他先適應和學習,到了下午,再帶他去監工。
鐵路的修建,和街道沒關系,街道現在主要除了安置人員之外,就是要將學堂還有醫館以及街道的衙署先修起來,因為人手不夠,到時少不得連他這文吏,也要去監工。
一會兒功夫,胡穆便灰頭土臉起來,實在是灰塵太大,而且到處都嘈雜,動輒有人吆喝,還有一些小販和貨郎,見此地人多,且這里的壯力都有薪俸,因而興沖沖的便來販賣一些雜貨,為了招攬生意,便開始吆喝。
胡穆讀了半輩子的書,哪里見過這樣的架勢?他低頭,所謂的文牘,其實都是黃冊,黃冊其實就是戶籍,招攬來的人員,一旦進入了鐵路沿線,若是打算在此落戶,那么便統統歸于鐵路司管轄,這是饒州站所掌握的人口情況。
整理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按著方法,挑選出了幾個黃冊有些情況不明的。
便有人領他去吃飯。
只是此時,吃飯的地方…暫時還沒建起來,卻是有人挑著一擔擔的菜肴和米飯,到了這大工地上,直接開始分發。
大家各自拿著自己的工牌,去取飯即可。
胡穆一臉懵逼,他畢竟出自于書香門第,哪里見過這樣陣仗,卻見這取了飯菜之人,一個個拿荷葉包著,便各自尋地方蹲下,隨即便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反是胡穆,扭扭捏捏的,只覺得黃土漫天,實在沒有什么胃口,那司吏卻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瞧你細皮嫩肉,只怕家境不差吧,怎么…不習慣?放心,過幾日就習慣了,你和那些勞力不同,勞力見著這些飯菜,覺得好像老鼠掉進了米缸里一樣。可你這般的人,起初肯定是沒什么胃口,不過…餓了幾日,也就能和他們一樣了。”
胡穆一時接不上話茬,嚅囁了老半天,才道:“哦。”
司吏卻興沖沖地帶著他領了飯,蹲下,卻也懶得用快子去夾,因是荷葉包裹的飯菜,索性直接用手去抓。
胡穆卻只用快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些看上去還能下口的東西,尤其是避免去夾那碩大的肥肉,那皮肉上,還可見一撮豬毛,卻只取里頭的黃豆,吃了幾顆,不免道:“王司吏也是讀書人?”
“當然,正兒八經的秀才。”
和胡穆截然不同的是,王司吏吃得津津有味。
胡穆則是驚訝地道:“卻為何…”
“我不但是秀才,且還進了算學學堂,怎么,你想問什么?無妨的。”
“你怎生能習慣這個?”
王司吏哈哈一笑,道:“瞧你就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實不相瞞,我也一樣,論起來,我家在宋元時,也是累世的公卿,不過我自小讀了一些書,又被兄長帶著去棲霞求學,這才知道,天地之廣闊,世間又是什么樣子。因而,便毫不猶豫地進了算學學堂,總算也學有所成,如今便來鐵路司了。”
王司吏突然深深地看了胡穆一眼道:“大丈夫讀書,不是效腐儒作文章,是效張騫,學班超,未必一定要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卻也該做出一些真正的事業,好教自己此生無憾。”
胡穆:“…”
他覺得這王司吏,絲毫不像讀書人。
卻偏又像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