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進展出奇的順利。
最先開始有所動作的乃是棲霞商行。
除了太平府開始興建各處的貨倉,以及應對將來大量海外商品的渡口和碼頭,加修一些鐵路的支線。
便是下訂了大量的船只。
為此,大量的船塢也需興建,造船的船塢里,大肆的招募船匠和勞力。
此時下西洋的熱潮已經過去,可是大量造船的匠人卻依舊還在,如今大肆的招募,讓這些本為匠戶之人,被太平府的薪俸所吸引,因而,大量自福建、江浙一帶的船匠開始涌入。
而對船塢而言,如何能迅速的制造出可以下海的海船,便可掙個盆滿缽滿,因而,為了加快制造的流程,各個船塢也各自絞盡腦汁。
這和當初制造下西洋的艦船不同。
下西洋的船只,是朝廷下了旨意,官府督造。
而這船塢制造,因為訂單極多,為了加緊交付,在人力管理以及制造流程上,便有優化的空間。
而但凡任何一個船塢優化了流程,改進了工藝,其他的船塢則會毫不猶豫立即開始照抄,在此基礎上,更多船塢苦思冥想,繼續優化。
造船是一個大工程,既牽涉到了木料以及木料的處理,還有船漆、金屬構建、帆布、纜繩等等的行業。
正因如此,各縣的作坊,也開始拔地而起。
棲霞商行這邊下訂了許多的商船之后,已經開始有商行開始跟進了,其他的商行雖然未必敢篤定這海貿能夠掙來大筆的銀子,可至少知道,棲霞商行是不會做賠本買賣的。
緊接著,便是其他的小商人也開始跟進。
只是一艘海船的價格高昂,若是還要購置貨物,招募大量的水手以及船員出海,花費巨大。
這已不是小商戶能夠承擔的。
可眼看著如此好的買賣,若是無動于衷,實在讓人眼饞。
而此時,市面上開始出現了一些穿針引線之人。
這些人游走于棲霞上上下下,借著自己的信譽,開始組織人訂立合伙購船的契約,他們往往有足夠的信譽,同時,還精通律令,當然…他們往往還巧舌如黃。
而馬愉,就是其中之一。
他乃山東舉人。
在大明,可能在太平府這個地方,讀書人的地位已經大大降低,一般的秀才,人們也未必能高看一眼。
可舉人顯然不同,舉人在明初,是可以直接去吏部選吏,并且做官的,最低也能外放做一個縣中的縣丞或者主簿。
說穿了,人家是有官身之人。
不只如此,馬愉在山東的鄉試之中,得的乃是解元。
他之所以沒有選擇去做官,是因為他還想參加會試,中進士。
這山東布政使司的解元,基本上就形同于一只腳踏進了進士的行列了,將來甚至運氣好一些,能在進士中名列前茅,直接成為庶吉士,也未必沒有可能。
可以說,這樣的人,絕對屬于明日之星。
如此一來,這就給了馬愉許多可操作的空間,他先聯絡了棲霞所在的山東商會,這里多是山東籍的商人,他們在京城做買賣,或是落地于山東。
既是同鄉,那就好說話,馬家在山東地面,乃是書香門第,人脈還是有的,許多商賈見他愿意接近,求之不得。
要知道,不少的商賈雖在棲霞做買賣,可大量的貨物,卻需發往山東兜售,能認識馬愉這樣的朋友,若是在山東那邊遭了官吏的刁難,你可能花幾千上萬兩銀子也未必能解決,可這馬愉修一封書信,便可解決這一樁麻煩。
說穿了,混的圈子不一樣,你覺得頭痛的事,對人家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馬愉隨即,開始在不少大商賈的幫助之下,尋了錢莊借貸,有同鄉的商賈,倒也愿意為他擔保,直接借貸了三萬兩銀子。
此后這馬愉便得心應手起來,他并不將這些銀子,統統拿來訂購一艘船,而是將其分散,直接下訂十艘,不足的銀子,則向其他的商賈募集。
在他看來,一艘船的用處是不大的,一方面,訂購一艘和訂購十艘的價錢不一樣,因為訂購的多,往往船塢愿意予以一些優惠,畢竟是大訂單。
另一方面,名下一艘船和名下十艘船做的買賣也不一樣,名下只有一艘船,可能運送的只是一些散貨,而若是有十艘,那么就有了直接和一些大商戶合作的資本,對于大商戶而言,他們要求的是有源源不斷的穩定貨源,對方船多,供貨的風險也就小了,寧愿多付一些船資,也愿意接受。
再有購置保險的時候,十艘船的價格,也會有些許的優惠。
如此一來,一加一減,就可將利潤統統收入囊中。
這些,統統都是馬愉這些時日在棲霞觀察來的心得。
在他看來,此等事就和讀書是一個道理,觀察船業的情況,就如讀書,你只要抓住重點,梳理出其中主要的關系出來,那么就不愁做不出好文章。
反而似那等,腦子一熱,只恨不得將所有的書都能讀的滾瓜爛熟,只曉得死記硬背之人,往往考個秀才足夠,再往上反而就艱難了。
馬愉在籌資時,也刻意地避開了那些大商賈,因為大商賈本錢多,愿意給更多的銀子,如此一來,他們就成了這些船的大股東,能夠左右船只的使用。
而若只是尋那些小商人,你一百兩他兩百兩,麻煩是麻煩了一些,可他們所占的股卻是零散,這樣一來,這投入了三千兩一艘船的馬愉,反而成了最大的股東。
既是大股東,又有舉人的身份,即便面對大商行洽談貨物運輸的問題時,也不覷,甚至還可以直接和官府平等的洽商,哪怕是在各藩國交涉,這些藩國的長史府,他也能夠輕松應對,不必委曲求全。
因而,這十艘雖是籌資而來,可實際上,這十艘船,幾乎就能馬愉一人做主,其余的小商人,至多也只能參與分紅罷了。
馬愉要的,就是能掌握這十艘船,現在雖有不少人訂購船只,可畢竟還沒有人正式開始嘗到甜頭,因而雖然船塢雖多,訂單也不少,倒還沒有形成風潮。
而一旦有人借著海運暴富,到了那時,這艦船的價格,還有運輸的價格,只怕要暴漲才是。
甚至馬愉下訂了十艘船之后,已做好了一旦這艦船下水,他便立即與其他的小商戶們商量,以這十艘船做抵押,繼續從錢莊里借貸,而后擴大規模的意思。
他乃書香門第出身,非常清楚這東西和地方士紳是一個道理。
你有一萬畝地,和你有一百畝地是不一樣的。
有了一萬畝,每年的積蓄才會越多,才可以繼續兼并土地,并且每到災年,你的抗災能力越強,等一場災荒過去,到處都是餓殍,你有余糧,才可牟取到暴利。
而你若只有百畝土地,除了一家人吃喝之外,盈余太少,無論是抗風險能力,還是存下余糧來購置新田的速度,都低的令人發指,可能數十年不到,你就要家道中落,從此淪為佃戶了。
船也是一樣的道理,名下的船越多,哪怕是欠債也沒有關系,可你抗風險能力大大加強,每年的利潤豐厚,不但足以覆蓋每年的欠款,余下的利潤,也足以讓你繼續雞生蛋、蛋生雞。
足足一個月過去,這馬愉在同年和同窗們眼里開始變得深居簡出。
每日清早,就從客棧中外出,也變得沉默寡言,到了半夜才回。
此后,索性馬愉便搬遷至棲霞去了。
一些與他交好的讀書人,也漸漸不知他的下落。
馬愉和其他人不同,他家道中落,雖然書香門第的家道中落,和尋常百姓的家道中落是不同的。
無非是從前仆從如云,家財萬貫,良田千頃,變成了家里只有幾個仆從,生活開始變得稍稍有些拮據。
只是人生的跌落,反而讓馬愉對于經營自己的家業,更有一些興趣起來。
何況他本就是山東人,山東人在元朝時,曾有大量出海的經歷,他或多或少,也聽聞不少,對此也算頗有經驗。
自然,最緊要的還是這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就好像地上有金元寶,若是自己都不肯俯身去拾取,那么就真的是罪孽了。
可馬愉的仆從馬三,此時卻是急了。
馬三臉上愁云滿布地道:“少爺,會試將近,這個時候若是再不溫習功課,若是此番名落孫山,那可糟了。”
馬愉這時候低著頭,他正在修書。
他聽聞呂宋的寧王長史也是山東籍,此人曾也是舉人出身,論起來,自己曾在山東,拜入劉思鏡先生門下讀過兩年書,而這位長史,也曾在洪武年間入其門下學習過幾年,還算是自己的師兄。
他決定修書一封,雖然一眼下艦船還未造好,可先鋪一個路子,若是能幫忙承運一些寧王殿下的貨物,這不只對訂單有好處,最緊要的是,一旦與寧王府攀上了買賣,那么對未來船隊的商譽,將有著極大的好處。
他斟酌著,提筆,書信之中的每一句話,都需小心斟酌。
一方面,要敘師兄弟之情,不可顯得市儈。其二又需給予某些暗示,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企圖。
這就好像是在鋼絲上跳舞一樣,要不偏不倚,兩方面任何偏過了一些,都可能引起對方的反感。
很快,書信落成。
他吹了吹墨跡,抬頭微笑道:“會試不必擔心,讀書做文章就是如此,你知道了其中訣竅,便可下筆千言,若是只曉得死記硬背,反而難以下筆。”
馬三卻依舊很是擔憂,還想說什么。
馬愉卻嘆道:“這些時日在棲霞,方知世道已經變了,哎…這天下之勢,一旦變起來,若是不能順勢而行,將來指不定會怎么樣呢?”
頓了頓,他接著道:“你沒讀過書,不知其中道理。前些時日,我讀話本,其中有一言,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你瞧,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這大丈夫在世,也當效此,唯有能屈能伸,順時而變,當為人杰。”
這么深奧的話,馬三自是聽不懂的,只不斷地眨眼睛。
馬愉見他如此,搖搖頭道:“總而言之,你少言多看便是了,在我身邊,遲早能開竅的,說不準將來,我還要借用你。”
馬愉說著,便將書信小心地封好,交給馬三,再三叮囑道:“送出去,不可延誤。”
馬三只好泱泱地取了書信,匆匆去了。
永樂十九年開春。
這一場初春的會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次讀書人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之后,總算…遇到了一件值得所有讀書人關注且不堵心的事了。
各地的舉人,早已匯聚南京城。
緊接著,便迎來了三年一次的科舉。
對于這一場科舉,朱棣倒是表現出較大的興趣。
他深知一手大棒,一手甜棗的道理。
眼下這滿天下,除了直隸,無論是父母官至地方的鄉紳,這些人終究還是穩定天下的力量,倘若一味的按著他們腦袋拼命地捶,任誰都要受不了。一旦這些人瘋了,要是索性來一個破罐子破摔,雖說平定各地的叛亂,對朱棣而言不算什么,可引發的天下動蕩,還有數不清百姓的顛沛流離,卻是朱棣不想看到的。
如今太平府進行的新政,暫時與天下各省以及府縣無關,既然如此,那么借重科舉,表達一下對讀書人的看重,給他們先喂一顆甜棗,再重拳出擊,去捶他們方為頂級的帝王之術。
所以,對于此次科舉,朱棣極為看重,命戶部尚書夏原吉為主考,又幾次詢問科舉的準備事宜,且下詔令,命應天府對來京的舉人,定要予以照拂。
一場會試下來,此時民間對于科舉的議論,顯然已經掩蓋了此前太平府出海的事宜。
這其實也可理解的,畢竟這科舉決定著無數人的命運。高中者將成為未來治理天下的大臣,何況…許多讀書人的軼事不少,有很多可議論的空間。
張安世這頭,倒也樂得自己不受人關注。
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了,要掙海貿這一筆錢,卻也是不容易的,各藩國要聯絡,基礎要夯實,錢莊的銀子要撒出去,軍民百姓那邊也要宣講海外的好處。
有太多的陳規陋俗,需要慢慢地化解,也有太多的障礙需要打通。
不說其他,單說松江口海船停靠之后,利用江里行走的河船接駁貨物,就是一個問題。
松江府也進行了新政,卻遠遠不如太平府開竅。
無可奈何之下,張安世只好懇請朝廷,劃出松江口的一塊土地,作為港口,至太平府管轄之下。
唯一讓張安世所欣慰的,反而是海關的籌建。
于謙這個人,辦事倒很有章法,何況他在郡王府,接觸了大量的公文之后,對于太平府的運轉,早已耳熟能詳。
他雖年輕,做事卻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而且不喜歡張安世或者其他人指手畫腳,卻只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干。
對張安世而言,這其實也是好事,海關的問題,根本不需要變通,只需要照章來辦來即可。
更重要的是,他也能少操心一些,有了更多時間忙碌其他的事情。
開春之后,朱棣召張安世覲見。
張安世抵達文樓時,方才知道,今日乃是放榜的日子。
張安世對于會試,是少數人里不甚熱心的人。
這是讀書人的事,好像和他沒有什么關系吧。
倒是夏原吉,滿面紅光,將榜呈送朱棣,朱棣大抵一看,便道:“此次會元,竟是北人?”
朱棣顯得十分詫異。
眾臣也都愕然,尤其是胡廣,歷來…都是江西籍的考生,包圓了會試和殿試前三的,若是前三之中,有一個不是江西籍讀書人,都屬于意外。
可誰料到,這一次…居然出現了一個北人。
朱棣驚駭地道:“有趣,這個馬愉,乃來州府人,諸卿對此人可有印象?”
眾人默然,眼中都有著茫然。
對于北方的讀書人,大家有印象的并不多。
張安世卻依稀記得,明朝第一個北方的狀元,好像是姓馬,卻不知是不是此人。不過此人生平,照理來說,應該是在下一場科舉中高中狀元的,不應該是在永樂十八年高中。
好像是因此這一次科舉時,進京的途中,因為聽聞母親生病,所以不得不放棄了科舉。
莫非歷史已經改變?張安世的許多藥方問世之后,醫藥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他的母親雖得了病,卻沒有病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所以…原本該在三年之后大放異彩之人,最終提前散發出光芒了。
“此人厲害,不曾想,山東籍的讀書人,竟也厲害如斯!”朱棣整個人滿面紅光。
出于對科舉南北的失衡,現在突然出了一個異數,對朱棣而言,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同學們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