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祥頷首點頭。
卻笑了笑道:“說起海關,于謙那兒,倒是下了一份公文來。”
海關和太平府一樣,都隸屬于郡王府之下,理論上并不屬于太平府的下屬衙署,因而他們若是要與太平府交涉,只需下達公文,卻不需奏報。
張安世對于海關的消息,是最上心的。
畢竟這關乎著銀子。
因而張安世饒有興趣地道:“什么公文?”
“海關那邊,詢問太平府能否撥出一塊土地,三百畝上下,用以籌建學堂之用。”
張安世聽罷,不由道:“要籌建學堂,竟不先上奏本王,這個于謙,搞什么名堂。”
高祥笑了笑道:“應該這只是草桉,還未有完整的章程,現在只是先詢問一下太平府這邊的態度。”
張安世心里了然,如今太平府上上下下,大多都是如此,因為人才緊缺,許多冒出來的行業,大量需要人力。
因而,大家也開始效彷官校學堂的模式,譬如現下的海關,它既需要一批緝私的人員,且要求紀律嚴明。這些人,不只作為武力保障,同時還需這些人能識文斷字,并且有足夠的算學的能力,除此之外,大量的海關文吏,對算學的要求也就更高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若是市面上去雇請,費時費力,而且未必能招募到自己想用之人。
想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專門開設一個學堂,招募生員,且承諾這些人將來畢業之后可直接進入海關,需要什么樣的人,可有針對性的開設課程。
張安世此時卻忍不住道:“三百畝的地,這學堂的規模可是不小,于謙這個家伙,心大的很啊!”
高祥道:“下官這邊,地是可以想辦法撥付的,不過誠如殿下所言,這占地太大了。”
張安世想了想道:“等他的章程奏報到了郡王府,再計議吧。”
高祥點頭,卻是抬眸看了張安世一眼,道:“還有一事…”
張安世道:“你盡管說。”
“各府縣,有不少人下文來責問…”
張安世聽了,不由得皺眉起來,冷哼一聲道:“我們素與其他的府縣,沒有什么瓜葛,他們下文來做什么?這些人,不必去理會。”
高祥道:“是。”
高祥所奏報的,確實牽涉到了各府各縣的問題,大量的海外特產流入,從花椒到蔗糖、香料等等,且因為大規模的流入,價格已經能夠讓普通人接受了。
再加上大量天竺國的棉花引入,這天竺土地肥沃,日照條件又好,因而廣泛種植了大量的棉田,且價格低廉,棉花的特點便是質地輕,因而一艘海船承載的棉花也多,若是攤去運輸成本,依舊有利可圖。
棲霞這邊,不少作坊,將這棉花紡紗,此后制成布匹,居然價格,遠低于時下的布匹。
大量的生產原料進入太平府,太平府生產加工之后,貨物可謂是堆積如山,除了太平府的軍民百姓使用之外,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外銷了。
可眼下,直隸倒還好,新政推行之后,各種商貨進入千家萬戶,可其他的府縣,已經開始發現,許多的貨物,開始慢慢滲透了。
質地更好且價格更低廉的棉布,以往價格高昂,現如今且慢慢平價的蔗糖、香料以及花椒。
尤其是棉布和蔗糖,前者可以讓人穿暖,而后者,對于此時的百姓而言,糖歷來乃是奢侈品,屬于可以與肉等價的。
且此時的糖類食品,在這個時代人而言,營養豐富,大抵和老母雞差不多的意思。
這蔗糖的價格,卻與從前不同,不再是高不可攀。
許多府縣,尤其是當地的父母官,顯然對于太平府的貨物,都有天然反感的,下頭的官吏,便索性在各處的碼頭設卡。因而不少的商賈,怨聲載道。
只不過,起初確實是這樣,可很快,情況開始慢慢發生了改變。
因為這些吃拿卡要的官吏,很快發現,從前押著這些貨物的商賈,漸漸換了人,不再是穿著布衣,腳踏著布鞋的商人,搖身一變,居然是儒衫綸巾的讀書人。
這些人根本不將尋常的官差放在眼里,船到了岸,便立即有人負責接駁貨物,官差們還未上前,這人只輕描澹寫的抽出一份名帖,而后,便對其置之不理了。
這些尋常小吏,都是本鄉人,只看名帖,立即不敢怠慢,莫說刁難,只怕還需向來人行一個禮,高呼一聲老爺。
而至于縣里的縣令、縣丞、主簿、都尉、巡檢人等,雖不是本鄉人,可得知了奏報之后,也都不吱聲了。
各府縣采用的雖然是流官,可朝廷任免一縣官吏,真正在官之列的,也不過區區數人而已,整個縣里,某種程度而言其實是鄉村自治。
而鄉村自治的本質,是士紳自治。
對于父母官而言,差役是本地人,士紳是本地人,只有自己是外人,所以上任尹始,第一件事就是要與本地的士紳打好關系。
畢竟,大明朝廷可不存在所謂給縣里的大量撥款,幾乎所有的錢糧,或是縣里遇到什么事,都需仰仗士紳們籌措。
可偏偏這些士紳,在本地盤根錯節,經過百年的繁衍,還有各種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喪嫁娶。其本質,無論他們是縣里東邊的還是西邊的,相距多少里,說穿了,他們都是親戚,不是這家女兒嫁給了那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兒子曾得那家的提點,乃是那家人的門生。
可以說,得罪了一個,就等于統統得罪了。
一旦父母官違背本地的士紳,那么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人家若是要給你下絆子,輕而易舉。
何況,這些人大多都有功名,甚至還有一些族人在外為官,真要翻了臉,人家還未必瞧得起你這區區七品縣令。
正因如此,捏著名帖的縣令,哪怕對于這些貨物再反感,或者對押運之人居然牽涉到書香門第的子弟再如何覺得匪夷所思。
可這個時候,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起初,這種事還只是遮遮掩掩,或者說,還是少數,可慢慢的…這樣的事居然開始泛濫起來。
縣里的官道和碼頭,大量押送貨物的車馬與船只,比之往年不知增添了多少。
參與的士紳人家,竟也不少。
此時,各府縣的不少‘有識之士’,已開始漸漸有了危機感。
他們覺得這樣放任下去,不是辦法,當下便上奏朝廷,懇請朝廷禁絕此事,另一面,下文太平府,讓太平府這邊‘規矩’一些。
至于士紳,他們反而是不好苛責的。
畢竟向朝廷奏報,這是自己的職責,和太平府交涉,那太平府能將本官如何?
可當地的士紳不同,大家都在一個屋檐下,直接開了這個口,就等同于撕破了面皮,踩著了別人的尾巴,妨礙了別人發財,難保沒有可能出什么事故了。
張安世對于這些氣急敗壞的父母官,當然是理也不理的,這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至少張安世自己,就從錦衣衛得知,現如今太平府里頭,興起了某種代理概念。即商賈負責生產,而貨物的集散,則交由各府縣的當地人,由他們自行押運貨物回鄉兜售。
至于這些來代理人,到底是什么來路,張安世不在乎,反正貨物這東西,誰賣不是賣。
因而現在棲霞這邊,愈發的熱鬧,而且還多了幾分夫子廟才有的文氣,不少讀書人涌現出來,住店、打尖、聽戲,好不熱鬧,甚至揮金如土。
這倒讓錦衣衛這邊,一下子來了精神。
現在要湊人頭,各藩鎮的弘文館,還缺人呢。
不過盤查之后,卻發現這些大行其道的讀書人,都拿著各大作坊,還有許多遠洋船行的憑書。
這種憑書,大抵都是當地的商戶們開具的,證明彼此之間有業務上的往來。
他們拿出這樣的憑書,校尉們也只好泱泱而去。
只是這些奏報到了文淵閣和各部,卻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討論。
這種事的危害也是不小的,尤其是大量棉布的流入,使者原先鄉間的土布徹底失去了市場,原先較為平靜的男耕女織,被大大的破壞。
太平府的布匹花色固然好,還經過了染制,價格因為大規模生產,較為低廉,幾乎讓許多地方的土布直接絕跡。
而佃戶們失去了許多的生計,從而更加難以負擔租金的負擔。
許多的壯丁,要嘛隨人去押運貨物,要嘛進入了縣里或者府城,為人搬運貨物,當然,更多人選擇…流入太平府。
這其中受害不小的,依舊還是士紳。
人力的缺失,使的土地的租金不得不一降再降,才可招募佃農耕種。
因而,這些人最是氣急敗壞。
甚至有人鬧到了縣學和府學,要求學正和縣諭們嚴懲與太平府勾結的讀書人。
夏原吉對此,還是頗為憂心的,畢竟他是戶部尚書嘛。
此時,他眉頭透著幾分憂心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鄉間人丁若是大減,必然會大量的糧田荒蕪,長此以往,往后的夏糧怎么辦?朝廷和百姓無糧,是要出大亂子的。”
眾尚書各自喝茶,看似是漫不經心地說著此事。
可實則卻是各有自己的心思,越是談論大事,反而要越顯得輕描澹寫的樣子。
而越是談論小事,反而越要顯得急切,表露出激憤之色。
因為小事無傷大雅,也幾乎不妨礙別人的利益,大可以激烈一些,顯明立場。
可這樣的大事,直接牽涉到了國計民生,這就不是好玩的了,一言一行,都極可能導致難以預料的后果。
胡廣聽了夏原吉的話,便道:“的確,無農不穩,這是大事,確實不可輕視。何況不少讀書人,如今竟與商賈無異,也不知各地的學政、教諭們怎么管教的,真是斯文掃地。”
胡廣顯得既擔心又帶著幾分氣憤。
眾人又陷入了沉默。
兵部尚書金忠沒吭聲,他也擔心糧食的問題,新政不是不可以推行,可糧食卻不能少了。
禮部尚書劉觀此時笑了笑,于是在這一群皺著眉頭的人里,就顯得太與眾不同了。
見他笑,眾人都不免狐疑,夏原吉率先問道:“劉公有何高見?這讀書人的事,可是和禮部息息相關,倘若禮崩樂壞,劉公可是難辭其咎。”
劉觀道:“圣人也沒說過讀書人不能經營吧?這與禮崩樂壞又有什么關系?”
夏原吉挑眉道:“可是言利…終究…”
劉觀道:“若是言利就要管束,那購置土地,是不是言利?將土地租賃給佃農耕種,是不是言利?要這樣說的話,那索性,大家都不言利了,都效彷太平府,豈不是好?索性將土地,統統都分出去,這樣便算是在根子上,解決了當下的隱患。反正也無利可言了。”
夏原吉臉微微一紅,道:“話不是這樣說的,這樣說來,劉公莫不是認為,眼下各府縣奏報的事…理所當然了?”
劉觀立即道:“老夫沒這樣說。”
夏原吉追問道:“那到底怎樣的說法?”
劉觀臉不紅氣不喘地道:“這樣可以,那樣也可以,你們先爭論,哪一邊有道理,老夫便附議誰。”
這話就太無恥了點了!
碰到這么個墻頭草,夏原吉一時之間,直接語塞無詞。
說實話,若非是同僚,夏原吉想給他兩個耳刮子。
“無論如何,糧食的問題,不是鬧著玩的,就算讀書人的事,可以緩議,倘若因此引發土地荒蕪,糧產大減,來年若是遭遇了饑饉之年,我等便是千秋罪人。”
眾人都看向楊榮,楊榮沉吟片刻,道:“諸公…只看了奏報,可我這兒也有一份奏報。”
一下子,大家愈發的沉默。
楊榮道:“這是詹事府大學士楊溥呈送上來的,他命一些詹事府的人,往各府縣早有過調查,上頭是這樣說的,以往的時候,士紳租賃出土地,交佃農耕種,農人繳佃租五成。”
“除此之外,還需負擔朝廷的賦稅、徭役,因而,落在佃農之手的,不過區區三成糧而已,若非災年,這三成的糧,確實勉強能夠湖口度日,可有的府縣;卻需上繳佃租六成至七成,蓋因此地人丁多,而土地少,士紳不愁地租無法租賃出去。”
楊榮頓了頓,又道:“現在各府縣的奏報,卻是說,因為人丁減少,再加上失去了土布的收益,佃農們無以為繼,只好相繼逃亡,可細細思來,若是佃租降為兩至三成,佃農的生活是否可以改善,能夠安心務農。”
“其次,還是糧稅的問題,楊溥學士所派人細細查過的情況,可謂觸目驚心,朝廷所定之糧稅,歷來不多。可地方上各種名目的攤派和苛捐雜稅,卻是不少。不說其他,單說損耗這一項,便要求農人自付,說起損耗…為何太平府可以解決,可為何…各府縣卻加征于民?”
這一番話下來,文淵閣里的眾大臣竟是啞口無言,說不出的尷尬起來。
事實上,這些事,其實大家心里都有數的。
不過楊榮覺得不合理,因而提出。
有人覺得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乃默許的規則,無法打破。
在座之人,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其實即便有爭議,他們都有各自的道理,就看大家側重點在哪里了。
楊榮自然也清楚大家的心思,他微笑道:“所以啊…總算土地要荒蕪,依我而言,真要有土地,愿意降租,還怕沒有百姓耕種?說到底,就回到了方才的問題上了,還是言利。販貨的士紳在言利,憤怒而起的士紳也在言利,只是彼此之利不同罷了,沒有誰高誰下。”
夏原吉依舊憂心忡忡地道:“話雖如此,道理也是這個道理,可…戶部這邊,還是有所擔心…”
楊榮道:“那就再看一看吧。這些奏疏,我等擬票時,還是建議陛下留中不發,且看后續。”
夏原吉嘆道:“現下也只好如此了。對啦,現在京城里頭,都在說,如今出了一個于謙。此人,諸公可有聽聞嗎?”
刑部尚書金純道:“略有耳聞。此人似乎主持海關,是個舉人,不過膽氣足得很,聽聞城陽侯府的一批貨,前些日子被他所扣押,還勒令城陽侯補稅…”
眾人聽這金純說罷,都不禁莞爾。
“此人膽大如斗啊!”
永樂十九年初夏。
于謙抱著一沓賬目,來到了郡王府。
對于郡王府,他是熟得不能再熟悉了,說是回家也不過分。
等見著了張安世,于謙依舊如往常那般規矩地行禮道:“見過殿下。”
張安世朝他頷首,隨和地道:“這些天,本王一直盼你來,可你卻少來走動。”
于謙道:“海關事務繁雜,下官抽不開身。”
張安世指著他手里抱著的東西,眼帶好奇道:“這是什么?”
“從海關籌建至今的賬目,以及大量的收支,特請殿下過目!”
張安世聽罷,頓時興趣盎然,道:“哎呀,本王可是久等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