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揚名并非是愚人。
活了大半輩子,他豈會不知曉這其中的厲害?
千里為官是為什么?
難道真為了孔圣人?
這可是來回一趟就七萬兩紋銀純利的買賣啊。
不出數年,就是百萬家財。
自然,商賈也有許多的劣勢。
譬如容易被讀書人瞧不起,可他的兒子,是實打實的狀元,即便不為官,可是功名卻是實實在在在身的。
在縣里,秀才便可言事,而到了舉人,便幾乎可以與縣令推杯把盞了。至于進士…即便是不做官的進士,那也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欺辱的!
若是狀元的話,說實話…雖說不能為官,欺負不了別人,卻也絕不是任人欺凌之輩。
再加上這么多白花花的銀子。
至于為官…固然是可惜,可說實話,其中的兇險,實非尋常人可以預料。
這可是明初,從太祖高皇帝開始,別看站在廟堂里清貴,可自打大明開朝以來,這大臣的腦袋便如韭菜一般,都不知道割了多少茬了。
太祖高皇帝殺了幾批,靖難之后,清除建文黨羽又殺了一批。
到了如今因為新政,又接著殺了一批。
這入朝為官,當真比上山為匪還要兇險!
一不留神,不但自己的腦袋不保,還可能禍及家人。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功名,是因為對于馬家而言,也只有這么一條路可走了。
可如今,既有了新路,雖是說出去難聽,可實惠卻是實打實的。
他惡狠狠地給了馬超一個耳光之后,回神看向馬愉,臉色一下子松動下來。他雙手扶住馬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道:“你這買賣,不是作奸犯科吧?”
馬愉連忙道:“兒子乃是響應太平府打開門戶的舉措,兒子的船隊至呂宋,當地的寧王府,更是喜不自勝,這是堂堂正正的生意,絕無作奸犯科。父親,我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難道這些事理還不明白嗎?”
馬揚名一聽,大為欣慰,整個人也像是一下子有了幾分活力,忙道:“這…這便好,這便好,只要你能安分守己,不作奸犯科,咱們馬家就數你最聰明,打小也最聽話,所謂人各有志,為父也支持你。”
說著,輕輕撫著馬愉的臉,接著道:“方才為父下手沒有輕重,沒有傷著吧,好孩子。”
馬愉搖頭。
一旁的馬超捂著自己的臉,淚眼蒙蒙地看著馬揚名,欲言又止。
他覺得他又扎心了。
倒是馬揚名此時像是勐然地醒悟了什么,當下起身,一下子拜在了朱棣的腳下,口稱:“草民萬死。”
馬愉聽罷,好像一下子也明白了,他一直在懷疑朱棣和張安世的身份,只覺得對方不像尋常人,如今聽了父親的話,驟然醒悟,也忙對著朱棣跪拜道:“萬死!”
朱棣心里其實頗為遺憾。
他原以為是雞飛狗跳,父子反目成仇,或有什么人倫慘劇,誰曉得竟是這樣圓滿的結局。
張安世也大為驚異,沒想到這傳聞中的狀元…竟躲在這棲霞,就為了做買賣。
一下子,張安世的腦袋開始飛速的運轉,隨即道:“爾等父子滋事,可知罪嗎?”
這事可不小,馬揚名立即道:“此事乃草民與草民之子馬超所為,要殺要剮,草民絕無怨言,至于草民長子馬愉,他與此事確實無涉,還請陛下能夠明察秋毫。”
朱棣狠狠地瞪了這馬揚名一眼。
不過此時卻也頗能理解這馬揚名舐犢之情,只是他眼睛一撇那馬超,心里又忍不住地想,這馬揚名的舐犢之情有倒是有,卻也不多。
朱棣收起心思,抬頭看向楊榮和胡廣道:“楊卿、胡卿,可有什么建言?”
楊榮深深地看這馬愉一眼,只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而胡廣卻是痛心疾首,用一種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眼神看過馬愉之后,卻還是道:“陛下,臣以為,這馬揚名輕信了市井之言,雖是罪無可赦,卻也情有可原。陛下最重忠孝,為子者當遵從孝道,而為父者,自然需愛子,這才是綱常倫理,臣以為…還是從輕發落為好。”
即便這父子不甚合胡廣的心意,甚至是馬揚名的市儈引起了胡廣極大的反感。
可胡廣終究還是認為,若只是因為這樣而追究馬揚名,實在用刑太過。
朱棣頷首道:“胡卿所言,未嘗沒有道理。”
他站了起來,卻是看向馬愉:“別人為了考功名,煞費苦心,若是有仕途,欣喜若狂。你倒是好,跟尋常人不同!自然,也有辭官之人,不過這些人辭官,自也是為了揚名,而你這狀元辭官,卻是為了從商。實是匪夷所思,曠古未有。”
馬愉已長長松了口氣,卻回答道:“陛下,圣人在世的時候,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可圣人從未教授這七十二賢人三千弟子,非要為官不可。當年圣人門下的弟子,既有農夫,也有商賈,自然也有貴族。”
“由此可見,圣人的所教授的,并非只是入仕的學問。而今,讀了四書五經,便非要考上功名,入得廟堂。草民倒是覺得,這實乃咄咄怪事。”
朱棣聽罷,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馬愉一臉坦蕩地道:“后人們稱頌圣人,都說圣人的學問,乃是至圣之學,這樣的大學問,理應可以解決百業的問題,學了去,無論所操何業,都可從中汲取到本領。可現在只將圣人的學問,拿來為官,依草民來看,反而是天下人小瞧了圣人,但凡是大道,必可學之令人脫胎換骨,使其上馬能兵,下馬能文,何必拘泥于為官呢?”
“草民從商,既是興趣使然,其二也是因為草民圖利,天下少了一個翰林,卻多了一個商賈,又有何不好?”
楊榮聽罷,凝視著馬愉,眼中眸光閃動,暗暗點頭。
胡廣只吹著胡子,卻又說不出話來。
朱棣聽罷,道:“此言,也不無道理,你之所言的圣人,可比翰林們所言的圣人,更要高明十倍。朕還以為,圣人只曉得之乎者也的呢。朕見你心誠,你那辭呈,朕自是準了。你有你的志趣,朕自然也不強求。還有你的父親,他犯的乃是滔天大罪,只是朕心慈,念他情有可原,便也不懲罰了,此后,爾等好自為之。”
馬愉忙感激地叩首道:“陛下恩澤,草民萬死也難報萬一。”
朱棣揮揮手,看向胡廣道:“胡卿家,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是否還要為馬家人鳴冤叫屈?”
這話就像針扎了胡廣一下,胡廣臉一紅,忙搖頭道:“臣無話可說。”
朱棣道:“既如此,就不要看這熱鬧了,走罷。”
朱棣沒有多逗留,他一面踱步而去,一面沉思。
馬愉這個人,給朱棣的印象很深,這個人…不是尋常讀書人,且方才一番談吐,也令朱棣印象深刻。
走出了這馬宅,朱棣不由道:“可惜。”
張安世道:“陛下,有什么可惜的?”
朱棣道:“這樣的人,不能為朝廷所用,朕即便強求,只怕也未必能使其心悅誠服,甘心用命。豈不可惜…”
張安世笑了笑,壓低聲音道:“誰說不可以為陛下所用?陛下想想看,他這船隊,若是將來經營的好,對開辟許多航線有大大的好處,陛下…”
張安世賊賊一笑,接著道:“他運貨回來,是要繳納關稅的…”
這聲音微不可聞,卻被胡廣和楊榮聽了去。
二人假裝沒聽見,腦袋別到另一邊。
朱棣一聽,心中頓時釋然。
入朝為官,朕花銀子養著他,從商…他掙銀子養朕。
這樣一合計,朱棣微微皺起的眉頭一下子松開了,心情愉悅了不少,笑道:“也好,此人頗有才具,或許將來,可為陶朱。”
胡廣滴咕道:“或是呂不韋…”
這話,朱棣也聽到了,回頭橫瞪胡廣一眼。
胡廣自覺失言,忙道:“萬死。”
朱棣懶得理他,繼續對張安世道:“這太平府大開門戶,連這馬愉,竟也都從事海運,掙了這么多銀子,看來這太平府的海運已是初具規模了。”
張安世則興致勃勃地介紹,道:“陛下,如今,新開的船塢有大小百家,幾乎都在日夜開工造船,招募的人力數之不盡。除此之外…有了船,便要購置大量的貨物出海,這便使許多的商人,不得不將大量的貨物聚集至太平府登船出海…”
朱棣聽罷,卻不由好奇地道:“上百家船塢,這船料…如何處置?”
張安世笑了笑道:“是啊,船上的木料,想要經受海水腐蝕,又需經歷風浪,所以必須經過特殊的處理,現在大家所用的,依舊是當年遺留下的木料,可這木料,并非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過…棲霞商行這邊幾個船塢,正在想盡辦法…改進木料。”
朱棣一愣,看向張安世道:“朕聽聞,上好的艦船木料,需要花費十年之功,方才可用在船上,你這木料,如何改進?”
張安世笑著道:“現在艦船的訂購需求大,價格自然也水漲船高,所以船造出來,價格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確實就是所需的船料,用時冗長的問題。不過臣這邊,正在想辦法,加緊改進一些造船的工藝,尤其是這木料的處理上頭,若是能夠成功,那么便可大大的減少船料的運用,到了那時…這造船的速度,便更快了。”
朱棣追問道:“可有進展?”
張安世便道:“已有進展,也就這一兩個月,便有這新船下水試航。倘若能夠成功…則艦船的建造速度,將大大的加快,而且對木料的處理,也將大大的簡化。”
朱棣道:“如此甚好。”
張安世笑道:“其實多造一些船,對臣而言,多多少少,都沒什么問題。船多了,貨運大。船少了,貨價高,橫豎都能掙銀子。不過臣此番在棲霞商行船塢所造之船,其實只是做一個示范而已。”
“示范?”朱棣狐疑地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道:“不少的船塢,只曉得埋頭造船,所造之船,大同小異,都是指望著趕工期,來掙這銀子。”
張安世頓了頓,接著道:“棲霞商行的船塢,其實就是要給他們做一個典范,那即是告訴他們,只埋頭招募大量的人力造船,是掙不了大銀子的,只有多動腦子,想著如何改進生產,創新新船,才可能大大的減少工期,改進工藝,這樣才可大發橫財。”
“唯有棲霞商行的船塢,借此發了大財,這樣的觀念,才可深入人心。這世上,最難改變的,乃是人心,唯有人心變了,才可萬事順利。”
朱棣饒有興趣地看著道:“朕等你的佳音吧。”
等送走了朱棣等人,馬揚名又回頭去撿起了那書信,重頭看了幾遍之后,方才長長松了口氣。
他抬頭,面帶欣慰之色,目光灼灼地看著馬愉道:“我兒…真是有出息啊,中了狀元,又能輕而易舉,掙下這么大的家業…超兒…”
馬超在旁,耷拉著腦袋道:“在呢,在呢。”
唉,他總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
只見馬揚名道:“你回鄉,將你的母親還有其他的家卷接來京城,家里能賣的,都賣了,舉家搬來京城。”
“啊…爹…”馬超顧不上自哀了,震驚地道:“爹,咱們的根在那…”
馬揚名嘆息道:“現在出了這么個事,回鄉是不能回鄉的,回鄉之后…若知你哥從商,必要為左鄰右舍取笑。與其為人所笑,索性一家老小搬遷至此,重新安身立命。樹挪死、人挪活,這個道理你也不懂嗎?”
“自然,此番回去,你要準備一筆錢,給你的堂叔,請他照料祖墳,到時隔三差五,教人帶一些銀子回去。”
說著,馬揚名便不再理會馬超,又對馬愉道:“你這兄弟,沒啥出息,他沒啥本領,不過打虎親兄弟,你若是覺得他能幫襯的上你,就給他一個差事,自然,他人是老實的,這也未必全是壞處,至少你說什么話,他肯聽。”
馬愉道:“這個當然。”
馬揚名交代完這些,便坐了下來,興致勃勃地道:“我兒,這海上做買賣,會不會有很大的風險?”
“放心,要買保險的,若是當真遇到了什么風險,至少也能拿回一點損失,總不至血本無歸。何況此次出海做買賣,其實…”馬愉想了想,笑著道:“其實賺的這些銀子,只是小頭。”
“小頭?”馬揚名好不容易從容澹定下來的面容,再一次大吃一驚。
能不吃驚嗎,這可是數萬兩銀子啊!
到你這,是小頭?
馬愉道:“現在這棲霞上下,都在觀望這海貿的買賣是否有利可圖,兒子當先出海,又借此機會,打通了關系,可海貿畢竟不是作坊買賣,大家見了某個作坊有利可圖,必是一窩蜂去做。可海貿需精通航線,需得花大價錢購船,還需在海外有一定的人脈關系,此中的麻煩,數之不盡。許多人見有如此的巨利,即便是想要立即靠這個掙銀子,可一想到這多如牛毛的麻煩,必然也要望而生畏。”
馬愉頓了頓,繼續道:“正因如此,所以這個時候,恰是兒子借此機會,擴大經營地大好時機,此番船隊若是平安返回,等兒子給其他人分了紅,大家都得了銀子,皆大歡喜,那么…接下來只怕有更多人想要塞錢給兒子投資海貿,兒子就算是想要拒絕,也難了。”
“兒子下一步,是想辦法籌措五十萬兩紋銀,除了購置更多的新船,開辟幾處新的航線,除此之外,便是想購置幾處呂宋等地商港的貨棧,作為貨物集散分發之用…”
馬愉想了想,又道:“當然,與當地的一些商賈合作,也在所難免。現在呂宋等地,若是能先投入幾家蔗糖作坊,榨取甘蔗,制作蔗糖,再經咱們的船運回,只怕也是巨利。當然,這些雖只掙錢,卻不是目的。而是呂宋等地,土地肥沃,甘蔗的種植園極多,無論是趙王還是寧王,也急需用這些土地種植的甘蔗換來真金白銀,以維持王府的收支,這個時候,兒子與他們合作,為他們解決了大麻煩,這也相當于是賣了一個人情。”
馬揚名聽得似懂非懂,最后干脆道:“你就直說將來能掙多少銀子吧?”
馬愉苦笑道:“這個不好算,不過…如若能成功,只怕這金銀,能堆滿這宅邸里所有房間。”
馬揚名倒吸一口氣,又覺得自己心口有些發悶了,他捂著心口,努力地穩著勐然跳動的心,道:“哎呀,哎呀,你別說啦,你別說啦。你再說下去,爹就命不久矣。”
馬超立即在旁幫馬揚名揉搓,道:“爹,大哥沒眼色,你別罵他。”
馬揚名臉色發紅地瞪向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