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的話倒是讓朱棣稍稍舒了口氣,死不了就好。
朱棣陡然想起了學里的事,他故作風輕云淡地道:“我聽聞張軏在學里成日胡作非為,對了,還有朱勇和…一個叫張安世的,你既是他們朋友,這些可有假嗎?”
果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張安世道:“這都是以訛傳訛,我們同窗之間偶爾玩鬧是有的,可要說胡作非為,這從何提起?他們都是忠勇之后,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卻不知外頭哪里有這樣的流言。”
朱棣騎在馬上,不置可否,顯然未必相信張安世的話:“你是誰的后人?”
“這…”張安世沉默了片刻:“我不敢說。”
“為何?”
“怕你告訴我爹。”
朱棣哈哈一笑:“我若要為難你,現在便抓你去應天府,讓你爹來領人,看來伱這渾人和那張軏、張安世幾個都不是什么好鳥,都是一丘之貉。”
張安世:“…”
朱棣隨即道:“似爾等這群目無王法的人,這天底下總有人能治一治你們。”
張安世則是滿不在乎地道:“我還有事,不和你啰嗦。”
朱棣目視著張安世,臉上略有幾分松動,他堂堂天子,似乎也不想和一個毛頭小子計較。
張安世見朱棣稍稍遲疑的樣子,卻是急了,再這樣僵持下去,讓張輔察覺可就糟了,這位指揮同知,可不管張安世是什么太子小舅哥的,索性心一橫,便從袖里掏啊掏,拿出了幾兩碎銀來:“也罷,相遇也是有緣,難得相會,這點銀子,請諸位壯士去吃杯茶水。”
誰料朱棣見那碎銀,臉色驟然變了。
他突然厲聲大喝道:“你如何來的碎銀?”
張安世狐疑道:“我阿姐給的呀,說男人出門在外,不能無錢防身。”
朱棣的臉色卻越來越冷厲:“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這娃娃難道不知,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就曾下旨,即所謂:‘由是物價踴貴,鈔法益壞不行。乃諭戶部令有司悉收民間錢歸官,依數換鈔,不論更用銅錢’。”
朱棣頓了一頓,又道:“當今皇帝遵太祖高皇帝祖訓,這幾日又發明詔,一切交割起訖,都需寶鈔,不得更用銅錢、銀兩嗎?”
他不說還好,這么一說,張安世倒是想起來了。
在明朝初期,確實有一段時間,官府強令用紙鈔,也就是朝廷發行的‘大明寶鈔’進行買賣。
只不過紙鈔到了洪武二十年的時候,就因為濫發,而開始不斷地貶值,洪武二十年之后,這種情況就更加惡化了,譬如在洪武二十年的時候,一石米只需要一張一貫的寶鈔就可購買,而到了現在永樂二年,一石米卻成了十貫寶鈔,區區十幾年,紙鈔的價值貶值了十倍。
當今皇帝朱棣,是打著靖難的名義進南京城的,除了說他的侄子建文皇帝身邊有壞人之外,還有一個大義名分,就是說當時的皇帝朱允文推翻了太祖高皇帝的祖訓,可他朱棣不一樣,朱棣最愛自己的爹了,是祖宗之法的維護者,所以這位新皇帝在坐穩了江山之后,一琢磨,我爹當初不是禁絕了銀錢流通嗎?
那么作為最愛太祖高皇帝的兒子,朱棣當然決心貫徹這條法令,于是短短一個月之內,連發三道旨意,禁絕銀錢,強令天下士農工商必須用寶鈔進行采買和交割商品。
張安世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樂了。
而朱棣此時虎目猛地一張,老子是皇帝,口含天憲,言出法隨,旨意都下達了,眼前這個少年居然還敢背旨行事,這豈不是對著姚廣孝罵禿驢?
“你笑什么?”
張安世道:“這個…有這樣的旨意嗎?呃…糟了,那我得趕緊將家里的寶鈔換成金銀才好。不然要吃大虧了。”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不禁道:“你說什么?”
張安世很認真地道:“你我相遇也算是緣分,我這人心善,見不得人傻吃悶虧,我看這旨意下達之后,寶鈔的價格又要暴跌了,若說再不換成金銀,不出三五日,家里有寶鈔的,怕是要賠得褲襠都不剩下。”
朱棣怒道:“皇帝的旨意也不遵行嗎?”
“皇帝的旨意自然無人敢違逆,可是皇帝的旨意,也無法左右市場,原本不強下旨倒也還好,現在一旦下旨,反而要壞事了,我看…寶鈔的價值一定暴跌,這些事說來你也不懂,我有經驗。”
張安世也不是吹牛,大明的百姓其實還算是淳樸的,沒有見過世面,而他兩世為人,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什么法幣,什么津巴布韋,又或者是魏瑪德國時期的馬克,哪一個沒見過?
朱棣聽罷,忍不住大笑:“你一小兒,也敢信口雌黃,妄議國家大事。”
他面露不善,可隨即卻又笑了,如果說方才只是面露譏諷,可現在的笑,卻更多了幾分揶揄。
朱棣搖搖頭,心里想,朕與這么一個毛頭小子在此胡纏什么。
于是大手一揮:“走吧。”
張安世頓時健步如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他心里不由得嘀咕,這人是誰,脾氣不小。
好在張安世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心里惦記著是不是該趕緊將張家的一些寶鈔兌換成銀子,不過很快卻又釋然了。
一方面其實他并不富裕,東宮雖然隔三差五都有賞賜,可畢竟現在自己的姐夫還沒有當家作主,賞賜有限的很。
另一方面,他是太子的小舅子,皇帝這時下詔嚴禁銀錢交易,他卻率先兌換大量的銀錢,這不是坑自己的姐夫嗎?
要把持住自己啊。
千萬別將姐夫坑了。
此時,朱棣跨步進了張軏的臥房。
張軏正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聲:“疼啊,疼啊,腰都斷了。”
朱棣皺眉,箭步上前,一掀被子:“打的不是屁股上嗎?何況用鞭子抽打,怎么會斷了腰?”
只見張軏腦袋一歪,好像昏厥過去了。
站在一旁的張輔,本是冷著的臉,此時多了幾分怒容,道:“陛下在此,你還要胡鬧嗎?”
張軏沒反應。
朱棣壓壓手,示意張輔道:“別嚇著他。”
這個時候的張輔,也正還年輕,臉上卻總顯得嚴肅,比同齡人更令人感到沉穩。
他本在五軍都督府當值,聽說自己的兄弟又惹了禍,連忙趕了回來,此時陛下又擺駕來此,行禮道:“陛下,愚弟無狀,懇請陛下…”
朱棣吁了口氣道:“他不聽管教,朕已懲罰了他,好啦,你也別嚇著他了。”
張輔冷肅的臉上難得的多了一點平日難見的沮喪,道:“是,不過…臣這兄弟,從前倒也還好,可自從和張安世、朱能他們廝混一起之后…”
朱棣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道:“先讓御醫看看傷勢。”
此時,幾個隨來的御醫便開始忙碌起來。
朱棣背著手,在這臥房里閑走幾步,目光落在了床塌邊幾子上的一個瓷瓶上:“此乃何物?”
張家的仆人其實早已嚇得一個個魂不附體了,都不敢抬頭,只有張軏的長隨期期艾艾地道:“這…這是少爺的朋友送來的藥。”
朱棣頷首,突而道:“他那朋友,可叫郭得甘?朕方才見他爬墻出去。”
仆從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這時醫學奇跡發生了,本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的張軏猝然驚起,立即搶答道:“對,叫郭得甘。”
張軏是講義氣的,他不能出賣大哥,傻子都看得出來,能翻墻,還不肯自報家門的家伙,非大哥莫屬了,大哥就是這樣,做事從來不肯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