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府上下紛紛聚在了府衙的公堂。
張安世直接將新出爐的旨意交人傳閱。
眾人見了,一個個都很是震驚。
“公爺,這不等于是開府儀同三司嗎?”李照磨目瞪口呆道。
所謂開府其實可以理解,而儀同三司其實就是給予了三公的待遇。
而之所以儀同三司,其本質是漢朝的時候,三公是真正的三公。
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宰相,擁有一人決定官吏升遷,直接處理政務的種種大權。
甚至有不少人,直接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辦公。
“不對。”高祥立即打斷道:“這開府可不是沖著公爺來的。”
他頓了頓,又道·“這分明是百官為寧國府爭去的,公爺不過是去湊了個數。”
高祥這么一說,有人醒悟。
對呀,這事…可不能說是威國公得到了開府的特權,這事兒畢竟比較忌諱,對威國公大大的不利。
反正咬死了是蹇義聯合人爭取的,而且看上去,事實也是如此,至于咱們的公爺,這不是恰好撞到了槍口上嗎?
于是李照磨道:“公爺,我看啊,還是上奏推辭為好,蹇公怎么想的,公爺不必管,可公爺這邊還是推辭一下,表露一下心跡。”
張安世其實也看不懂這個操作,照理來說…他沒有這樣的要求。
至于蹇義鬧著要這個?
好吧,張安世看不懂蹇義的內心世界,不過蹇公要,又聯合了百官鬧了下來,說實話,他膽子很大,看來也是一個狠人。
張安世道.“推辭就算了,誰不還不知道我張安世啊。”
頓了頓,張安世道:“何況陛下圣明,是一向了解我的,犯不上虛情假意。”
眾人·“…”
趙推官想了想,便道:“其實公爺說的也沒錯,蹇公敢受,公爺也沒什么不可受的。何況,這么多大臣突然上奏,我們自個兒就是官,難道還不知道這里頭是什么門路嗎?這些人里面,沒有得到授意,怎么可能為蹇公爭取這個?說到底,蹇公看上去公正嚴明,可在我看來,只怕…也是名不副實,有私心啊。”
眾人都點頭。
是啊,從種種操作來看,這一定是蹇義出的手,反正首先可以排除掉他們公爺,不是說公爺沒這個心,而是他沒這個能力。
能發動百官上奏,而且還能在廷議里一面倒的通過,這是公爺能辦到的?
趙推官繼續道:“陛下想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授了蹇公如此大權,為了一碗水端平,也是為了平衡蹇公,這才讓咱們公爺湊了這個數。依我看啊,那蹇公才是正室,咱們]公爺至多,也只是一個陪嫁丫頭。”
這樣一分析,倒是很合理,眾人放心了,紛紛道:“是啊,是啊,看來應該是如此。”
張安世臉上變幻不定,咳嗽道:“都他娘的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什么陪嫁丫頭,什么正室,公堂之上,像什么樣子!”
高祥笑吟吟地站起來,也跟著訓斥眾人·“都肅靜,肅靜,聽公爺吩咐,老夫先開一個場,現在消息,大家是已看到了,既然是陛下信重,我等怎可不盡心竭力?公爺這邊的意思是,咱們深受皇恩,自當全力以赴,才可竭盡全力,繼之以死,才不枉陛下厚恩。”
張安世道.“對,就是這個意思,要牢記恩德。”
眾人便都嚴肅起來∶“公爺所言甚是。”
張安世便道:“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能枉費了陛下的信任,這打擊白蓮教,要深化了,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流于表面。”
高祥立即道:“對,白蓮教現在越來越隱秘,不能這樣放縱下去,公爺這一句深化說的太好了。”
眾人都點頭。
張安世道.“所以現如今,先辦三件事,其一,工商這一塊,不能再像從前,也就是不能散養,依著我看,棲霞和三縣,都設一個工業園,規劃和平整好土地,將一切設施,都修筑好,所有入駐的商賈和作坊,可以給一些稅費的減免,各縣還要抽調一群精明能干的,在這園區里,設一個直屬縣令司商廳,專門督辦這些事。”
高祥等人聽了,開始咀嚼起來。
他們已經習慣了府里這等快節奏的工作方式了,大家碰頭將事商議之后,而后再找責任人,最后再將工作推進下去。
高祥也大抵能夠領會張安世的意圖,不過他不能顯得自己想明白了,而是要假裝自己不甚明白。
于是高祥道:“公爺此舉,可有什么深意嗎?”
張安世就等高祥接茬呢,這時便道:“有幾個好處,那就是各處的作坊,若是分散至各處,一方面,便可能與各鄉之間產生一些矛盾,這些矛盾滋生出來,官吏們想要斡旋,也是不易,聚集在一處,事情就好辦的多了。這其二,還是管理的問題,各鄉的司吏,有的只擅長農業,有的只對當地的鄉情比較了解,可對作坊以及商業理解能力不足,要溝通和管理起來,卻是不容易。”
“到了工業園這邊,也就好辦了,咱們專門培訓一批人,讓他們專職與作坊和商賈們打交道,府里對工商的意圖,對財稅的征收,這一塊,他們是專職,當然也就熟諳于心。將來征收稅賦方便,而且商賈和作坊有什么情況,也可及時的反應。”
張安世繼續道:“再有呢,作坊聚集起來,道路和運河,還有橋梁以及其他便利商道和生產的設施修起來,也省銀子,如若不然,這邊一個作坊,那邊一個作坊,難道一個個給他們修路疏浚運河嗎?這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
眾人聽罷,紛紛點頭。
張安世道.“不過最緊要的,還是得抽調一批精干的官吏來,入駐這些地方,務求這些人要精力充沛,辦事有眼色,行事果斷,各縣都要將人給我報上來,人選我與高少尹、李照磨和趙推官來敲定。這司商廳的主官也即是司商,定為從七品。”
一聽從七品,許多人面面相靚。
蕪湖縣令周展率先忍不住道:“從七品是不是太高了?尋常的司庫、司府…都不過是九品或是從九品。”
張安世卻是道:“還是需定高一些,如若不然…許多事不好協調,事情推不下去。”
眾人也就無話了。
高祥道:“其實公爺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家要體諒嘛。不說其他的,今歲咱們的商稅,就收了數十萬兩銀子,來年還要更多,占據了咱們府衙開支的一大半,可見這是最要緊的事,予從七品的意思,就在于此,工商涉及到的事務太多,碼頭、道路、土地都需考慮,若是官職不高,與其他各衙衙交涉起來就不方便了。”
張安世道.“高少尹的話,就是我的意思。”
高祥滿面紅光地道:“那么依下官看,咱們府衙里,也得有一個人,專司督促這工商的事宜。”
張安世沉吟道:“這個容后商榷吧,我思來想去,這事我暫時管著。”
隨即,張安世又道:“除此之外,府衙還要修一處工學院。”
有人不由詫異道.“工學院?”
張安世神情認真地道:“對,效仿的乃是國子學,聘請掌教、博士、助教,還有各科的博士、助教等等,給發薪俸。依我看,這院掌教,就定為正四品,院博士為正五品,院助教為正六品。再有各科,如煉金、冶煉、機械、醫學諸科也設分科的博士,為正七品,助教為八品,再有聘請的講師為九品。”
“總而言之,給發薪俸,同時…擔任府衙衙里的顧問,以后府衙里涉及工學事務,都可請教。不只如此,若是他們有什么想法,也可申請錢糧,予以他們一些支持。”
這一下子,紅光滿面的高祥也有點懵了。
這…未免待遇過于隆重了,最高的竟是正四品,這五品、六品、七品等更是烏紗帽滿天飛。
雖說他自知這不過是給一個官身,一個待遇罷了,可這也實在是太嚇人了。
“這…”高祥終于也忍不住道.“是不是待遇過厚了?”
張安世淡定地道·“無妨,他們做學問,并不比咱們治民要容易,這事我當初與陛下商榷過,陛下也沒有反對。”
張安世又道:“這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教人知道,做真正的學問,不但有錢掙,還有官身,可能有人覺得不以為然,可大家想想看,單單冶煉,同樣一爐鋼,當初就有一個巧匠,進行了改進了爐子,給咱們每一爐鋼省了一百多斤的煤,這一天下來,幾十個爐子,可以節省多少煤炭?一年下來,又是多少?若是該給賞的時候都吝嗇,誰還肯花心思?”
“我聽聞棲霞現在有許多無所事事的讀書人,他們呢…科舉無望,卻又眼高手低,反而每日游手好閑,我就是要教這些人知曉,在咱們棲霞,不,在太平府,我不管他是士農還是工商,誰他娘的給咱們太平府做了貢獻,誰才高人一等,如若不然…管你平日里讀了多少書,能做什么文章,那也給我蹲到一邊去,別礙眼。”
高祥等人斟酌一二,想了想,道:“公爺從前辦的事,起初下官們都不理解,可后來方知道妙用,想來這工學院,大抵也是如此,這既是公爺的主意,下官們就去試試看。”
張安世道.“當然,也不是一下子就讓人去做掌教和博士還有助教,先從各科里頭,選拔一些講師和助教即可,這都是八九品,若是將來有巨大貢獻的,亦或者是有人學業更精進的,再晉升便是。”
“何況,朝廷給官俸,平日里也準他們見官不拜,彼此作揖,可畢竟不至讓他們掌握什么權柄,只是教他們教授一些學生,為我們培養一些人才而已。”
眾人自然無話。
這倒不是大家委曲求全,事事聽張安世的安排。
其實這些人都是官油子,且都知道太平府的好壞,關系到了他們的身家性命。
太平府若是蒸蒸日上,他們將來勢必水漲船高,可若是太平府出了什么差錯,他們不但萬劫不復,而且還要遺臭萬年。
事實上,他們已經遺臭萬年了,士林之中,大家對張安世,可能還只是說一句佞幸之臣。大抵就是漢朝時的衛青待遇,大家承認你張安世確實厲害,不過你不就是靠皇親國戚起家的嗎?
可對于高祥這些人,士林的讀書人,可都是個個咬牙切齒的,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畢竟張安世若是異教徒,那么高祥等人就是異端,是讀書人中的敗類和叛徒。
若真覺得不妥的事,大家也敢于揭出來,何況張安世這個人的性子,你若不是一條心,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整,可若是一條心,盡心辦事,哪怕再有疑問,哪怕張安世急的拍桌子,卻也絕不會報復。
現在大家對于公爺的秉性已經了解得非常通透了。
張安世道.“還有一條,當然,這只是小事,就是對各處集市和商業街進行整肅,當然不是教人去滋擾商家,而是去清理街道。我前些日子,見棲霞的市集污水橫流,垃圾滿天飛,那里人流確實是大,可不能如此,這事要督辦,要做到一塵不染,過一些時日,少尹廳要派人去檢查。”
大致地敲定了一些事宜之后,張安世便散會。
眾人已將張安世說的事記下,涉及到自己職責的,便立即回本衙去交辦,沒有涉及到自己職責的,也忙自己手頭上的職責。
至于三縣工業園司司商的人選。
其實張安世早有腹稿。
到了次日,三個人出現在了張安世的面前。
他們面容憔悴,神色略顯疲憊,很是慚愧地朝張安世行了禮。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怎么樣,聽說那造紙的作坊,有了一些起色。”
這三人,正是當初被張安世丟去造紙作坊的鄺墊、王文略和張有成。
鄺墊苦笑道:“說來慚愧,雖有一些小利,可也只是勉強支撐。”
“原因出在哪里?”張安世凝視著他。
鄺墊道:“有三個原因,其一是規模,現在市面上,確實對紙張的需求很高,可有的作坊,卻已開始增加了規模,這規模增加,使的他們平攤了成本,價格比我們更有優勢。”
“你們為何要擴產?”
“當初已經虧本,還是公爺給我們添了窟窿,就怕再擴產,到時若是虧了,對不住公爺。”
張安世微笑道:“我看不只是這個原因,哪怕是沒有這件事,讓你們真正拿著銀子去擴大規模,你們也沒有這樣的勇氣,畢竟…這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所有許多人還是會選擇小富即安,只有那等果決或者野心勃勃之人,才肯孤注一擲。”
“公爺所言甚是。”
張安世又道:“還有什么原因?”
“還有就是匠人流動太大,現在用工緊缺,挖匠人的事時有發生。”
張安世道·“除此之外呢?”
“推廣不足。”王文略在一旁道:“說來也怪我,我負責出去和人談買賣,多是一些老主顧,而這些老主顧,甚是奸猾,他們往往會故意約上學生還有其他幾個紙坊的人一起去談買賣,非要將紙坊的價格壓到最低不可。”
張安世哈哈一笑道·“看來你們還是不能拉下臉皮來啊!”
三人面露慚色。
張安世道.“明日起,你們不必管紙坊了。”
“這…”三人一愣,有些舍不得。
說實話,好不容易才理順了紙坊的事想要一雪前恥,經營了一年,多少也有一些感情。
“你們知道,太平府征商稅嗎?”
鄺墊道:“豈有不知!”
張安世道·“你們認為如何?”
“工商的利益如此之大,豈有不征收賦稅的道理?”
張安世道.“是啊,工商稅,將來…必是我大明的支柱,可我大明…哪里去找既能與商賈們溝通,了解商人習性,可以和他們打交道,理解他們的難處,卻又深知他們狡猾本性的人。且這些人,還需剛正不阿,絕不會與之同流合污的人呢。難啊,難啊…”
鄺墊三人就是傻子,其實也明白了什么意思。
此時,廣鄺墊好像明白了什么,當初與張安世對著干,可能張安世從一開始,并沒有責怪他們,反而是欽佩他們的剛正。
所以才安排他們去造紙坊,本質就是讓他們三人接觸工商,原來…
若是如此,那么這威國公,也就太可怕了。
張安世又笑了笑道:“今年的商稅情況,你們理應是知道的,它的比重,將來會越來越大。太平府,就是要給全天下人做一個榜樣,這開征商稅的先河,自我太平府而始,此后推行天下。將來工商的稅賦成了朝廷的支柱,那么朝廷勢必要重視工商,這才是教軍民百姓們填飽了肚子之后的富民之道。”
“所以,太平府現在急需了解工商的人才,我思來想去,就想到了你們,現在蕪湖三縣,都要建一處工商的園區,設三個司商廳,這三個主官,其實官職不高,不過區區從七品而已,對當初的你們而言,實在不起眼。可這事關系重大,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而且…還需這三人,將來能借助這三個工商園區,培養出一批精干的文吏出來,你們若是有興趣,我這就可以下令。”
鄺墊三人面面相覷。
張安世道.“怎么,不敢?”
王文略苦笑道:“公爺何苦用這等拙劣的激將法。”
張安世一愣,便連忙鄭重其事地道:“抱歉得很,我騙孩子騙習慣了。咳咳…還是請三位與我共棄前嫌,一道為這太平府的軍民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其實王文略三人,本就能中進士,早已證明他們的智商遠超常人,且經過一些宦海浮沉,對天下的事務,也都略知一二。在經歷了造紙坊的經營之后,對于民情和工商的情況就更加了然于胸了。
他們大抵隱隱也感覺到,太平府在張安世的治理之下,確實已是經過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此時彼此沒了仇隙,張安世也真誠相邀,王文略率先道:“學生愿從命。”
鄺墊和張有成面面相靚之后,也抱拳道.“愿供驅策。”
“如此甚好。”張安世自是大喜,樂呵呵地道·“這樣我就可放心了,哈哈…你們先歇幾日,過幾日就去上任。剛開始去,條件可能不是很好,不過…忍一忍,慢慢就能好起來了。對啦,正午在此留一頓便飯吧,我還有許多事要交代。”
“姐夫,姐夫…咱們到時從哪里學起?”
張安世道.“慢慢學,總而言之,很有意思的,到時候你們可別太高興。”
定國公徐景昌更加的興奮。
后頭數十個少年,也一個個摩拳擦掌。
他們抵達了這一處神秘的工坊,這里矗立著高墻,到處都是崗哨把守。
徐景昌眼睛驟然亮了,心里期待著高墻之后,又會是什么犀利玩意。
這時,張安世道·“這地方,平日里我可不許其他閑雜人來,只有自家人,我才肯放進去,如若不然,一旦泄露了什么,那可要遭殃的。”
“姐夫…你放心,我們都是講義氣的人。”
“就知道你們講義氣。”張安世到了門洞前,指了指:“走走走,你們先請。”
徐景昌等人早已安耐不住,一窩蜂地沖進去。
里頭…數十個巧匠,此時打量著沖進來的少年。
而后…大門嘎然關上。
很快,里頭傳出了徐景昌凄厲的大吼:“姐夫…咋了,這是咋了?”
張安世在高墻外,看著門前幾個一臉無語的崗哨,交代道.“不許出入,三個月都能出來,給我看嚴了,告訴里頭的師傅,該打就要打,該罵就要罵,不要對他們客氣!這些臭小子,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好人,游手好閑,早該治一治了,若是他們學不好,我還要收拾他們。”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