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聽,心要化了,立即回頭催促亦失哈:“糕點,糕點。”
亦失哈哪里敢怠慢,一溜煙跑出去。
朱棣笑著道:“好孫兒,你來告訴皇爺爺,為何你母妃穿著布衣。”
張氏連忙叩首道:“回父皇的話…”
朱棣搖頭道:“朕問皇孫。”
張氏便不吭聲了。
朱瞻基道:“皇爺爺,你長這樣大,想不到竟也不懂事。”
“啊…”朱棣一愣。
朱瞻基認真地‘教訓’朱棣道:“咱們在生產紗布呢,這里這么多的紡機,父親和母妃都說啦,來這兒得穿短布衫,如若不然,穿著長袖子,可不便啦,一不小心就要摔了。”
朱棣:“…”
朱瞻基接著道:“皇爺爺以后也要好好學一學,長一長見識,這樣才能有本事。”
朱棣不由得大笑,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又虎著臉道:“你這小家伙,皇爺爺懂得可多了。”
朱瞻基便道:“那皇爺爺會紡紗嗎?”
朱棣:“…”
朱棣沉默了片刻,好在這時候…亦失哈匆匆回來,端著一個食盒,小心翼翼地上前之后,取出一碟子桂花糕,朱棣取出了一塊,便送到朱瞻基的嘴邊。
朱瞻基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糕點,喉嚨滾動,吞咽著口水,可口水還是不爭氣的像瀑布一般自嘴角不斷流出來。
“來,好孫兒,來吃。”
朱瞻基卻是不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
朱棣道:“吃呀。”
朱瞻基饞得像張家界見了游人的猴子,不斷地吞咽口水。
朱棣見他古怪:“咋不吃了,不喜歡?那你想吃什么?”
朱瞻基的眼眸里露出掙扎之色,很努力地將目光從糕點上移開,才道:“孫兒不能吃。”
“為何不能吃?”
朱瞻基道:“母妃說…現在東宮來了這么多人,錢糧肯定是不足的,要共體時艱,一起度過難關,父親和母妃都要做出表率,原先的三餐,改為兩餐,上行才可下效…我…我最聽母妃的話了,母妃吃兩頓,我也吃兩頓,現在還不是用膳食的時候,孫兒若是吃了,別人瞧了去,母妃的話就不靈啦。”
朱棣聽到此處,身軀下意識的一顫。
而后用一種別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朱瞻基。
朱瞻基依舊還在吞咽口水,小腦袋卻拼了命地想抗拒朱棣手上捏著的糕點。
朱棣低頭,看著張氏道:“不能委屈了孩子。”
張氏回應道:“父皇,是臣妾有錯。”
朱瞻基嘟囔著道:“不是母妃的錯,是我自己的主意,母妃都節衣縮食,做兒子的怎么能大吃大喝呢?皇爺爺見了高皇帝茶不思飯不想的時候,難道還能大吃大喝嗎?”
朱棣似有觸動,摸了摸朱瞻基的小腦袋,口里喃喃道:“好啊,好啊,你這話將朕問住了,朕怎么答伱才好。”
說著說著,朱棣的眼眶都紅了,既是心疼,又是感觸萬千:“孫兒,這東宮新進來許多秀女嗎?是誰采買的?”
“俺舅舅。”朱瞻基道。
顯然這個答案是朱棣意想不到的,微微皺眉道:“張安世?”
朱瞻基干脆地道:“是呀。”
朱棣道:“聽說他采買的價格低廉,是嗎?”
朱瞻基道:“是呀。”
朱棣露出幾分不悅:“百姓們賣兒鬻女…他倒好…”
朱瞻基這回立即反駁:“不對。”
“啊…這…”
朱瞻基氣鼓鼓地道:“不許皇爺爺罵阿舅。”
朱棣:“…”
朱瞻基道:“這些人很可憐的,她們被買來的時候,許多人已是餓了好多天了,我見她們時,她們還赤著腳呢,阿舅說…咱們得幫著救災,母妃便也說,有事她來承擔,先將人接進宮來要緊,在東宮,總還有一口飯吃,若是送去了其他地方,還不知什么樣子。”
朱棣聽罷,猛然醒悟。
他回頭,看見這里許多宮娥,雖也都和張氏一樣穿著布衣短衫,不過很多人都很是消瘦,顯然身體還未完全恢復,不過氣色,卻好像好轉了不少。
朱棣點著頭道:“對,是朕的不對,朕這個人哪,沖動易怒,孫兒教訓朕一下,朕就明白了,你當真不吃糕點嗎?”
朱瞻基又看了那糕點一眼,眼中閃過不舍,最終堅定地道:“不吃,說不吃就不吃。”
朱棣很是感慨,語氣緩和了許多,朝張氏道:“快起來吧,你也不容易。”
張氏始終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又行了一個大禮:“謝父皇。”
說罷,她便站到了徐皇后的身側。
徐皇后很高興,她雖始終沒有說話,卻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此時拉著張氏的手:“來,看看這料子。讓我這做娘的,也來試著紡紗。”
說罷,不顧朱棣,便坐到張氏方才的紡機邊,張氏則在旁小心地應對,跟她說著這紡紗的訣竅。
朱棣也沒有執意讓朱瞻基吃糕點,將糕點交回給亦失哈,他抱著朱瞻基親了一口,愉悅地道:“好孫兒,將來必能振俺家業,比你爹強。”
朱瞻基皺眉:“皇爺爺的胡子扎疼我了。”
“好好好,是皇爺爺的不是。”朱棣抱著朱瞻基,歡喜得不得了,平日里他兇巴巴的,現在難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
“皇爺爺,你要去瞧新進的宮女嗎?”
“啊?”朱棣愕然了一下,隨即將朱瞻基放了下來,笑道:“走,帶皇爺爺去。”
“皇爺爺,來。”
朱瞻基興沖沖地牽著朱棣的手,一路拖拽著朱棣似的,穿過重重的宮闕,到了一處東宮的角落,這里多是低矮的建筑,一排排的。
朱瞻基這時掙脫開朱棣的手,叉著手道:“這些人是前日新進來的,母妃和阿舅說,松江受災最重,所以多從松江采買,她們還沒適應呢…皇爺爺…”
朱瞻基仰著頭,熱切地看著朱棣道:“她們說話的口音,我聽不懂,她們比我還膽小,像受驚的小雀兒一樣…”
朱棣看到一個個新進的‘宮娥’,卻是沉默了。
這些人有的走出來,到了屋中間的天井打水,有的在漿洗衣物,因為剛來,還不懂如何操作紡紗機,所以先讓她們在此適應。
看著這一個個雙目沒有神采,畏畏縮縮,同時面色枯黃,好像黃蠟一般滲人的女子,朱棣心驚肉跳,還有幾個女子,肚子脹得極大,可露出來的手臂,卻好像是一節節枯枝一般。
朱棣上前幾步,離得近的一個宮娥要躲。
朱棣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這宮娥怯生生地說了一句話,朱棣沒聽明白。
朱棣道:“你慢些說。”
“陳文雅…”
朱棣蠶眉一挑:“有名有姓…家里有人讀過書是嗎?”
“是,是…”
“你父兄呢?”
女子聽罷,悲從心來,她鼓囊囊的肚子起伏,臉色越發的蠟黃,沒有神采的眼睛淚如雨下:“都死了,家父被大水沖走了,兩個兄弟…長兄失散了,二兄和人奪食,被人打死了。”
朱棣久在軍中,自然也見過兵災過后,赤地千里的場面,可那時的朱棣是將軍,鐵石心腸,一切以勝利為目的。
今日目睹這女子,竟是遲遲不語。
緩了緩,他才道:“來這兒…還好嗎?”
女子趴在地上,身子蜷縮著,磕頭如搗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千秋,若是不買了我,只怕我早已被野狗啃了…”
朱棣想到這女子也曾出自書香門第,可轉眼之間,淪落至這樣的地步,吸了口氣,道:“官府可有救濟嗎?”
“他們…他們曾說要救的…”
朱棣似乎明白了什么,暴怒道:“入他娘的一群狗官!”
女子嚇得瑟瑟發抖。
朱棣連忙忍住了脾氣,道:“不是罵你。哎…”
嘆口氣,又看了那依舊發抖著身子的女子一眼,再沒有多說什么,拉著朱瞻基的手轉身離開,一面教導朱瞻基:“好孫兒,你記著,為人子要懂得孝順,可為人君者,卻要懂得明察秋毫,切切不可讓人糊弄了去,人心有時比兇獸還可怕。”
朱瞻基很是認真地道:“孫臣懂的,誰敢騙孫臣,孫臣入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