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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我孫兒為太平天子

  胡廣說罷,心里便不禁蒼涼。

  他發現自己不干凈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他今日的奏對,只要傳出去,必然會引發驚濤駭浪。

  他沒有楊榮與之徹底決裂的決心。

  卻不得不陪著楊榮,成為許多人泄憤的靶子。

  可有什么辦法呢?

  總不能騙人吧?

  而聽完了楊榮和胡廣之言。

  殿中又陷入了安靜。

  朱棣踱步踱得更急,他陷入了深思。

  數倍的稅賦,百姓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良家子。

  良家子幾乎是任何一個王朝最為可怕的力量,如漢朝的六郡良家子,還有唐朝的府兵。

  不說漢朝的六郡良家子,便說這府兵,唐初的時候初置府兵皆于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調,郡守農隙教試閱。兵仗衣馱牛驢及糗糧旨蓄,六家共蓄,撫養訓導,有如子弟。

  也就說,府兵幾乎都是從家里有土地的子弟之中挑選,也只有這些人,才有較好的體力,并且有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的志向。

  這也是漢朝和唐朝兵力強盛,所向披靡的原因。

  可無論是漢唐,他們挑選的兵員,其實都是少數,漢朝不過是主要六郡之地。而唐朝呢?所選的府兵區域,其實也并不大。

  可區區一個太平府九縣,數十萬戶,這數十萬戶…竟都可以成為良家子,這是何其可怕的事。

  開拓了稅源,官府和朝廷有了足夠的錢糧,只要征召和組織,又會迸發出什么樣的力量?

  這一點,朱棣不是不懂。

  他皺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楊榮帶回來的那本錢糧簿子,口里喃喃道:“兩百六十七萬石…兩百六十七萬石,一府之力,遠超南直隸。”

  那么天下呢?

  朱棣的目光隨即掃向了金幼孜人等。

  金幼孜人等顯得既震驚,又似乎隱隱有一些擔心。

  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清楚陛下心動了,卻也清楚,這巨大的好處背后,所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他們就是代價。

  楊榮這番話語,實在逆天,這是字面意義的逆天,他居然反他自己。

  可其他人,雖也開始隱隱察覺到,這可能是利國利民的善政,卻未必是好的選擇。

  就在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朱棣道:“諸卿…以為如何?”

  “該旌表太平府!”金幼孜道:“陛下,太平府能有今日,多虧了威國公,威國公可謂是功不可沒,所以,陛下應該大大的旌表。”

  朱棣皺眉道:“諸卿也是這樣認為嗎?”

  “是。”夏原吉等人道。

  朱棣拂袖,卻又看向楊榮。

  “楊卿以為如何?”

  楊榮沉吟片刻,才道:“威國公自是居功至偉,他所做的,乃是開了先河,推行新政。可臣以為…這與府中上下官吏,也不無關系。太平府能有今日,乃是軍民同心戮力的結果,豈可居功于一人?”

  窒息。

  眾人都不解地看向楊榮。

  表面上看,好像大臣們紛紛夸獎張安世,實際上,卻是借張安世的功不可沒,來掩飾太平府例外論而已。

  正因為太平府有張安世,所以這一套才玩得轉,其他地方沒有張安世,自然而然,還是不要推行新政為好。

  而楊榮則直接對其進行了駁斥,張安世是提出了想法,而且是新政的主張者和推行者,可是下頭的官吏,從他的觀察而言,顯然都是用心的。至少在一整套的考核制度,還有激勵制度之下,太平府的情況才得到了極大的改觀。

  若只歸功于一人,這不公允,也無法解釋。

  朱棣顯然早就知道大臣們的弦外之音,也聽出了楊榮的弦外之音。

  他斟酌著道:“朕所慮的,乃是天下太平府太少了。”

  “陛下。”金幼孜想了想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太平府的舉措,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臣以為…應該再觀察一二,如此才可確保萬無一失。”

  朱棣便冷冷一笑,道:“是嗎?這樣的話,那么淮安、鳳陽諸府,如何處置?”

  他直接反問。

  既然…太平府可以抗旱,而且還可以在大旱之下,進行增產,并且確保沒有出現盜賊和流民。

  那么…其他各府的哀嚎,反而就是給朝廷提供了罪證了。

  從前至多說是天災,哪怕說重一點,也可以稱之為無能。

  可現在有了太平府,說他們是在犯罪,也不為過了。

  朱棣咄咄逼人地看著金幼孜,繼續道:“金卿家,你來告訴朕,諸府如此,難道可以無視嗎?”

  金幼孜被朱棣的目光盯得一陣心虛,心氣不足地道:“應…應該申飭他們…”

  朱棣帶著幾分嘲弄的意味道:“申飭?”

  隨即,朱棣便怒道:“因他們的無能,而損失慘重,許多百姓,饑腸轆轆,不少人家破人亡,就區區一個申飭?”

  朱棣接著看向了金純:“卿乃刑部尚書,可有建言?”

  金純吐出了兩個字:“罷黜!”

  朱棣更干脆,道:“所有奏報減產的知府、知縣,全數罷黜…”

  朱棣此言一出,所有人心驚膽戰。

  像這樣直接一網打盡的玩法,怎么都感覺…像是太祖高皇帝?

  朱棣又道:“再有…他們殘害百姓,朕可以容忍,上天能夠饒恕嗎?此等悖逆上天之舉,殊為可恨,朕輕饒他們,國法卻是不能容情,其子孫…皆為吏。”

  眾人心中又是一凜。

  這顯然是打擊擴大了。

  而且這一手太狠了。

  罷官只是針對個人,可實際上,對于這個時代的家族而言,其實打擊是有限的。

  因為杰出的個人也只是家族中的一份子,這種杰出人才的家庭,往往都有一套所謂耕讀傳家的法門。他們通過族學以及其他的方式,不斷地從一代代的子弟里挑選出人來進行科舉,從而振興家業。

  罷黜了一個官,無非是少了一番培養出來的心血罷了。

  而子子孫孫,照樣有大量中功名的人,依舊還可維持家業。

  可直接將他的子孫都為吏,這就等于直接斷絕掉了他們的上升之路,徹底地讓人絕望了。

  朱棣道:“怎么都不言了?楊卿家以為如何呢?”

  朱棣沒有問其他人,因為他知道,問其他人,他們肯定會求情。

  而朱棣已經不想和他們進行拉扯了,直接詢問楊榮,實則也是一種試探。

  楊榮道:“殘民如此,陛下已是法外開恩了。”

  朱棣大喜,眉一挑:“是極,楊卿所言,正合朕意…只是…罷黜了這么多的官吏…又怎么補足呢?哎…朕老啦…就讓太子…來決定吧。”

  頓了頓,朱棣接著道:“讓太子參詳一下張卿的意見,他是太子嘛,不能獨斷專行,要廣開言路。”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其實已經很明白了。

  這些罷黜的官吏,十有八九,由太子和張安世,決定升補。

  張安世自不必說,而朱棣突然拉出了太子來。

  很顯然就是…朱棣認為太平府干的很好。最好能有越來越多的地方像太平府這樣干,可一個如此巨大的國策轉變,是絕對不可能在朱棣手上,就可以徹底完成的。

  那么…就把太子拉下水,在朱棣的監督之下,在張安世的督促之下,擬定出一個滿意的人選,讓太子成為真正的新政主心骨。而張安世和楊榮這些人,成為爪牙。

  朱棣知道朱高熾這個人心善,未必肯下這樣堅決的決心,趁著他還在,先摁著太子的腦袋,接受了這個結果,到時,就別想跳船了。

  朱棣要謀的,顯然不是眼下,而是他的萬世基業。

  當然,這種四處拉人下水的手法,也是廟堂中的精明之人必備的手段。

  廟堂的游戲規則,就是人多欺負人少的游戲,我人多,那大義就在我的身邊。

  而朱棣顯然也沒有繼續說明,是否全面鋪開新政,只是單單這個安排,其實就已很有指向性了。

  不合格的罷黜,填補的統統都是在新政之中立功的官吏。

  天下百官,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朕劃了一條線,有了一個標準,你們何去何從,自行決定。

  當然,你若是要跳出來反對新政,朱棣也絕對不會承認的。

  朕只讓張安世在太平府推行新政,教他自行決定太平府事務,朕是孝子,遵的乃是祖宗之法,朕可有什么旨意,說過要支持新政?

  可實際上,朱棣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提拔上來的各府各縣的官吏,他們只能推行新政,根本沒辦法改弦更張。

  因為這個時代最看重的,便是所謂的出身,新政出身的官員,必是會被人敵視。他們的一切都是新政和太子和張安世帶來的,想要繼續走下去,就只能咬著牙,堅定的推行新政下去。

  朱棣的話……其實大家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這是對新政巨大的支持。

  可偏偏,大臣們又都松了口氣,因為…至少沒有明面上的改變國策,這就給了他們轉圜的余地。

  朱棣道:“明日,朕與太子親往太平府視事,要親自旌表張卿與太平府的官吏,以彰顯他們的功勞,張卿家這個家伙不來看朕,朕拿他沒辦法,只好去瞧一瞧他。”

  說罷。

  朱棣拂袖:“今日之事,就議至此,有了太平府的糧,總算是不至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諸卿當以此為戒。”

  說罷,不給任何人發揮的空間,便直接匆匆而去。

  眾臣各自心中復雜,也只能紛紛散去。

  “楊公,楊公啊,你害死我了。”

  胡廣一臉哀怨,一副少女失了貞潔的樣子。

  此時,楊榮和胡廣,已回到了文淵閣。

  楊榮端坐著,輕輕地呷了口茶,接著氣定神閑地看了一眼胡廣,才道:“怎么就成了害你呢?這是你自己說的呀,你自己附議我的話,嘴長在你自己的身上,現在好了,反來怪我。”

  胡廣委屈地道:“你知道我這人,不敢欺君的。”

  楊榮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敢欺君,可是太平府所見所聞,也是你自己非要去看的,你自己看了,不敢欺君,說了真實的情況,卻又說是我害的你?”

  胡廣:“…”

  好吧,他被干沉默了。

  楊榮道:“你啊,以為別人在害你,可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在救你!”

  胡廣詫異道:“這…”

  楊榮道:“太平府的情況,你是親眼所見,如此巨大的改變,就如珍珠,即便蒙塵,可也有得見天日的一天。這么多的賦稅,能作假嗎?這么多百姓安居樂業,能夠視而不見嗎?一旦這些被發現,勢必就會鬧出天大的爭議。你想想看,到時多少人跳腳,這些跳腳的人,必定需要有人在朝中為他們說話,抨擊太平府,這個人…你猜會是誰呢?”

  胡廣立即下意識地道:“總不會是我吧?”

  楊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觀朝中諸公,大多圓滑,他們的心眼,可以說是比這紫禁城里的窗戶眼還多,只有胡公老實,被人挑唆和吹捧幾句,便覺得自己應該肩負天下的使命,要仗義執言。“

  “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說出這些話,再被人慫恿,拿來當做是變成針對威國公的槍時,會是什么后果?他們吹捧你,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推崇你,其實只是想要借你之身,去發泄他們的不滿罷了。”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道:“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這么多實打實的證據就在眼前,而你卻又在那胡言亂語,下頭無數的讀書人和士紳為你鼓噪,搖旗吶喊,陛下第一個想法是什么?是你胡廣沽名賣直,用心險惡!你有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嗎?”

  胡廣道:“我應該不會上這樣的當…”

  楊榮笑了笑,沒應這話,只低頭喝茶。

  胡廣嘆息道:“哎,真是奇怪,為何…為何圣人之言,竟不如那張安世…”

  楊榮道:“圣人說的是大道理,可這世上,用大道理去為人處事,去治理一方,這本身就可笑。若是大道理有用,這歷朝歷代,又何至千瘡百孔?何至這樣多慘絕人寰之事呢?”

  “胡公…難道我們途中所見,還少了嗎?見了那些百姓,突然能吃飽喝足,能有志向的活著,難道不該是幸事嗎?平日里,你總將齊家治國平天下放在嘴邊,怎么到了現在,卻又心怯了?怎么,你是葉公好龍?”

  “我…”胡廣一時詞窮,憋了好一會,他才嘆了口氣道:“我只是有時,腦子沒轉過彎來,我還需再思量思量。”

  說這話的時候,他露出矛盾和痛苦之色。

  楊榮卻嘆息道:“晚了,你現在已是國賊,和張安世一樣。當然,我楊榮也是!準備著,被士林痛罵吧。”

  胡廣一聽,又不禁心里窒息,一時說不出話來。

  “太公…太公…”

  李秀才又尋到了張太公。

  張太公依舊氣定神閑。

  他施施然地坐在太師椅上,手上端著茶盞,輕輕吹著茶沫,卻并不急著喝茶。

  聽到了李秀才的聲音,他顯然習以為常,臉上看不見一絲波瀾。

  李秀才進來,便道:“太公,聽聞楊公和胡公入宮覲見了,只怕要奏報太平府的事。楊公這人不說,胡公此人,卻是…最看重讀書人的。他百忙之余,還曾親書過勸學文,教咱們讀書人好好讀書上進呢。聽聞胡公與張安世,一向在朝中勢同水火,這一下子,有好戲看了。”

  張太公聽罷,露出微笑,道:“但凡有良心的人,見了那太平府的生靈涂炭,誰肯與張安世那樣的人為伍呢?”

  李秀才便點頭符合道:“是極,是極,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戲看了。”

  張太公嗯了一聲,轉而就問道:“糧價…現在如何了啊?”

  李秀才道:“今日跌了七十多文錢,學生來的時候,都沒有回漲呢,不過…學生覺得,可能是此前漲太快了,現在回跌一下。”

  張太公捋須,頷首,雖是聽說跌了,有些遺憾,可是他并不憂心,畢竟…這糧價已經漲得太多了。

  張太公笑道:“所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自滿則敗,自矜則愚…古人之言,不欺我啊。”

  李秀才心里想,道理是好的,可也不見太公你舍得賣糧啊!

  李秀才雖心里這樣想,其實也是頗為妒忌,畢竟…他親眼見著這張太公已經掙了太多太多了。

  前些日子,從錢莊借了不少錢,又加了不少的倉,此后又漲了許多日,可以說是躺著掙錢。

  李秀才道:“太公所言甚是,學生受教。”

  張太公頓了頓,又道:“棲霞還有什么消息嗎?”

  李秀才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有…據說,有一群讀書人,要舉辦…舉辦什么豐收詩會,是祝禱上天能夠豐收,讓讀書人去那兒吟詩作賦,說是…那兒會備好茶點,而且這詩詞入一甲者,第一名就給三千兩銀子,第二名給一千兩,即便是第三,也有三百兩。其余優秀者,也都有十兩銀子的獎金。除此之外呢,所有入選優秀以及以上的詩詞,都要印刷成冊,制成詩集,好傳頌萬世。”

  “這獎勵倒是夠高的。”張太公笑道,倒是顯出了幾分興致。

  當然,讀書人最看重的還是將自己的詩詞,制成典冊,這可是千秋揚名的機會。

  張太公忍不住好奇地道:“是誰這樣大的手筆?”

  李秀才便道:“說是一位進士,不過因為有官身,所以不便吐露名姓,現在大家也都在猜,議論紛紛的,有的說…可能是文淵閣的某公,也有的說,如此愛詩詞的,或許是翰林院的劉學士…不過無論是誰,許多人都摩拳擦掌了,能籌辦這樣詩會的,必定是大人物,若是能入了他的法眼,將來…好指教一二,也不失好前程。”

  好家伙,給錢…印書還給名,除此之外,還可能獲得廟堂中某位大人物的青睞。

  這真的是把讀書人們都給拿捏的死死的,這換誰能把持得住啊?

  就是連張太公,也不免激動起來,忍不住道:“老夫也略通一些詩詞,如此盛會,倒是也想去見識見識。”

  是的,張太公心動了,他年紀這么大,也只是中了一個秀才的功名。

  像他這樣的老秀才,臨到老來,已知科舉無望,這不啻是一生的遺憾。

  可若是能在詩會之中,哪怕幸運的得一個優秀獎,也不枉自己一生所學了。

  李秀才原本是打算明日去湊熱鬧的,誰曉得張太公也要去,不禁大為吃驚:“太公…您…”

  張太公喜滋滋地道:“如此盛會,怎可錯過呢?老夫老啦,能走動的日子不多了,若是錯失這樣的良機,只怕要遺憾一生。”

  李秀才自是不能拒絕,只好道:“既如此,那么學生與太公您同去。”

  當即約定。

  張太公樂呵呵地等了一夜,總覺得這一夜實在太短。

  次日清早,便早早地起來梳洗,接著讓人去喚了李秀才,立即成行。

  在紫禁城里的朱棣,這一宿,也睡得不甚踏實。

  一晚上,總是翻來覆去的。

  徐皇后見他心事重重,便道:“陛下,這又是怎么了?”

  朱棣對徐皇后也不隱瞞,隨口就來了一句:“張安世他做了壞人啊。”

  徐皇后顯然只聽出了字面的意思,頓時大驚:“是…”

  朱棣嘆了口氣道:“干大事的,總要有人來做這個壞人,張安世他披荊斬棘,甘心做這壞人,朕思來想去,不能教他一人做,太子是儲君…這個鍋,他也要背著。”

  徐皇后也不是普通婦人,朱棣這么一說,便也聽出了一點玄外之意了,她倒是沒有說什么,只安靜地聽朱棣傾訴。

  只見朱棣接著道:“咱們父子二人,生來就別想享福的,現在張安世開了這個頭,那么…就誰也別想賣好了。”

  “哎,真羨慕瞻基孫兒啊,父祖與親舅余烈,才能換他做一個太平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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