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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揭開真相

  朱棣似乎察覺到了姚廣孝話里有話。

  于是朱棣凝視著姚廣孝,神色也變得認真起來,道:“怎么?姚師傅有什么話,但言無妨。”

  姚廣孝露出一絲微笑,道:“臣年紀大了,俗事中的事,已不甚關心。只是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只好勉強用這無用之軀,盡力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姚廣孝頓了頓,又道:“奏疏之中的事,臣大略看過,無非是上元縣的百姓,狀告張安世,而縣令也為此將這些罪狀,呈報應天府,應天府上奏至御前。只是臣在想,這其中所奏,陛下為何相信呢?”

  這一句話,卻讓朱棣恍然!

  朱棣想了想,便道:“朕擔心張安世畢竟沒有鎮守的經驗,棲霞渡口雖小,卻是通衢之地,他又要教授人讀書,又要鎮守,出現差池,朕其實并不責怪,只是殺戮百姓,欺凌弱小此等事,太聳人聽聞了。”

  朱棣繼續凝視著姚廣孝,臉色變得越加凝重起來:“姚師傅總說朕乃仁厚之人,這些話,朕可沒有聽進去,朕自成年,便隨我大明軍馬東征西討,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鮮血,慈不掌兵,朕刀下不知多少敵人的鮮血。只是…百姓何辜,欺凌弱小,此等事,便是朕聽了都震驚不已。”

  朱棣背著手,嘆口氣,接著道:“想那些韃子,當初入主中原之地,武力何等昌盛,可他們在中原之地,不過區區數十年,便遍地烽火,太祖高皇帝人等,振臂一呼,但凡舉旗討伐暴元的,天下人無響應,那當初威震的韃子騎兵,短短十數年,便被清除了個干干凈凈。”

  “姚師傅啊,朕今日兵盛,能盛得過當初征伐四方的韃子嗎?他們之所以敗亡,便是視民為草芥,肆意殺戮的結果。”

  朱棣嘆息,顯得憂心忡忡,口里接著道:“所以太祖高皇帝,處處都說勿傷百姓,對害民之人,歷來施以極刑,這刑法之嚴厲,前所未有。我等兒孫,怎可不能體會太祖高皇帝的心思?”

  “朕不在乎殺人,朕所在乎的,是欺凌婦孺,肆意殺戮百姓,倘視百姓為豬狗,朕在這紫禁城中,又如何安心?”

  姚廣孝輕輕點頭,嘆道:“這便是陛下的大仁。”

  朱棣頓時鼓起了眼睛:“朕說了這么多,不是想聽你這禿驢說這些的。”

  姚廣孝笑了笑,陛下罵人的話,其實不算啥,他習慣了。

  “可是陛下是否想過一件事,太祖高皇帝還說過一句話,皇帝應當明察秋毫,這樣才可以分辨忠奸。”

  朱棣感覺到姚廣孝話里又有話,便直直地看著姚廣孝道:“那么姚師傅的意思是?”

  姚廣孝平靜地道:“上元縣乃天子腳下,陛下只需派一緹騎,一看便知。”

  朱棣不由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徹查嗎?”

  姚廣孝微笑道:“這要看怎么查了,其實…陛下委任任何人去查,都可能出現不同的結果。”

  朱棣眼眸闔起來,很認真地思索起來,這一句話真的是正中了要害啊!

  沉吟了片刻之后,朱棣笑起來,眼中看著窗外,似乎視線變得遙遠起來,帶著幾分感慨道:“姚師傅可還記得當初靖難的時候嗎?朕臨戰陣,往往輕騎而出,親自偵查敵營,所謂知己知彼,這才能真實的了解南軍的實情,于是排兵布陣,往往以少敵多。”

  姚廣孝躬身道:“陛下凡事親力親為,靖難能夠成功,離不開陛下一探南軍虛實的功勞。”

  朱棣笑著道:“只有自己親眼見過,方才知曉實情,也可找到南軍的薄弱之處,只需調集精兵,對此處窮追猛打,南軍必潰。今日朕就索性去一探究竟。”

  姚廣孝道:“陛下可否容臣同往呢?”

  朱棣等他一眼道:“和尚當然也要去,只是…需穿回你的僧衣。”

  姚廣孝微笑。

  其實姚廣孝之所以能成為朱棣身邊的第一謀臣,絕不只是他每天勸說朱棣造反這樣簡單。

  很多事,姚廣孝其實都不會輕易地為朱棣下結論,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步步地引導朱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當初這個朱元璋的四子,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而且極有主見,這樣的人是天生的統帥,你去告訴他應該做什么,又當怎么做,他未必能對你言聽計從。

  可如果你告訴他,陛下何不親眼去見一見,那么…許多事反而朱棣會慢慢地步入姚廣孝所想要得到的結果了。

  這世上有許多自詡聰明的人,總是好為人師,每日在別人身上念念叨叨,似乎掌握了宇宙的真理一般,可實際上,往往這樣的人,恰恰在現實生活中最是可恨的。

  姚廣孝能活這么長,而且在朱棣身邊,一直恩榮不減,對他禮遇有加,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朱棣是個說做就做的人,當下,朱棣便帶著七八個便衣禁衛出發,姚廣孝與亦失哈尾從。

  出了紫禁城,朱棣本是想往夫子廟渡口登船。

  只是此時已是寒冬,天上飄著雪絮,朱棣索性騎馬而行。

  往棲霞方向,需從定東門出城。一路疾馳,又需繞行鐘山山麓。

  此時,雪絮亂舞,騎馬時,雪絮便凝結在了朱棣面上,結了霜一般,帶著絲絲寒氣。

  這樣的天氣,實在寒冷,連朱棣這久在北平,甚至深入大漠之人,都不免沿途抱怨著:“這南京的冬日,寒冷竟不在北平之下,他娘的。”

  姚廣孝倒是習慣了嚴寒酷暑,只沉默不言地騎馬跟著朱棣。

  寒風入體,于是朱棣終究放慢了馬的速度,徐徐而行。

  大概是有點百無聊賴,朱棣看了一眼跟上來的姚廣孝,突然道:“建文那個小子,在你那兒如何?”

  姚廣孝眼眸只看著前方,淡然地道:“只修行佛法,無問外事。”

  朱棣若有所思,又道:“他真的灰心意冷了嗎?”

  姚廣孝道:“陛下,到了這樣的境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朱棣點了點頭,隨即就道:“嗯,朕要的,也只是他的態度。”

  頓了頓,朱棣接著道:“他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然懶得誅殺他。你回去時告訴他,教他注意身子吧。”

  姚廣孝道:”佛門之中,每日清心寡欲,可能更長壽一些。“

  朱棣聽罷,大笑起來,道:“若要清心寡欲,才能多活幾日,那又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早死了干凈。你們這些禿驢,朕看不懂。”

  姚廣孝:“…”

  朱棣此時看了姚廣孝一眼,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尷尬,連忙又道:“姚師傅,朕說的禿驢里,你可以例外,不必放在心上。”

  姚廣孝微微一笑道:“臣知道。”

  沿著鐘山騎行時,山麓綿長,不遠處,又可見雞鳴寺和玄武湖。

那雞鳴寺古已有之,此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令重  建寺院,擴大規模,并御題“雞鳴寺”。后經不斷擴建,院落規模宏大,占地達千余畝,殿堂樓閣、臺舍房宇達三十余座,乃南京第一大寺。

  朱棣眺望著遠處的寺廟,忍不住道:“都說佛家普度眾生,卻受朝廷和百姓香油供養,和尚們都不事生產,那么這修行又有什么意義呢?”

  姚廣孝卻是直接道:“因為朝廷需要它。”

  朱棣聽罷,不禁失笑:“是啊,士農工商、僧俗百姓,總不免有人拿此慰藉,就說皇后吧,她便對此深信不疑,只要不禍亂國家,即可。”

  又行十數里,那鐘山山麓只剩雪絮中的山巒起伏的影子。

  朱棣便問隨來的一護衛:“還有多久可至棲霞渡口?”

  護衛道:“陛下,再行五六里即可到了。”

  朱棣聽罷,眼眸微微一張,振奮精神,當下加快策馬,只是他雖穿的厚實,卻已經在馬上冷得哆嗦,口里不停地吐著白氣。

  此時,他忍不住又罵道:“北方穿厚實一些,總還暖和,這南京穿的再厚實,還總覺得寒氣無孔不入,真他娘的…”

  他一路抱怨,想到了北平時,突而有幾分頹唐。

  又走了五六里之后,有護衛手指著前方道:“陛下,前頭應該就是棲霞渡口了,那兒有一處村落。”

  果然…若是遠眺,可見那長江之水滔滔而下,隱隱可見渡口就在不遠。至于那村落,卻就在眼前了。

  無數的雪絮拍打著朱棣的面龐上,看著不遠處的景物,他僵硬的臉上,才見一些笑容。

  朱棣顯出了幾分著急,道:“走,去瞧瞧去。”

  當下,與眾人至村前。

  看這村落,也只有百來戶,居中有一處磚瓦房顯得格外矚目,其余的就盡都是泥糊的茅屋,蕭條而陰沉。

  此時天寒地凍,外頭幾乎不見人煙,又恰在正午時,只寥寥一些炊煙升起。

  所有屋子的屋脊上,都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朱棣見狀,不由得皺眉起來。

  百姓困苦,其實他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朱棣并非是一個只在紫禁城里不知民間疾苦之人。

  可這等蕭索,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

  要知道,這里距離繁華的南京城,也不過二十里地罷了。

  何況此地土地肥沃,富庶已在天下州府之上了。

  倒也沒有過多的猶豫,當下他下了馬,踩著薄薄的積雪,徐步走了進去。

  似乎因有陌生人來,有人聽到了外頭的動靜,自茅屋里出來,卻是手足無措地觀望著。

  朱棣便見一老嫗,正拉著自己的孫兒出來,又緊著想將門合上。

  朱棣挺著肚腩,急忙朝那老嫗走過去,邊道:“莫要走,俺們途徑此地,迄今肚子空空如也,俺給你們錢,給俺將就做一些飯吃。”

  那老嫗踟躕,她的孫兒便好奇地打量著朱棣,似乎像朱棣這一行穿著錦衣,還有馬匹的人,極少能見著。

  此時,朱棣已至那老嫗的門前了。

  老嫗便慌忙行禮,帶著幾分怯生道:“俺…俺們這兒的飯菜,怕不合貴人的口味。”

  朱棣爽朗一笑道:“只求果腹而已。”

  說罷,便朝亦失哈使了個眼色。

  那亦失哈會意,連忙取了碎銀給那老嫗。

  老嫗見了,手都在哆嗦,忙是千恩萬謝,將門張開,迎朱棣等人進屋。

  “這該死的雪。”進了屋子,朱棣拍打著身上覆蓋的一層薄雪,一面打量這屋子里頭的境況。

  卻見這屋舍里頭甚是簡陋,所謂的床鋪,也不過是一些稻草桿子鋪設在靠泥墻的位置上而已。

  這不大的屋子里,既是睡覺休息的所在,又是吃飯用餐的地方,只一張缺了腳的桌子,四張長條凳。

  除此之外,便是靠著另一邊的泥墻了,至于一些瓦罐之類的東西,則放在另一角落。

  那老嫗隨即便開始給灶臺生火。

  其實正午的時候,尋常百姓一般是不生火燒飯的,尋常古人只吃早晚兩餐,只有貴人才能一日三餐甚至四餐。

  當下,那灶頭的火燒起來,屋子漸漸暖和起來。

  這時,朱棣才發現老嫗腳下竟是赤足而行。

  要知道,此時連他也不禁不寒而栗,這樣的天氣,赤足行走,卻不知如何熬得住。

  倒是那小孩兒,勉強穿了一雙不甚合腳的草鞋,只是這草鞋里頭,還墊了一些稻草桿子,也不知是否有取暖的作用。

  二人的衣衫都很是殘破,看這花色衣料,朱棣只依稀記得,像是洪武十年左右時比較流行的。

  大明定鼎天下之前,對衣物沒有什么規定,等到朱元璋開國,直到洪武十年左右開始下旨區分士農工商的衣料和花色,比如商賈,不允許穿綢緞等等,便是布料的顏色,也有一些區別。

  而老嫗身上所穿的…顯是在洪武之前,那洗的老舊的布料早已破爛不堪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

  朱棣見此,不禁唏噓,便與姚廣孝至這長條凳上坐下,那老嫗去篩了幾碗燒出的熱水來,送給他們吃。

  朱棣哪里吃的下,隨口道:“男人去哪里啦?”

  那老嫗用南京土音含糊不清地道:“修河去了,去年開始便是修河,今年徭役,男丁都需去一個月。”

  “你男人也要去?”

  “自是要去的。”老嫗在灶臺上張羅,一面回答:“只要成男都需去。”

  朱棣聽罷,不由皺眉,他見這老嫗只怕歲數也不小了,她的兒子去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男人這樣的年齡,至少太祖高皇帝時就已經做過規定。

  不過朱棣沒有露出什么聲色,只又隨口道:“這樣也好,至少去了河堤,總還有兩口飯吃,今年冬天格外的寒,農閑下來,總不至沒有活計。”

  那老嫗奇怪地看了朱棣一眼,又連忙移開目光,接著道:“河堤那兒,可不給飯,需自己帶干糧。”

  朱棣:“…”

  朱棣這時下意識古怪地看了姚廣孝一眼。

  姚廣孝只笑笑,并沒有說話。

  他歷來只是旁觀者,從不多事,至于陛下如何想,那是陛下的事。

  頃刻功夫,朱棣繼續打量這里,似還想多問什么,卻又沉思著什么,卻緘口不言。

  等那老嫗終于端了吃食來。

  熱騰騰的吃食擺在朱棣的面前。

  一個禁衛卻是勃然大怒,冷聲喝道:“你這老婦好不曉事,我等給你這么多銀子,你卻只張羅這個給我家主人吃?”

  原來這所謂的吃食,竟只是摻雜著黃米和碎米的粥,粥水稀得可見碗底。

  這哪里是人吃的,這分明是畜生吃的。

  朱棣也臉上也不自覺地帶出了點怒色,只覺著這老嫗有些奸猾。

老嫗駭然,臉色白了一下,連忙低垂著頭,期期艾艾地道:“不  …不敢呢,不敢的…家里…家里就只有這些吃食了,平日里也都舍不得吃…”

  那護衛不信,便去掀開這老嫗家中的米缸。

  往里一瞧,卻是沉默了。

  朱棣見那護衛臉色古怪,便起身上前去,卻見那米缸里…倒還有一些米,大抵也就是半升上下,多是黃米和碎米摻雜一起。

  再見其他的壇罐里,也是空空如也。

  朱棣頓時破防。

  “爾等就靠這些為食?”

  “這已是好的了。”老嫗怯生生地道。

  “你們耕種的糧呢?”

  “交了賦稅,還要還一些糧,再有…便是男人們上工,需得背一些糧去,還有佃租,也去了大半。”

  “這年關將近,米已沒了,你們怎么過?”朱棣越聽越覺得震驚。

  “怕…怕還要去告貸…黃老爺家那兒…”

  朱棣驚訝地道:“他舍得借?”

  “借一斗,來年還三斗,他們肯借的。”

  朱棣深呼吸:“那來年怎么辦?”

  老嫗驚慌失措。

  其實她根本已經沒辦法想來年的事了。

  可此時被這么直面的問到,她終究想了想道:“孫兒大了,可以給黃老爺放牛,再大一些,有了力氣…除了徭役,便可多租幾畝地。”

  朱棣忍不住笑了,道:“只這些東西,可如何吃?”

  老嫗只覺得朱棣等人在責怪自己提供的伙食,忙道:“能吃的,能吃的…要不…要不,賤婦去借一升白米來,總…總不教貴人責罵。”

  朱棣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好。

  倒見那老嫗的孫兒,卻是死死地盯著桌上的黃米稀粥,吞咽著口水。

  朱棣便朝那孩子道:“你吃。”

  那老嫗的孫兒大概是真的餓極,聽到朱棣的話,就好像餓狼一般,一下子撲了上去,竟也顧不得燙嘴,呼嚕嚕便開始吃粥。

  吃的很香甜,這一下子,朱棣信了,眼前這可能是老嫗竭盡所能地提供了他們的伙食。

  只怕即便這樣的餐食,在他家孩子的眼里,也已是極豐盛了。

  朱棣愁眉不展,雖是餓了,可此時他一丁點東西也吃不下,只是嘆了口氣,心里唏噓著,便對左右道:“再取一些銀子給她。”

  亦失哈上前,又掏出一塊碎銀。

  那老嫗不敢去接。

  朱棣倒是怒了,大罵道:“全給她!”

  亦失哈嚇得打了個哆嗦,忙將隨身帶的碎銀統統塞給了老嫗。

  朱棣的臉色陰沉,不等那老嫗繼續稱謝,便道:“你們這兒…似你這樣的…有幾家?”

  老嫗沒見過這么多銀子,雙手捧著,心里害怕,哆哆嗦嗦地道:“我家有兩個男人,已算不錯了,附近鄰舍,有的只有一個男丁,隔…隔壁的人家,去歲男人因偷吃了黃老爺家的糧,被打死了…今年他們怕熬不過去…”

  朱棣深吸一口氣,道:“官府不周濟?”

  “周濟…周濟的…”

  朱棣心里稍安:“這樣的天氣,寒冬臘月,官府該想辦法頒發一些薪柴和米面,教大家共度時艱了。”

  老嫗卻道:“周濟的是黃家老爺…黃老爺是秀才,能和上頭的老爺說上話…”

  朱棣:“…”

  朱棣再沒有說什么了,他怕再說下去,自己會把這泥巴糊的茅屋給拆了。

  便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這一出去,卻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方才的聲音太大了,以至于擾了鄰舍。

  朱棣眼看這滿目瘡痍,卻突然有一種很無力的感覺。

  他能周濟這個老嫗,可千千萬萬,甚至是十萬百萬的老嫗呢?

  一時之間,滿胸膛的豪情壯志和躊躇志滿,瞬間消散了干凈。

  遠處,只見那青磚所建的大宅占地頗大。

  隨即,便傳出幾聲狗吠聲。

  朱棣遠遠眺望,卻見宅里出來幾個漢子,牽著狼犬。那狼犬個頭不小,毛色發亮,為首一個穿著綢緞衣的漢子,手里捏著一塊肉,笑嘻嘻地朝那狼犬拋去。

  狼犬見狀,嗚嗷一聲,便箭步疾沖將肉刁起,一口吞下。

  其他幾個擁簇著綢緞衣的閑漢抱著手,俱都發出笑聲。

  那綢緞衣服之人,便也大笑。

  朱棣是極喜歡狼犬的,今日見狀,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前頭那綢緞衣的人,此時已領著人,大搖大擺地過來,這人笑著道:“聽聞莊子里來了生人,想來便是足下人等了,我見足下人等不凡,何不到宅里坐一坐。”

  說罷,這人居然彬彬有禮地朝朱棣作揖行禮。

  朱棣皺眉。

  其實對方顯然也是有眼色的人,只看朱棣的裝束,能穿綢緞衣,那么就絕不是尋常的百姓,也斷不會是商賈,在此時,商賈們還沒膽子大到穿綾羅綢緞,畢竟洪武年間距離這時還不久呢。

  朱棣便道:“你是何人?”

  “區區末學后進黃仁義。”這人語氣帶著謙虛,行禮如儀:“就是本鄉人。”

  朱棣道:“你便是那黃老爺?”

  黃仁義微笑著道:“這都是本鄉的人抬愛罷了,末學后進世代久居于此,平日里有一些善舉,因而頗受抬愛,這里天冷,還是進宅子烤一烤火吧。”

  朱棣聽罷,卻沒有動,而是死死地盯著黃仁義,道:“是啊,這兒天冷得很。”

  黃仁義則依舊笑吟吟的樣子。

  他是個很會做人的人,禮數很周到。

  當然,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前提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人’。

  在他看來,朱棣這樣的人,不是哪個宦官之后,就應該是個秀才和舉人,此番人家路過,他順道結交,將來總有用處。

  朱棣突然猛地虎目一張,厲聲道:“誰抬愛你?”

  黃仁義一愣,他不理解朱棣的意思。

  只是黃仁義的臉卻微微拉了下來。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他看來,自己已算是周到,可對方如此無禮,便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于是他立即變了臉,面容逐漸陰沉,冷眼譏諷道:“我瞧得上你,敬酒你不吃,你還要吃罰酒嗎?”

  朱棣頓時有滿腔憤怒,頓時抬起一腳,便朝那黃仁義的肚中踹去。

  這一腳實在太快了。

  黃仁義猝不及防,轟隆一下,他整個人身子被踹翻,頓覺得五臟六腑似移位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發出一聲哀嚎,疼的捂著肚子,口里大呼:“來…來人…給我打。不必…不必怕,我們自有上頭的父母官撐腰,今日是他先行挑釁,便是打死他,也自有人給我們做主…”

  他說到這里,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來。

  朱棣聽到對方有父母官撐腰,心里已憤慨到了極點。

  朱棣口里禁不住喃喃輕聲道:“張安世…你辜負了朕的厚望啊。

  姚廣孝只在朱棣身后,紋絲不動,只是此時,他能理解朱棣的感受。

  自古以來,所謂德才兼備,德在才先,這句話絕不是虛言,或許有些人,對此頗為反感,認為才能遠比德行更重要。

  卻殊不知,德行才是衡量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倘若一人有天大的才干,這樣的人能力越大,可能對整個天下的危害也就越大。

  歷朝歷代禍國殃民之人,哪一個不是才華橫溢?

  因此,自古以來,一個人的道德感永遠都比才能重要的多。寧可用的是一個庸人,也決不能用一個能力出眾,實際上卻毫無道德廉恥之人。

  陛下此番感慨,顯然是對某些事大失所望,一個自己如此看重之人,卻發現…根本無法去引以為左膀右臂,本身就是一件無比遺憾的事。

  而此時,那黃仁義身邊的仆從見狀,也大驚,有人放開了狼犬,朝朱棣方向指了指。

  那狼犬狂吠,竟朝朱棣撲來。

  禁衛們雖早有戒備,可那狼犬撲來的極快,一下子便跳躍至朱棣的面前。

  卻見朱棣深吸一口氣。

  猛地一拳下去。

  狼犬快,朱棣更快。

  這一拳直中狼犬腦袋。

  嗚嗷一聲…

  狼犬翻滾落地,隨即四肢開始搖搖晃晃,又嗚嗷了一聲,竟一頭栽倒。

  朱棣已走上前,一步步走至黃仁義的身邊。

  黃仁義翻滾在泥地里,卻見朱棣抬起一條腿,而后抵住了黃仁義的肩窩,這巨大的力量,隨即將黃仁義的肩摁在泥地。

  黃仁義動彈不得,他口里高呼:“饒命,饒命…”

  “饒命?”朱棣腳上的力道,逐漸加重。

  黃仁義好像是被人釘死在泥地上一般,只覺得這重若千鈞之力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黃仁義恐懼了,他慌忙道:“饒命,饒命,我只是尋常百姓…不…不要殺我。”

  朱棣抿嘴不語。

  黃仁義的肩窩卻越陷越深,半只胳膊踩入了泥地里。

  黃仁義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嚎叫著掙扎,可是…肩膀處,似乎開始有骨裂的聲音,他驚恐地狂叫:“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給你銀子…我…我與知縣老爺乃是至交好友…你…你…咳咳…咳咳…你若是敢動我一根毫毛,周知縣斷然饒不了你…”

  朱棣腳上狠狠地用上猛力。

  黃仁義的肩骨咔嚓一下,應聲而裂。

  在古代…這樣的重傷,尤其傷到的乃是肩骨,基本上是沒有存活的可能了。

  黃仁義在地上抽搐,疼的昏死了過去,只是身子還在抽搐著。

  朱棣眼眸里猛地掠過了一絲狐疑。

  他抬頭,看一眼眼前這黃仁義身后的幾個仆從。

  這些人一看朱棣這么狠,顯然此時早已嚇得面如土色,竟連一點上去幫忙的勇氣都沒有。

  “方才…方才…他說什么。”朱棣喝問。

  這幾個仆從早已嚇得腿軟,紛紛拜倒,磕頭如搗蒜:”饒命,饒命。”

  朱棣卻不理會這些,繼續怒聲質問道:“方才他說,他和周縣令乃是至交好友…是嗎?”

  一個仆從磕頭道:“是,是,是,黃老爺偶爾…要去縣里,總會拜訪周縣令,與周縣令談笑風生。”

  朱棣卻冷冷道:“這里乃是棲霞渡口,怎的還受那上元縣縣令管轄?”

  仆從們只是磕頭如搗蒜。

  朱棣大喝:“說。”

  一個仆從怯生生地道:“這…這…這兒歷來就是上元縣管轄呀…您…您說棲霞渡口?棲霞渡口…在隔壁…隔壁…得過了前頭一條溪,那兒才是…這兒還是上元縣…”

  說到這里,這仆從在朱棣的瞪視下已經嚇得快哭了,連忙又哀叫著:“饒命啊,饒命啊…”

  朱棣:“…”

  姚廣孝:“…”

  方才那口稱此處是棲霞渡口的禁衛,身子開始悄然無聲地往后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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