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聽罷,目光炯炯地看向張安世,沉吟道:“那該當如何呢?”
張安世道:“臣以為,可于天下各處,想盡辦法,設置港口,于各處水道和航線上,建立補給站,鄭公公此番下一次下西洋,責任更為重大,沿途的良港和島嶼,都要進行勘測,先建立簡單的貿易站,確保商船可以通行,此后,再根據情況,駐扎兵馬,或者派駐官吏進行管理。”
頓了頓,他又道:“實在不成,還可進行分封,如親王庶子,可分封各島以及各處港口,既令他們鎮守一方,又用大明律令約束他們,教他們負責港口的維護,貿易的補給。”
如今大明的宗親,已開始開枝散葉。
那些親王們生的兒子越來越多,而太祖高皇帝對自己的子孫過于偏袒,以至于制定出了一個奇葩的宗室豢養政策。
除了親王世襲,還給護衛分封之外。即便是親王的次子和庶子們,也依舊承襲郡王爵位,照例還給供奉,分封封地,予以護衛。
現在各處親王,雖已有了封地,可他們的兒子也不少,這些人如何安置,也成了一個問題。
張安世的建議就是繼續分封,開枝散葉。
讓他們占據天下星羅密布的港口和海島,打擊附近的海盜,保護航線,繁衍生息。
這樣的做法弊病肯定有的,從統治角度出發,直接派遣官員管理是最直接的方式。
可對這個時代而言,好處也是不少。
一方面,大明距離天下各處的港灣實在太遠了,來回傳達政令,可能數月甚至一兩年功夫才能到達,這就意味著,每一處港口的官員,朝廷都不可能進行直接的控制,需要給這些官吏足夠的裁決權,甚至…他們就相當于一個個的土皇帝。
既然如此,那么還不如進行分封!
地給了,人給了,再給一筆銀子對其進行安置,朝廷省得供養這些宗親,而土地是宗親和那些郡王們的,他們需自己進行保衛,既要防土人,也要抵御海寇的襲擊。
除此之外,他們遠在海外,深處蠻荒,唯一得到供給的方式,就是沿途的商船。
他們只有維護住港口,才能確保從大明獲得補給品,得到大明的商貨,甚至是武器,確保自己對于海盜和土人有壓倒性的優勢。
再加上分封,他們也有了一定開拓的動力,畢竟土地和人口以及財富獲得的越多,都是自己的,將來還要留給兒孫。
倘若是官員來管理,一方面是無法令隨行的士兵和官吏對其產生認同,畢竟官吏遲早要輪換,無法長久扎根。
另一方面,也沒有開拓的動力,畢竟這得來的財富、人口以及土地,又不是自己的,只要自己不犯錯即可。
聽罷,朱棣頷首道:“如此說來,接下來的一次下西洋,卻需一支規模龐大的船隊?”
“是。”張安世道:“應該比以往都要龐大,而且需要征募大量的工匠、護衛,船夫以及水手,同時聚集宗親,令他們隨船出發,至于如何分封,可根據此次下西洋所經的航線進行定奪。”
朱棣陷入深思。
其實張安世說的倒是簡單,可實際上,朱棣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沿途分封宗親,本身就有巨大的風險!
到了地方,暫時停留,讓他們帶著自己分封的護衛、奴仆、士兵、物資下船,開始建設港口,可能最后,分封了一百個,幾年之后,能堅持和活下來的宗親,只怕可能就只有五十個了。
畢竟他們不是親王,并非是帶著幾個衛的護衛出發,動輒就是數萬人馬。
朝廷能留給他們的,有千人就不錯了。
張安世則是忐忑地看著朱棣,其實張安世也有自己的私心。
之所以提出分封郡王土地,遍布于天下的港口和海島,其實和張安世的貿易有巨大的關系。
張安世想要的,并非是整個西洋各國的貿易,而是四海之內,全天下的貿易。
這就意味著,整個大明,都需步步為營的經營從歐洲到非洲再到大食、天竺的每一處海港!
而這…是需要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乃至于只要大明還存在,都不可動搖的事。
畢竟這途中,一定會遇到變故,可能某一處的港口被海島搗毀,也可能是附近突然出現了某個地方上的新興強權進行威脅。
而一旦大明的后世皇帝,覺得維護這些費時費力,想要棄置,都可能導致張安世的算盤落空。
想要徹底掌控海洋,就需要一代代的大明天子猶如朱棣一般,對此毫不動搖,遇到了再多的危機,也絕不氣餒。
即便遭受了挫折,也可毫不猶豫的派出更強大的水師,動用足夠的人力物力,繼續去維持這汪洋上的生命線。
而這…就一定要確保,宗親們分封出去。
他們可是親人啊,是皇帝的同宗,倘若寧王殿下的次子,在天竺海的某處海島,結果被附近的海盜殺絕了,這個時候,皇帝若是想要棄之不顧,首先遠在呂宋的寧王府上下,就會同仇敵愾,希望朝廷能夠討還公道。
其余各藩,如趙王、漢王、周王、親王等等宗親,也會兔死狐悲,極力希望朝廷能有所動作,絕不可姑息。
如此一來,與其說是分封,倒不如說是將整個大明的皇族們,設置成了一個連環鐵索的船隊。
誰也不許跳船,大家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孫,皇族哪怕是在萬里之外,某處被人遺忘的小島被人欺凌,大明,甚至包括了遍布于天下的各處藩國,以及數百上千個散落在各地的郡王藩地,誰也別想裝瞎。
它不再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小島,它已經賦予了整個大明宗室一種親情連接的意義。
古人是有宗親觀念的,皇帝就是整個宗族的大宗,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若是皇族都可以任意的凌辱和殺死,那么…就真要禮崩樂壞了。
所以別看這些宗親們,可能會為了爭奪皇位打生打死,可一旦彼此之間,血親們沒有了奪嫡的威脅,那么捍衛宗室,維持血脈,反而成了義不容辭了。
與其說是分封,倒不如說是…張安世希望將這些郡王們,變為人質,一個個捆綁在四海之地。
朱棣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良久才道:“上一道章程來吧,此事…只怕諸王也有非議。”
朱棣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對于諸王們而言,他們正在西洋不斷的擴大自己的藩地,即便他們的嫡長子可以繼承他們自己的親王爵,那些次子,依舊也可以獲得一些恩惠的。
可若是分封去千里萬里之外,這藩王們不炸鍋才怪。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這樣建言,其實也是為此考慮,陛下這邊,分封給郡王們護衛和工匠,肯定杯水車薪,能有數百上千人,就已是開恩。”
“可藩王們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只怕也會想辦法,充實一些人口給他們。如此以來,少說也能湊個兩千人,足以立足了。可若是天下的港口都由朝廷來承擔,那么…這所需的人力物力…”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何況,起初肯定是艱難的。可一旦能夠立足,建立起港口,將來的商船,必定日益增多,來往不絕的商賈,必然也會帶去稅賦和大量的商貨!對于諸郡王們而言,又何嘗不是好事呢?自然,這其中畢竟是艱難的,可太祖以布衣之身創業,又何嘗不難?”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著張安世,他似乎被說動了。
朱棣頷首道:“此事…需謹慎來辦,來年開春下西洋,鄭和這邊船隊的規模,要擴大一些,所需的人力和艦船,都要及時辦理,還有藥品、武器、糧食,也先加緊著辦。至于宗親的情況…”
朱棣沉吟著道:“命蜀王朱椿,以及張卿,還有鄭和,酌情商討著來辦,太子主導此事。”
張安世聽罷,連忙道:“謝陛下恩典。”
張安世心情澎湃。
雖是說謹慎著來辦,可實際上,卻已算是恩準了,只不過現在陛下還需試探一下諸王的反應而已。
現在由太子主導,蜀王朱椿、張安世還有鄭和,這都不是一般人物。讓這四人斟酌定奪,某種意義而言,其實就相當于這事必須得推行下去。
張安世下朝后,興沖沖地跟著太子朱高熾。
朱高熾側身看了張安世一眼,卻是苦笑道:“你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怕用不了多久,諸王的書信和上表,就要絡繹不絕了。”
張安世樂呵呵地笑道:“所以說…要多生孩子,孩子多…就能去占地方,就算沒了也不心疼,不像我…就這么一兩個,金貴的很。”
朱高熾看著張安世的目光里,顯出幾分無奈,卻是道:“明日本宮去請蜀王叔,他近來身子不好,先與他議一議。”
張安世感激地看著朱高熾道:“姐夫辛苦了。”
其實張安世也明白,蜀王在宗室中頗有人望,現如今,雖不再是左都督,可也打理著宗人府!
這宗人府的職責既是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冊,按時編纂玉牒,記錄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時間、婚嫁、謚號、安葬的事。其次還負責將宗親的請求向皇帝報告;引進賢才能人;記錄宗室罪責過失等。
只要蜀王那邊愿意支持,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等到了宮門口,張安世便與朱高熾分道揚鑣,卻是馬不停蹄地來到了詔獄。
在這里,對那兩個歐洲人,張安世顯然極有興趣。
進入了囚室里,張安世穩穩端坐著。
這二蛋和驢球似乎也感受到了張安世的威嚴,二人都微微縮著脖子站在張安世的對面,顯得不安。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只是為了觀察我大明,而不惜冒險被我大明俘虜,依我看,你們兩個不但大膽,而且無智。”
二蛋忙道:“殿下,我們都已經誠實的…”
“你們不誠實。”張安世直截了當地道,而后死死地盯著二蛋,接著道:“只是在殿上的時候,我不方便講,可現在來了這里,可就不好說了。”
二蛋和驢球神色微變,卻不再言語。
張安世道:“我希望我們能夠開誠布公,此番你們隨船而來,顯然也知我大明的情狀,我這人…你們也可去打聽,我是這里出了名的賢王,和你們這些洋和尚一樣,一向是仁慈和善良的。”
二蛋和驢球不禁面面相覷。
良久,二蛋道:“我們登船,有兩個用意,其一,是觀察你們與威尼斯人之間的關系,其二是…觀察船隊的規模以及戰斗力。”
“威尼斯?”張安世念叨著這三個字,隨即站了起來,下意識地來回踱步。
顯然,二蛋這話是讓張安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于是他略顯驚訝地道:“你們說的乃是威尼斯共和國?”
二蛋點頭。
張安世皺眉道:“你繼續說下去。”
二蛋打量著張安世,似乎此時,也覺得應該要開誠布公為宜了。
當即…他繼續道:“我們查到,大明的許多商品,如絲綢和茶葉還有瓷器這些,都是由威尼斯商人進行轉售,因而…我們有理由懷疑,可能威尼斯人與大明,已達成了某種契約。”
張安世抿了抿唇,心里則在想,這懷疑是合理的,威尼斯人也算是奇葩,他們是一群非常純粹的商人,在十字軍東征的時代,他們一面和大食人做買賣,一面又和東羅馬帝國做貿易,另一面,又資助十字軍進行東征。
大明的陸地貿易,經過了蒙古人和突厥人易手之后,最終落在威尼斯商人手里,他們再兜售這些貨物,牟取暴利。
可對于當時封建保守的歐洲人而言,威尼斯商人與人合伙,顯然也屬正常。
畢竟…他們勾結過大食人,甚至還曾為了讓十字軍還債,直接帶著十字軍,把東羅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給洗劫一空。
說起勾結異教徒,這威尼斯商人…可以說是本行了。
當然,張安世臉上擺出一副平靜澹然的樣子,接著道:“這又有什么關系?”
二蛋深吸一口氣,道:“關系很大,因為這些該死的商人,若是與大明進行勾結,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是沖著羅馬來的。”
張安世:“…”
二蛋盡心地解釋。
對此時的歐洲一知半解的張安世,這時才了解到,威尼斯人現在已處于極盛之世。
他們通過貿易和戰爭,每年的收益驚人,居然每年的收入,遠遠超出了此時法國的收入。
再加上雇傭了大量人,四處劫掠,在地中海沿岸,進行了擴張,建立了許多的殖民地。
此時的威尼斯,商人的規模就超過了三萬人,其海軍,居然擁有一支三千三百艘艦船的船隊,商業收入更是恐怖的達到了每年一百五十萬金達卡。
在不斷的財富積累之后,威尼斯人不但控制了大量的海岸線,對于此時羅馬教宗所控制的領地羅馬涅也開始覬覦起來。
對于這些商人們而言,即便是教宗,只要能產生利潤,他們也是無所畏懼的。
更何況,這些人早就和異教徒勾三搭四,且絕大多數的商人,并不信奉羅馬的教宗。
二蛋一說到威尼斯商人時,便禁不住咬牙切齒,可見對于這些幾乎在羅馬腹地耀武揚威的異端有多仇恨。
張安世道:“你們害怕我們與威尼斯人聯合起來!嗯…本王明白你們的意思了。這樣說來…看來威尼斯人…可能很好打交道。”
二蛋聽罷,居然一時語滯。
他是想表達這個嗎?
他原本想給張安世灌輸的,乃是這些威尼斯人如何橫行不法,如何沒有道德觀念,如何棄絕上帝。
畢竟他已對大明有過比較深入的了解,大明與威尼斯人,并沒有過什么聯絡。
因為這個,他才放心大膽地給張安世灌輸一下威尼斯商人可惡的形象。
可沒想到…張安世居然可以反過來理解。
“他們都是一群騙子和小偷。”二蛋道:“殿下是善良的人…應該…”
張安世澹澹地道:“可本王對你們而言,也是異教徒。”
“這不一樣!”二蛋咬著牙槽道:“他們是異端,比異教徒還可恨。”
張安世:“…”
張安世道:“可我不一樣,固然那些人看上去像騙子和小偷,可至少…他們是商人。商人在商言商,總是可以談一談。而你們…似乎本王和你們沒有什么可以合作的。”
二蛋大驚,隨即忙道:“其實也可以談。”
張安世又端坐下來,笑了笑道:“那么談點什么好呢?”
二蛋:“…”
此時的二蛋依舊站在張安世的對面,看著端坐著的張安世,微微抬頭看著他們,甚至張安世臉上帶著還算隨和的笑。
二蛋卻沒有感覺自己是居高臨下的那一方,反而從張安世的身上感受到了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