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趙桓來說,目前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并不是奪回河北和河東,也不是怎么應對李存因他撕毀和約而必然降下的怒火,而是怎么把他父親趙佶和那些出逃的趙宋王朝的皇室成員和宗室成員全都給弄回東京汴梁城。
算算時間,離趙佶他們逃出東京汴梁城避難已經差不多有三個月了。
在這三個月內,趙佶一共干了三件比較出格的事。
第一件事是,趙佶曾切斷了川陜地區和趙宋朝廷之間的聯系,讓川陜地區有事都向他所在的行營稟報。
第二件事是,趙佶叫停了后續想要前去東京汴梁城勤王的軍隊,命令這些軍隊暫時由童貫指揮,扼守進入陜西的各個關卡。
第三件事是,趙佶將準備運往東京汴梁城的綱運給扣下了,讓這些綱運全部交到他所在的行營。
有人因此傳趙佶有可能是想在長安復辟。
這些事很快就被陜州知州李彌大報告給了朝廷。
不過——
最先提醒趙桓在長安的趙佶有可能會復辟的人,卻不是李彌大,而是陳東。
陳東早在兩個月前挺身上書給趙桓不久,就在隨后的“乞誅五賊臣”的奏疏中提醒趙桓,趙佶有可能在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等五賊的幫助下復辟。
當時,陳東為了渲染“五賊”的危害,編了很多東西。
像,趙佶逃去陜西,是被童貫劫持的;
像,蔡京等人準備控制川陜地區;
像,梁師成、王黼、李彥留在東京汴梁城沒走,是準備做蔡京、童貫他們的內應;
像,蔡京、童貫準備勾結大乾王朝瓜分趙宋王朝;
像,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是積年朋黨。
等等…
從陳東當時的那份奏疏上就不難看出,陳東確實出身寒門,對時事并不是十分了解,以至于,他對“五賊”的指責,不少或是道聽途說,或是捕風捉影,甚至完全就是主觀臆測的。
這其中,對蔡京的臆測就很不對。
因為蔡京根本就沒有跟趙佶去陜西,他是自己帶著家人逃去了拱州,人都不在趙佶身邊,哪能幫趙佶謀劃復辟?
不過,雖然陳東所說的這些根本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可趙佶在陜西那個聚集了趙宋王朝大部分兵馬的地方,身邊又聚集了眾多趙宋王朝的文武百官以及皇室和宗室,還是引起了趙桓的警覺。
與繼位之初,趙桓真是不愿意當皇帝不同,如今趙桓已經嘗到了權力的美妙,關鍵,在趙桓看來,趙宋王朝的最大威脅李存,已經退兵了,威脅全部解除。
這時候,讓趙桓將皇位還給趙佶,趙桓怎么會愿意?
別說讓趙桓將皇位還給趙佶了,就是現在讓趙桓屈居于趙佶之下,趙桓都不愿意。
而且,許多趙宋王朝的大臣也勸趙桓,必須要剪除趙佶的羽翼,也就是將蔡京、童貫等人給除掉,如果讓他們再“蒙蔽”趙佶,趙宋王朝就有分裂的危險了。
甚至還有人提出來了“蔡京、童貫等人不除,國無寧日”的口號。
趙桓覺得這些人說得很有道理,于是下詔,讓他的親信開封府尹聶山接替宋煥擔任永興軍路制置發運使,找機會除掉童貫等趙佶的羽翼。
聶山在趙桓這里,基本上就相當于宋江在李存那里,也就是專門幫趙桓干臟活的白手套。
王黼和梁師成全都是聶山幫趙桓弄死的,如今趙桓準備故計從施,讓聶山幫他去處理了趙佶身邊的童貫等人。
聶山有身為白手套的覺悟,他讓趙桓給他下一份誅殺童貫等人的圣旨,并希望從開封府帶一批親信跟他一塊去上任。
聶山向趙桓請旨的時候,恰逢戶部尚書梅執禮準備給趙桓匯報一共給大乾王朝支付了多少物品充當戰爭賠款。
無意間聽到趙桓準備派聶山去誅殺童貫等趙佶身邊的人之后,梅執禮立馬向趙桓勸諫說:
“童貫等數人固然罪不容恕,然聶山之行,所圖果成,驚動道君,恐憂陛下孝心;所圖不成,為數人所覺,一挾道君于長安,求職蜀地,陛下何以處之?”
被梅執禮這么一提醒,趙桓才幡然醒悟,知道自己險些下了一招臭棋,他忙向梅執禮問計:“那朕宜當如何?”
梅執禮給趙桓出主意說:“罷聶山之行,明責童貫之屬。降詔蔡攸,委令勸道君去此數人者,早回鑾輿,可以不勞而事定矣。”
趙桓覺得梅執禮的主意出得非常好,果斷叫停了聶山的行動,改讓梅執禮處理此事…
其實——
在趙佶執政后期,崛起了李存這個讓趙佶處處碰壁、將趙佶的種種不堪全都給揭開、又讓趙佶覺得他怎么都不可能戰勝的強大敵人了之后,趙佶覺得就這么退休將李存這個他肯定打不過的敵人交給他兒子去煩惱其實也挺好的。
換而言之,趙佶并沒有復辟的心思。
因此,對于趙宋王朝的那些大臣猜疑他,趙佶感到很委屈。
——趙佶甚至覺得,他已經將祖宗的疆土丟了一半,無論如何都不能分裂剩下的這一半疆土了。
而且,趙佶也通過華州知州林篪等大量的趙宋王朝的官員全都拒不執行他的行宮圣旨,明白自從他把皇位禪讓給趙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趙宋王朝的最高領導人了。
加上,吳敏暗中給蔡攸寫信,讓蔡攸勸趙佶回京。
再加上,不久之后,趙桓將宋煥調回東京汴梁城任職。
趙佶知道,趙桓這是要對他動手了。
所以,趙佶在賜給宋煥的誥中對趙桓做出了解釋:
“自御西來,重煩有司衛兵僅滿三千,川陜乃我大宋保龍之地,不容有失,故留部分西兵固守陜西,以防萬一。至于止糧餉,截遞角,計恐資寇爾。緣此三事,奸人乘間造言,緣飾形似,遂至朝廷之疑。每見臺赍名敕州縣,而實及予躬,興言及此,不覺流涕…”
趙佶希望宋煥能為他和趙桓周旋一下,使他和趙桓可以父慈子孝,不要相互懷疑,齊心協力抵御外敵入侵。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不等趙桓提出讓他還京,趙佶就主動下令趙宋王朝的所有皇室和宗室立即按照祖制回京居住,然后主動離開長安前往東京汴梁城。
不過——
說老實話,雖然趙佶知道自己這么做能保證趙宋王朝不被分裂,能保證趙宋王朝僅剩的有限力量不被分散,能保證趙宋王朝在面對大乾王朝的入侵時還有一戰之力,可趙佶對趙桓這個他既不喜歡又不是太了解的兒子實在是沒有多少信心,他不知道趙桓能不能理解他之前所做得那三件事,能不能不猜疑他這個父親有復辟之心?
由于心里對趙桓實在是沒底,趙佶這一路之上,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當過皇帝的趙佶十分清楚,有一些皇帝最是冷酷無情,他們為了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什么都能做得出來,比如李世民,比如李亨。
所以,趙佶在蔡攸、童貫的保護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回京的速度很慢。
走到西京洛陽的時候,趙佶突然徹底停下不走了,然后他給趙桓寫信,讓趙桓派徐處仁或吳敏當中一人來西京一趟。
趙桓不知道趙佶這是要干什么?
其他大臣也都不知道趙佶要干什么?
只有梅執禮上奏:“上皇所欲二位宰相其一者,無他,欲知朝廷事爾。臣愿同一位宰相前往奉迎,如蒙道君賜對,臣具條陳自圍城以來事宜,以釋兩宮之疑,決無他慮。”
徐處仁聽言,挺身而出:“臣愿去奉迎。”
三月十七。
徐處仁和梅執禮攜帶著趙桓的親筆信,以及趙桓賞賜給趙佶和行宮官屬的茶、藥、銀合等物品,離開京師,前往洛陽迎接趙佶。
為了安撫住趙佶,將趙佶給誆騙回來,趙桓早就在耿南仲的謀劃下,又將宋煥給派回到趙佶身邊,并囑咐宋煥斡旋父子倆人之間的關系。
宋煥回來了之后,見童貫還在趙佶身邊,對趙佶說:“臣出京師時,聞童貫遭陛下貶于池州,今猶未行,何也?”
趙佶想為童貫這個為他爭戰了半生的重臣求求情,可趙佶又想到他現在自身都難保,哪里還能顧得上童貫?
再說,童貫要是爭點氣,他們君臣也不至于落到看趙桓君臣的臉色的地步。
所以,趙佶流著淚跟童貫談了許久,然后讓童貫自行離去。
童貫知道,他這一走,面臨的可能就是死路了,他很后悔當初從太原遁走,不然他至少可以戰死沙場,留下個好名聲。
童貫沒有再掙扎,他已經看明白了,趙宋王朝這天下,已經不再是趙佶的了,而是趙桓的了,他就算是硬賴在趙佶身邊,也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所以,童貫接受了趙桓對他的處罰,然后拜別了趙佶,前往池州等死。
三月十八日。
徐處仁和梅執禮來到了洛陽,見到了趙佶和鄭太后。
一見面,鄭太后便替趙佶向徐處仁和梅執禮詢問:“陛下欲令我夫婦居于何處?”
徐處仁立即就按照他們事先跟趙桓君臣商量好的回答道:“尊之三從之義,道君仍居龍德宮。而諸位殿下居禁中,于典禮有所未安。朝廷見以擷景園為寧德宮,奉道君太上皇后。”
鄭太后聽言,沖趙佶微微點了下頭,像是在對趙佶說:“桓兒任地安排很合理。”
趙佶之所以停留在洛陽遲遲不走,又讓趙宋王朝的兩位宰相之一前來接他,就是因為他怕自己步唐明皇李隆基的后塵,也就是他擔心“西內之事”。
——安史之亂過后,李亨將李隆基從四川接回長安,然后李隆基以太上皇的身份入居南內,可李亨擔心李隆基復辟,派人把李隆基劫徙之西內軟禁起來,直到李隆基怏怏而終。
見趙桓安排得還算合理,也很有孝心,趙佶緊提著的心才算是放松了一些。
接著,趙佶又問起李存率兵圍攻東京汴梁城的過程。
徐處仁全都以實對答。
趙佶聽罷,問:“李賊退師時,為何不于方渡河之時邀擊?”
梅執禮沒敢說趙桓當時被李存給嚇破了膽,不敢立即追擊李存,只說:“朝廷以茂德、柔福、寧福三位帝姬在乾軍當中,故投鼠忌器矣。”
趙佶批評說:“為宗社計,豈可婦人之仁!”
聽了趙佶這番話,徐處仁和梅執禮都在心中感嘆:“道君大度之不可及也!”
隨后,三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和諧。
徐處仁和梅執禮都是崇尚孝悌之人,尤其是后者,他們以己度趙桓,將趙佶的所有疑慮打消,讓趙佶下定了回去東京汴梁城的決心。
說動趙佶還京了之后,徐處仁和梅執禮回到東京汴梁城,將他們與趙佶見面的經過和趙佶的心意全都告訴給了趙桓。
趙佶也給趙桓寫了一封非常誠懇的信,告訴趙桓,他老了,也當夠皇帝了,余生只想好好養老,不會干政的。
看到這樣的結果,趙桓非常高興,他召集一眾宰執商量怎么迎接趙佶還京一事。
誰想,就在這時,耿南仲突然向趙桓建議,等趙佶的車架進入到禁軍的控制范圍內,立即就將趙佶身邊的內侍全部屏除,并且下旨:敢留者斬!
在這之后,派人去趙佶與一眾趙宋王朝的皇室和宗室的車駕里搜索一番,看看有沒有不軌之人,然后趙桓才能前去迎接趙佶。
梅執禮當即就表示反對。
他認為,父與子之間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如果這么防范,肯定會導致父子傾軋,被世人笑話。
耿南仲則堅持說:“《易》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
梅執禮立即反駁道:“古人雖不免于疑,然貴于有所決斷,故《書》有稽疑,《易》曰:以斷天下之疑。儻疑猜不解,如所謂竊鈇者,為患不細。”
耿南仲不服,仍引經據典跟梅執禮進行論辯,并暗示趙桓,不控制住趙佶,趙佶肯定會干政,到那時,趙宋王朝就不是趙桓說得算了。
梅執禮則對趙桓說:“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暗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自誠與明推之,可以至于堯舜。疑則暗,暗則愈疑,自疑與暗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勝言者。耿南仲當以堯舜之道輔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采。”
趙桓聽后,很勉強的笑了笑,而耿南仲則艴然怒甚,回頭又獨自去面見了趙桓。
幾日后,趙佶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回到了東京汴梁城外。
趙桓親率百官到郊外奉迎。
父子再相見了之后,趙佶為了避免誤會,脫下了龍袍,戴上玉并桃冠,著銷金紅道袍,表明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一個出家的道士。
而趙桓則對趙佶畢恭畢敬。
這一幕很溫馨宜人,有一種父慈子孝的即視感。
趙佶見此,心情很舒暢,多日以來盤桓在心頭的疑慮一掃而光。
在趙桓的陪伴下,趙佶很順利地回到了龍德宮。
而當初跟趙佶一塊逃出東京汴梁城的趙宋王朝的皇室和宗室,也早在趙佶和趙桓的勒令下全都回到了東京汴梁城中。
——最后一批,這次也跟趙佶一道回來了。
陜西貧苦,過慣了奢華生活的趙佶,實在是不愿意在陜西生活。
這其實也是趙佶回來的原因之一。
趙佶生平最喜歡住的地方,其實就是他從小長大的龍德宮。
在陜西的時候,趙佶曾不止一次夢到龍德宮。
如今如愿以償了,趙佶才知道,龍德宮根本就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安樂窩,而是軟禁他的地方。
原來——
趙桓到底還是采納了耿南仲的建議,準備跟李亨軟禁李隆基一樣,將趙佶一直軟禁到死。
很快,趙桓就按照他和耿南仲事先制定好的計劃,將趙佶身邊的內侍陳思恭、蕭道、李琮、張見道等十人全部貶黜,一個不留。
這還不算完,趙桓又將趙佶極為信任的宦官王仍、鄧文誥等以“圖欲離間兩宮、妄意傳播”的罪名黜免,并下令讓開封府審問宦官梁猩等,斬草除根。
與此同時,趙桓又將譚世績、李熙靖等自己的親信宦官派去主管龍德宮。
趙桓對外人說,這是為了更好的照顧趙佶,可明眼人全都能看得出來,趙桓這是為了牢牢的控制住趙佶。
對此,趙佶自然很傷心,也極為后悔將皇位傳給了趙桓這個不孝子,可已經被趙桓給廢掉全部武功的趙佶,除了認命以外,又能怎么樣?
為了讓他自己過得好一點,趙佶只能放下曾經的皇帝、現在的太上皇的架子,經常賞賜給趙桓的親信宦官一些財物。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嘛。
可趙桓從來就沒有放松過對趙佶的防范。
獲悉趙佶喜歡賞賜內侍一事了之后,趙桓立即令開封府尹去清查趙佶的東西,少一樣都不行,而得到趙佶賞賜的人,立即就被他給趕走。
在趙桓的心狠手辣之下,趙佶完完全全被趙桓給軟禁起來,插翅難飛,甚至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系。
趙佶也曾想過反抗,他聽說李存派岳飛攻占河東,自己親自攻占河北了之后,判斷李存在全面占領河北和河東了之后,肯定還會再來攻打東京汴梁城。
因此,趙佶寫信提醒趙桓,東京汴梁城并不安全,勸趙桓趕緊遷都長安,不然就趙桓留在東京汴梁城里治國,他去洛陽幫趙桓治兵。
吳敏聽說了此事之后,立即向趙桓勸諫說:“上皇在長安時,已有截留諸路兵之意,今幸歸京師,陛下問安視膳,全孝道足矣,豈可以軍旅之事累之乎!”
其實哪用吳敏提醒,趙桓費盡了心機才將趙佶給誆騙回來,怎么可能讓這個心腹大患再離開他的視線?
趙宋王朝的天寧節是趙佶的生日。
當天,趙桓為了展示他的孝道,特意率領文武百官來給趙佶拜壽。
趙佶滿以為這是一個可以改變他們父子之間冰冷關系的機會。
所以,趙佶從一個酒壺里倒了兩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才拿起另外一杯敬趙桓。
這時,耿南仲躡手躡腳的來到趙桓身邊提醒趙桓:“小心酒中有毒。”
趙桓一聽,放下酒杯就走。
趙佶見到這一幕,哭著回到了龍德宮中。
次日,趙桓下令置黃榜于龍德宮前,榜上說:“捕膽敢離間兩宮之人,賞錢三千貫,白身補承信郎。”
從此以后,趙佶和趙桓父子兩個的關系徹底降到了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