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劉春的人氣定神閑。
這種神色,讓張安世有些不悅。
他對讀書人的看法并不太好。
若不是實在需要教書先生,也不至于跑來這里‘作秀’。
不過張安世終究還是忍耐住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今日自己是來招攬人才的。
張安世道:“還有何事?”
劉春道:“太平府這么多的學堂,敢問都督…官府的錢糧哪里來?”
“稅賦?”
“稅賦…”劉春道:“這么多的稅賦嗎?”
“只要人人都繳納稅賦,還怕沒有錢糧嗎?”
“話雖如此,可是…”
張安世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們讀書人…不,先生一定滿腹疑惑,其實這太平府的手段,并不新鮮,無非就是民富國強兩個字,百姓們富足,官府的稅源也就大了,稅源一大,能干的事就更多了。就說這太平府吧,太平府為了開拓財源,想盡辦法,疏浚運河,這是為什么?不就是打通商人的脈絡,給他們行商提供更大的便利,從而使商業興盛起來,征收更多的商稅嗎?”
張安世頓了頓:“我張安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不喜歡玩虛的,只求實效。還有糧賦,這糧賦…想要征收更多,無非是盡力保證農戶們可以豐收而已,而要讓他們豐收,官府就必須想辦法興修水利,官府與百姓,乃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可要做到相輔相成,其本質…就在于…梳理官民的關系。”
劉春見張安世對自己沒有什么好臉色,不過此時聽了張安世的話,卻時而搖頭,時而點頭:“梳理什么關系?”
張安世道:“休戚與共!倘若稅務的問題不梳理清楚,那么有錢糧的不納稅,如此一來,官府從他們身上得不到任何的收益,得不到收益,也就沒有動力去做保障。就說商賈吧,若是不收商稅,那么商貿發達不發達,和官府有什么關系?在許多地方,不少的官吏只曉得竭澤而漁,而商人呢,個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此,必然形成惡性循環。可太平府不同,太平府現在七八成的稅賦,來源于商稅,正因如此…官府比任何人都渴望,這商業能夠繁華,所以表面上,官府從商人身上搜了不少稅賦,可實際上…商賈們可以放心大膽的從商,反而促進了商貿。”
“其實天底下的任何事,都是這么個理。不將大家系在一條繩上,只會兩敗俱傷,哪里有互惠互利的道理?”
劉春笑了笑:“既然收來了許多稅賦,為何要建學堂?”
“我若說是民為本,你信嗎?”
劉春搖搖頭。
張安世道:“那我如果說…識字的人越多,這識字的人,能產生更大的價值,對我太平府的治理,有著巨大的好處,我恨不得天下人人都能讀書,你信嗎?”
劉春一愣。
張安世道:“歷朝歷代,朝廷最在乎的就是所謂的文教。可我來問你,所謂的文教…這千百年來,又有什么長進,我看沒什么長進,那么你認為是什么緣故?”
劉春皺眉:“是教化的方法不對。”
“錯了。”張安世眼下頗有幾分想要將眼前這個讀書人掛起來,拿來當靶子打的意思,從前自己遇到的讀書人,大多數都是進士的級別,一個個都是能言善辯,引經據典,信手捏來,單論口舌之爭,張安世只有被他們按在地上摩擦的份。
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連秀才功名都沒有考上的菜雞,這是你自己撞到槍口上來的,那就別怪我張安世腳踢幼兒園了。
張安世道:“不是方法不對,而是…教之無用,這天底下,絕大多數人…務農為生,還有不少人,為人奴仆,我來問你,這些人讀書又有什么用?”
劉春道:“他們讀了書,自然也就不會淪為奴仆和務農了。”
“這不可笑嗎?”張安世笑了,不屑的看著劉春:“這就好像人人都可以考功名一樣,若是人人都能考上功名,那么這天下,難道就可以人人都是舉人和進士老爺,人人都可以吃喝不愁了嗎?可實際上呢,有功名的人,絕大多數時候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需要務農,需要為人奴仆,去養活這些老爺。”
劉春抿著嘴,若有所思。
張安世道:“所以啊…要解決這所謂教化的問題,無非就是兩條,其一…讓人實實在在在教化之中,得到好處,比如這小學堂,能讀書寫字,將來他學其他的技藝,無論是算學,還有做匠人,亦或者是為吏,無論做什么,大家都發現,讀書之后,自己學這些東西,更加事半功倍,有了這些看得見摸的著的東西,你不需要催促他們,這天下的父母,便是不吃不喝,也會咬緊牙關,將自己的子弟送到學堂里去。”
“這其二,就是要腳踏實地,想辦法,教授他們真正可以學以致用的東西,而不是虛妄的指望教授他們考功名的東西,難道你能指望,全天下的人,人人都掉書呆子,個個都能作的一手好文章嗎?若如此…那么對生民有何益?”
劉春想了想:“雖是如此,可是以利誘之…總覺得是旁門左道。”
張安世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張安世道:“我瞧你這一身儒衫,倒是華美,只怕價錢雖不至不菲,卻也需幾兩銀子來置辦吧。”
“這…”
張安世道:“你之所以說什么旁門左道,那是因為…你即便不去養活自己,也可以衣食無憂,所以才可以奢談什么旁門左道,什么以利誘之,你這種人,我見的多了,自己沒有餓肚子,便要求別人跟你一道高尚,自己有華美的衣衫,便要求別人不吃嗟來之食。你但凡見識過別人的艱辛,知道生活的不易,曉得有人為了吃飽穿暖何其忍辱負重。你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
“這就好像一個富貴之家出身的人,對著街上的乞兒大談仁義道德一般。你衣食無憂了,卻不讓別人追求吃飽穿暖,這樣的人非但可笑,而且可恥。”
劉春聽罷,想了想,他竟沒有生氣。
當然張安世也不怕他生氣,他一聲號令,至少可以湊一個連的刀斧手出來,將眼前這人砍成肉泥。
劉春便道:“其實我耕過地。”
“是嗎?”張安世道:“有何感想。”
“確實辛苦。”
張安世道:“你挨過餓嗎?”
“這…”
張安世道:“所以…你不能用辛苦來簡單的概括農人的艱辛。因為有人耕地,只是體驗艱辛罷了,他可能會感慨,覺得自己有過勞作的經歷,便能了解一切的真相。可實際上,還差得遠呢。”
張安世道:“因為絕大多數耕過地的人,絕不會說,耕地辛苦。因為他們生下來,本來就飽嘗了艱辛,反而不會覺得…這有什么辛苦的。一頭牛生下來就耕地,它會覺得耕地辛苦嗎?其實真正令他們覺得艱辛的,恰恰不是如此,而是明明自己勞作了四季,最終卻連飯都吃不飽,一場大病,要眼睜睜的看著妻兒老小離世,相比于這些,區區的辛勞算什么。”
劉春聽罷,頗為觸動:“這樣看來,都督有這樣的經歷?”
張安世搖頭:“我雖沒有,見識卻比你多。”
劉春:“…”
張安世當然不可能告訴他,自己兩世為人,在上一世,自己年幼時在農村生活的經歷,雖然那時的農村生活,已比這個時代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心酸的記憶卻還是有的。
劉春道:“看來,都督說的不無道理。只是…我聽外人言…”
張安世道:“外人…哪一個外人…”
“這…”
張安世笑呵呵的道:“人有很多種,可別有用心的人,卻喜歡將天下之人,統一的稱其為所謂外人言,于是做出什么為民請命的模樣,這等把戲,就不要在我面前賣弄了,你實說吧,這教書先生,你干不干?我瞧你雖沒有功名,可談吐還算非常,做個蒙學先生…還成…”
劉春道:“不干。”
張安世:“…”
劉春起身:“學生只是來看看,都督勿怪,再會。”
張安世:“…”
劉春大喇喇的走了…
張安世氣急敗壞:“入他娘,他消遣我。”
學正幾個連忙攔住張安世,苦勸道:“都督,都督…讀書人就是這樣的,此等狂生,自然無法體察都督您的深意…”
張安世道:“不教他見見我的厲害…”
“都督…若是真打了,以后沒有讀書人來教書了。”
此言一出,張安世冷靜了,深吸一口氣,道:“看來這文教的事,確實不適合我,我還有更緊要的事去干,你們辛苦了,學堂的事…要用心。”
學正和訓導等人,長長松了口氣,連忙道:“是。”
這叫劉春的人出了群儒閣。
他回頭,看著這凋梁畫棟的閣樓。
遠處…便是寬敞的江水,這閣樓之下的廣場,因為夕陽西下,霞光落下,竟來了許多人,有的是長衫的讀書人,也有短裝打扮的,卻不知是做什么生業的百姓。
人影幢幢之中,這叫劉春的人緊鎖眉頭。
“殿下,殿下…”有人輕聲道:“殿下教我們好找。”
劉春不是別人,乃是蜀王朱椿,朱椿背著手,不發一言。
劉德生道:“殿下…方才…”
朱椿道:“竟是見著了那個張安世。”
“此子…”劉德生恨恨道:“沒有拿殿下怎么樣吧?”
朱椿道:“確實很粗魯,開口就是錢。”
劉德生道:“哎…歷來禍亂國家者,都是這樣無德之人,殿下…此番進京,可想好了,是否接受這左都督一職嗎?”
朱椿道:“我乃宗親子弟,自當以天下為己任。”
這劉德生與一旁的劉廣進面面相覷,他們既擔心,殿下這樣做,等于將自己陷于極為危險的境地,因為賢王之名,實在難以被皇帝容忍。
可另一方面,他們也隱隱期盼著,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制衡張安世那樣的奸佞。
朱椿道:“走吧,我們走一走,明日進京。”
劉德生點點頭,亦步亦趨。
一到傍晚的時候,棲霞卻顯得比白日更熱鬧,到處都是燈火,街上,竟還有一根根柱子,柱子上張掛著一盞盞別致的煤油燈。
朱椿至一處小巷,卻突然停住了步伐。
這是一處極小的屋子,里頭似乎住了不少人,這屋子甚至連一個院落都不曾有,開了門,只有可容兩三人的過道,對面是別家的墻壁。
可就在這么一個黑乎乎的小屋子前。
卻見一個少年,搬了破舊的小凳子,他捧著一部書,手里還捏著一根炭筆,在像草紙一般劣質的紙張上,小心翼翼的抄寫。
大街上的燈火恰好照耀在了這小巷,只隱隱約約一團燈光恰好落在少年的書上,他斜著腦袋,害怕自己的腦袋遮擋了光,聚精會神。
朱椿下意識的止步,抬頭,便見這少年身后的屋子,黑漆漆的。
于是…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
悄無聲息的,朱椿走到了少年身后。
隨即,他道:“你這岑夫子,丹丘生,這一段抄錯了,岑者,小而高的山也,是以這上頭是山,而非寶蓋。”
少年嚇了一跳,抬頭看了朱椿一眼。
少年便咋舌道:“噢,我瞧一瞧。”
細細看了課文,果然是抄錯了,便忙涂改。
朱椿道:“怎不回屋。”
“外頭也亮堂,可以省燈油。”
“你爹娘呢?”
“俺爹下工未回,俺娘值的是夜班。”
朱椿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讀書不易啊,要用功。”
少年迷茫的抬頭看一眼朱椿。
可朱椿卻只朝他微微一笑,這笑很純粹,純粹到連這少年也全無戒備心,少年嗯了一聲。
朱椿已是留下一道長長的背影,帶著眾人,已朝著那無數燈火喧鬧之處,信步而去。
”兩位先生…“
“殿下有何吩咐?”
“不必稱呼殿下,歷來人們稱我為蜀秀才。”
兩位大儒莞爾。
朱椿道:“蜀地乃天府之國,百姓富足…”
“是啊,尤其是殿…蜀秀才您…愛護百姓…”
朱椿眼里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他想說什么,最終又將這些話吞咽回了肚子里。
與此同時。
張安世回到了右都督府。
張安世還在為那讀書人的耍弄憤憤不平,口里罵罵咧咧。
這時,陳禮卻已來了。
南鎮撫司距離此地不遠,所以陳禮經常來,張安世早就習慣了。
“都督,那件事…安排妥當了。”
“哪一件事?”
“那個叫李時勉的人…”
張安世朝身邊的文吏使了個眼色,這文吏便忙退下。
張安世隨即背著手,信步向前踱步,一面道:“這家伙…現在很出風頭吧?”
“是的,可以說人人稱頌,他和那蜀王,現在恨不得被人稱為圣賢了,入他娘的這些讀書人,今日一個君子,明日一個圣賢,但凡合他們心意的,便極盡溢美之詞。依卑下看…若不是他們和都督您對著干,誰認識他們。”
張安世微微笑道:“蜀王且不說,我現在也惹不起。不過這個李時勉的事,要及早動手,記著…都照我說的做,我不要見血,不要殺人,我要誅他的心。”
陳禮道:“都督放心便是,卑下做事,何曾出過差錯,那么…卑下這便開始動手?”
張安世搖搖頭:“不必現在,再等一等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呢,后天動手吧。免得別人說我這人小氣,這樣急不可耐。”
陳禮努力的眨了眨眼,使自己的眼眶微微泛紅:“都督您真是…沒的說,這樣寬宏大量…”
于是張安世用一種嚴厲的目光盯著陳禮,陳禮一下子心虛起來,訕訕一笑:“還有一事,東廠那邊送來了消息,說是蜀王殿下…好像走失了。”
張安世道:“關我鳥事。”
陳禮道:“可現在群情洶洶,有不少人都認為…認為…”
他壓低聲音,對張安世耳語一番。
張安世道:“知道了,那就派人去找一找,明日傍晚之前,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次日,就在這滿京城都在牽掛著蜀王殿下性命的時候。
這蜀王朱椿,卻是抵達了京城。
這幾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少讀書人喜出望外。
卻也有不少人…不免顯得失望。
這是一種復雜的心理,他們似乎有些巴不得,蜀王死的不明不白,如此一來,蜀王就成了祭品,成為了控訴當今陛下乃天下第一暴君的證據。
只可惜,原本許多讀書人,都想去迎接朱椿,可如今…等他們得知蜀王有了消息時,已來不及去迎接了。
據聞…蜀王殿下,火速入宮。
文淵閣里。
楊榮與胡廣恰在此時,正下棋。
胡廣捋須,得意洋洋的樣子:“楊公,看來…你又要輸了。”
楊榮笑了笑:“胡公厲害。”
胡廣道:“哎,早知我讓你一子。”
楊榮只笑了笑。
胡廣對楊榮已算是知根知底了,一見他這個樣子,便道:“楊公…你又心懷了什么鬼胎。”
楊榮道:“沒有。”
胡廣道:“肯定有,你眼里有些東西,是騙不了我的。”
楊榮道:“真沒有。”
胡廣嘆息道:“哎…楊公既要隱瞞,那就隱瞞吧。”
楊榮只好道:“其實,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此生與人對弈無數…不過…最近的一次教人欽佩我的棋藝…是在十六歲的時候。”
“啊…”胡廣詫異:“楊公棋藝,竟這樣差?”
楊榮笑了笑:“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尚還處在年輕氣盛的時候,凡事都想爭一個輸贏,可到了十六歲之后,我便知道,其實輸贏不過是人的執念罷了,越是執念在棋里贏得人,往往棋外都容易輸的一塌湖涂,所以啊…我與人對弈,往往輸多贏少,如此…才可博人一笑。”
胡廣:“…”
楊榮拍拍他的肩:“沒關系,你現在雖然四十有二,就算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也不算晚,好勝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因此而不肯原諒自己。”
胡廣臉上的笑容僵硬,漸漸的,便連僵硬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氣呼呼的道:“沒意思,真沒意思,我與你對弈下棋,你卻還玩心眼。”
楊榮道:“所以說難得湖涂,你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本來你不問,現在還享受在贏棋的快樂之中,有何不可呢?”
就在此時,有人匆匆而來:“陛下有旨,宣諸學士覲見。”
胡廣急迫道:“何事?”
“蜀王殿下…入宮了。”
二人一聽,對視一眼,彼此目光,都不悅而同的變得凝重起來。
這個蜀王…可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當下,楊榮道:“走吧,立即去覲見。”
今日可要小心,說不準…陛下要勃然大怒。
當下,文淵閣三學士,進入了文樓。
文樓里,朱棣的臉色,略顯不快,只斜的看了他們一眼,卻不說話。
三人行禮,朱棣只嗯了一聲。
很快,有宦官道:“蜀王殿下覲見。”
“宣。”
朱棣起身,快步向前幾步。
蜀王朱椿,碎步入殿,還未行禮,朱棣便攔在他的面前,笑著道:“別來無恙?”
“陛下…臣弟…”
朱棣揮揮手:“這一路回來,很是辛苦吧,哎,朕念你很久了,下旨讓你入京的時候,便一直掐著日子,可誰想到,你還是來遲了幾步。”
“臣弟萬死…”
朱棣擺擺手:“休要說這樣的話,來人,賜座吧。”
說著,朱棣轉身,回到了御座,落座之后,抬頭看著欠身坐下的蜀王朱椿。
他面上帶笑,眼里卻是晦暗不明,心事重重。
“京城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臣弟…略知一二。”
“你有何看法?”朱棣的目光,開始變得略有一些銳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