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咕嚕…
馬車穿過繁華街道,緩緩駛向燈火通明的萬寶樓,街上行人如織,偶爾還能聽到茶樓中,傳來說書先生老氣橫秋的江湖新段子:
“黃龍真人察覺有異,回首望去,卻見天邊一劍西來,華俊臣華大俠身著錦緞白袍從天而落…”
馬車上,華青芷一如既往的文靜,只是透過車窗,看著形形色色的街景,目光稍顯出神。
而坐在對面的華俊臣,則在聽著說書先生的言語。
華俊臣自幼向往江湖,也愛聽這些江湖奇聞,年少時曾數次幻想過自己的故事被人傳唱的場面。
而如今到了不惑之年,這個夢想也算是達成了,唯一的缺點,就是這說的能和他有半文錢關系?
還他娘一劍西來…
華俊臣聽見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說八道,臊的腳指頭估計能摳出一座皇城,數次想讓華寧出去走動,找京城的地頭蛇把這些風聲壓下去。
但這種事情,他越不讓人說,便越有人當真,強行解釋只會越抹越黑。
華俊臣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躲在車廂里當鴕鳥,暗暗拿‘謠言止于智者’來安慰自己。
馬車一路前行,很快來到了萬寶樓側巷。
馬不停蹄趕回來的夜驚堂,已經在屋里換好了衣裳,此時從門里出來迎接。
華青芷見到夜驚堂,目光就有點忽閃,在綠珠的攙扶下了車,詢問道:
“畫給王繼文送去了?”
“王公子不在家,送去了皇子府。”
夜驚堂回應一聲后,上前幫忙把輪椅搬下來,見華伯父心緒不寧滿眼愁色,又關切詢問:
“華伯父,林子里的事情如何了,和官府解釋清楚沒有?”
“唉,不提也罷。”
華俊臣滿心雜念,輕輕嘆了口氣,回頭看向了閨女:
“青芷,要不為父還是回承天府避避風頭,這次出門沒看黃歷,諸事不順,再待下去怕是得出大事…”
華青芷見爹爹要回家老實待著,心頭自然樂意,畢竟這樣一來,京城就是她做主了,以后和夜驚堂同居行事會方便許多。
不過直接回應‘好呀好呀’,估計能把爹爹氣死,華青芷口頭上還是柔聲挽留:
“爹爹就算動了手,殺的也是江湖賊寇,何必理會閑人的胡言亂語…”
華俊臣見閨女到現在都不相信他是清白的,覺得這京城真不能待了,當下便開始交代護衛好好照顧小姐,他好連夜回老家。
但就在華俊臣安排著事情之時,外面的街道上忽然傳來大隊人馬跑來的動靜。
蹄噠蹄噠…
“讓開…”
華俊臣聽見動靜,眉頭微皺,又轉身來到門口打量。
結果抬眼便看到巷子外的繁華大街上,跑來了大隊十二所的差人。
十二所是天子爪牙,華俊臣瞧見此景暗道不妙,連忙詢問:
“諸位這是…”
聲音一出,大街上的差人便望向了巷子。
而后身著太監袍的戌公公,便出現在了巷子口,帶著幾個小黃門走來,表情看起來并不是非常開心。
華俊臣瞧見這神色,覺得情況不太對,上前拱手道:
“戌公公,可是從蛇峰五怪身上查出了其他事情?”
戌公走到近前,目光一直在華俊臣身上打量,口氣還算客氣:
“咱家近日在碧水林監工,就在剛剛,有個青龍會的賊子,潛入了碧水林。碧水林可是太后娘娘往后避暑休養的地方,若是被摸清了布局,留下刺殺的隱患,這可是誅九族的大事…”
華俊臣莫名其妙:“青龍會的賊子潛入,戌公公去找青龍會呀,來找我作甚?”
戌公公來找華俊臣,自然是有緣由的。
畢竟輕功那么好的武人,京城加起來也沒多少,華俊臣剛好是其中之一。
而且華俊臣最近和青龍會關系曖昧,剛才還在夕霞寺附近,有作案時間,這不懷疑他懷疑誰?
戌公公把拂塵搭在臂彎,目光上下掃視:
“剛才潛入的賊子,武藝不俗,輕功也極好,被咱家發現,以暗器所傷。咱家過來,也是想問問華先生,今天回來有沒有見過此類人物…”
雖然戌公公沒明說,但華俊臣也不傻,光聽這意有所指的口氣,就知道戌公公懷疑潛入碧水林的賊子是他。
華俊臣心里相當惱火,但面對天子喉舌不好發作,當下直接把袍子解開,露出肩膀:
“傷在哪個位置?戌公公給華某指指?”
戌公公沒想到華俊臣如此干脆,略微掃視,發現肩膀上干干凈凈沒有任何傷痕,心頭懷疑自然打消了幾分,順勢抬手拍了拍華俊臣的肩膀:
“傷就在這個地方,現場還留下了青龍會的字號,可謂狂妄至極。此事關系重大,華先生近日在京城走動,務必幫咱家多注意…”
華俊臣知道戌公公在借機號脈,探查他氣脈內腑可否有異樣,當下滿眼都是無奈:
“明白,我近日多在城里轉轉,若是發現可疑賊子,必然親自擒住送去十二所。”
戌公公確認賊子被仲孫錦打傷,此時里里外外探查,都沒發現華俊臣有異樣,自然排除了嫌疑,頷首道:
“華先生有心了。咱家先告辭,職責所在,今日登門打擾之處,還望華先生勿怪。”
“哪里哪里,應該的…”
戌公公事務繁忙,還得去許天應府上,檢查下輕功超凡的許天應是否有嫌疑,客氣兩句后,便帶著人離開了巷子。
華俊臣見此松了口氣,上前恭送,直至十二所的差人離開后,才轉身回到巷口,不悅道:
“都什么眼力,我能失心瘋到給青龍會當殺手,還私自潛入碧水林?真是…”
華青芷一直都和爹爹在一起,自然相信華俊臣是被冤枉的,當下安慰道:
“十二所辦事都這樣,爹爹別往心里去,身正不怕影子斜嗎…”
華俊臣見閨女終于不懷疑他了,眼神欣慰,因為怕十二所懷疑他畏罪潛逃,此時也不好連夜回老家,閑聊間進入宅子后,便回了自己的院落。
夜驚堂一直跟在后面,等到華俊臣離開,才上前推著輪椅,想送華青芷回房歇息。
但一行人剛剛走出不遠,安靜雅致的宅院里,便忽然響起了一聲:
“誰在院子里擺了塊磚頭?”
坐在輪椅上的華青芷,對此有些茫然:
“磚頭?”
夜驚堂聽見這話,也挺莫名其妙,和華寧一道,來到了華俊臣居住院落門口打量。
院子之中,華俊臣正站在主屋前方。
而面前的白石臺階上,放著塊青磚,剛好擋住進屋的道路,很是顯眼。
華俊臣見夜驚堂和幾個護衛跑過來打量,轉頭詢問:
“華安,你剛才回來放的?”
夜驚堂瞧見此景,猛然想起了和青龍會的接頭暗號,就是在巷子里放塊磚。
瞧見這忽如其來的磚頭,夜驚堂心頭估摸應該是青龍會的老劉在找他,但誤以為他是華俊臣,把磚放錯了地方,當下迅速解釋:
“剛回來的時候,云璃在用雞毛撣子掃灰塵,估計是夠不著,墊了塊磚,忘記收了。”
華俊臣抬眼看了看上方的屋檐,覺得這高度,云璃丫頭是夠不著,當下也沒在意,把轉頭拿起來:
“這丫頭還挺勤快,夠不著可以拿梯子,踩在磚頭上多危險。”
說話間把磚頭丟去一邊,拍了拍走向房間:
“行了,都下去歇息吧。”
“好的老爺…”
不久后,春滿樓后巷。
夜色漸深,后巷中早已經沒了人際,而前些天一直神神秘秘的青龍會接頭人老劉,罕見的沒有隱匿在暗處,而是背著箱子,在圍墻下走來走去。
踏踏踏 在來回不知多少次后,春滿樓的圍墻內,傳來熟悉的敲擊:
老劉迅速轉頭,雖然用面巾蒙著臉,但帶著魚尾紋的老眼,明顯帶有怒色,冷聲道:
“你怎么才來?”
夜驚堂見真是青龍會在找他,心底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回應道:
“剛看到記號。我不是華俊臣,以后要接頭,可以在國子監的兔頭鋪子門口放塊磚,我看到自會過來。”
你還敢說自己不是華俊臣?
老劉聽見這話,心底都無語了,畢竟不是華俊臣,伱能看到磚頭,還準時準點跑過來?
不過青龍會確實不該打擾殺手明面上的生活,今天緊急之下傳訊壞了規矩,老劉對此還是先行歉意道:
“情況緊急,還望閣下勿怪,往后青龍會會按照閣下的安排接頭。”
夜驚堂也沒在這件事上多說,詢問道:
“劉老有急事?”
老劉聽見這話火氣又上來了:
“剛才是你潛入了碧水林?”
夜驚堂坦誠道:“沒錯,去探查煉丹的消息,不小心被發現了。”
“你還知道被發現了?!”
老劉有些氣急敗壞:
“你跑都跑了,為什么要在地上留青龍會的名號?”
夜驚堂理直氣壯:“我不留字跡,你怎么知道我真去過碧水林,消息是拿命換來的?”
老劉被這句話懟的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憋了半天后,咬牙點頭:
“有道理!但你知不知道碧水林是什么地方?那是給太后娘娘修的園子,你跑進去探查也罷,還光明正大留青龍會的名號,這是想把青龍會整沒了不成?”
夜驚堂微微聳肩:“消息你們要不要?不要就對外澄清,說不是青龍會所為即可,我把消息賣給其他人,照樣能拿到銀子。”
老劉聽見這話,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無名之火,恢復了往日的古井無波:
“為什么不要?你敢去刺探消息,我青龍會若不敢買,往后還如何在江湖立足?”
“這不就得了,我也是為了消息保真,才冒死留下字號。出了這檔子事,你們去賣消息才好要價,不然賣主怎么知道青龍會的消息是真是假?”
老劉覺得這話不無道理,但還是認真強調道:
“刺探消息和殺人不一樣,價格不高,沒必要冒這么大風險。而且目標若是為此驚覺,改了地方,消息就過時了,賣不出去。
“下次切記低調點,你非要留字號確定消息屬實的話,可以留朔風城、漕幫的字號,效果是一樣的。”
“明白,下次我注意些。”
老劉微微頷首,當下又問起正事:
“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這消息,換進皇城的所有打點費用。”
“只要消息值這個價,自然可以,若是消息賣出去的價格有富余,青龍會還會給你分紅,我青龍會立足江湖,靠的就是信譽。”
夜驚堂和劉老頭說這些,是為了借青龍會之手,把消息散出去,引來江湖人來攪局,他好從中漁翁得利,銀子什么的只是附帶。當下直接開口道:
“朝廷在煉一味丹藥,能讓武人功力上一個臺階,頂尖宗師服用,能步入天人合一;武魁服用,步入武圣再無門檻;而武圣服之,能進天下前三。”
老劉聽說過仙丹的傳聞,但沒料到連武魁武圣都能用,當下蹙眉道:
“確定?”
“十二侍的戌公公親口所言,千真萬確。”
“這種神藥有多少?”
“保底有七顆,就在碧水林中煉制,而且已經有成藥。”
老劉背負雙手輕輕摩挲手指,略作斟酌,又問道:
“此等神藥,當有高人壓陣,可摸清是誰?”
“仲孫錦。我就是被他所傷,字號都只寫了一半。”
老劉聽見這話,都驚呆了:
“遇上仲孫錦,你還敢停下來留字號?”
“不留字號你怎么知道消息是真的?”
得,話又繞回來了。
老劉雖然心底震驚,但十二所動靜這么大,也不得不認可消息的真實性,點頭道:
“你還真是藝高人膽大。這消息確實值錢,但不好賣,世上敢買的,南北加起來恐怕也不過一手之數。”
夜驚堂對此道:“北云邊、神塵和尚,還有那些隱世的老妖怪,都會感興趣,你可以全聯系一遍,如果能全拉來,得手的可能性極高。”
老劉搖頭道:“神塵和尚是出家人,會不會為此入世說不準;北云邊若是想要,直接向朝廷表明,朝廷為了招安肯定會商量著來,犯不著為此把朝廷得罪死;至于其他人,實力上差了些。
“真肯出天價買這消息的,南北兩朝算起來,似乎只有南朝的夜驚堂和呂太清。夜驚堂和北梁有死仇,而且傳言是女帝面首,死忠于南朝,這消息對他來說,算得上火燒眉毛的大事…”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覺得這老劉看人還挺準,回應道:
“劉老可以都聯系試試,反正這些人都出得起價,買了又不是非得真來冒險。”
老劉想想也是,當下點頭道:
“行了,這消息青龍會收了,進宮的門路,會盡快給你安排好。不過你也要守口如瓶,若是貨賣兩家,事后可別說幫會言而無信。”
“明白。”
老劉說完后,也沒有久留,背著書箱隱入了夜幕。
夜驚堂在原地等待片刻,確定老劉走遠之后,才悄然離去…
隨著一天的忙碌結束,萬寶樓后的華家大宅徹底安靜下來。
后宅深處,小姐居住的閨房里,依舊亮著一點燈火。
綠珠打著哈欠走進屋里,手里捧著個藥碗,里面盛著剛熬好的藥,走進屋道:
“小姐,喝了藥早點睡吧。”
房間窗口出,剛沐浴過的華青芷,穿著白色睡衣,在窗口的棋案旁側坐,五指翻轉著一枚黑子,腦海里一直回蕩著下午時那蜻蜓點水的觸感。
聽見綠珠的聲音,華青芷回過神來,抬手接過藥碗:
“這藥好苦,還得喝多久?”
“唉苦盡甘來嗎。”
綠珠在跟前坐下,幫忙揉腿:
“等小姐腿好了,能隨意走動,沒事跳個舞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該有多漂亮。到時候恐怕不光是燕京第一才女,還能順手拿下‘燕京第一美人’的稱號…”
華青芷以前確實挺向往能蹦蹦跳跳,但此時聽到這話,卻不怎么開心:
“樹大招風,女人太漂亮了也不是好事。”
綠珠自幼陪在身邊,哪里不明白華青芷的心思,偷偷道:
“小姐不想當太子妃,我還不想當宮女呢。現在夜公子不是在府上嗎,到時候家里要是催了,小姐就說和夜公子不清不楚,家里肯定不敢嫁你…”
華青芷抬手在綠珠額頭戳了戳:
“這說的是什么話啊?讓人聽見怎么辦。再者婚配之事,家里也沒法完全做主,若是圣上那天大手一揮賜婚,爺爺還能因為南朝的國公抗旨不成?”
綠珠眨了眨眼睛,覺得這確實是個大麻煩,稍作遲疑:
“要不藥先不喝了,先等兩年?”
“等什么?”
“等…”
綠珠本想說等夜公子帶兵打過來,但這話說出去,怕是要挨小姐腦瓜崩,當下改口道:
“等年紀大些嗎,正常都是十六七歲進宮,再大就錯過年紀了,朝廷自然不會再選小姐。”
華青芷對此輕輕搖頭,她華家嫡女的身份,就注定了年齡并不是非常重要,只要背后的華家還在哪怕三十歲,婚配之事照樣身不由己。
不過這些東西想再多也沒有,腿好了總會了個選擇,萬一那天想離家出走逃婚,她也不用坐著輪椅跑不是。華青芷如此想著,端起了藥碗抿了口。
綠珠側坐在跟前,把華青芷的雙腿放在膝上慢慢揉,還想在安慰幾句,結果余光忽然發現,窗外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
華青芷本來正在小口喝藥,余光瞄著窗外的月亮,結果看著看著,就發現一道黑影十分飄逸的從屋頂落下,直接落在了近在咫尺的窗前!
“噗——咳咳…”
夜驚堂剛從春滿樓那邊回來,發現華青芷這么晚還沒睡,本來想過來打個招呼,剛剛落地就被噴一臉藥水,直接愣在了原地。
而華青芷看清是夜驚堂,眼神就化為慌亂,連忙從懷里抽出手絹:
“夜公子,你怎么…”
“沒事沒事…”
夜驚堂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漬:
“剛回來,見你屋里亮著燈,就過來看看,怕驚動人沒出聲,沒想到把你嚇到了。這什么藥?好苦…”
華青芷表情微呆,舔了舔紅唇,想要做出薄怒模樣,但眼底更多是窘迫。
夜驚堂隨口來了句后,也發現不太對,又輕咳一聲,轉頭道:
“那什么…我就是過來隨便看看,明早還得去國子監上學,你早點休息,我也回房睡了。”
華青芷本來還心亂如麻,被這么一打岔,硬是被搞蒙了,直到夜驚堂身形又消失在了屋檐上,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綠珠眼神頗為怪異,起身把窗戶關上,小聲詢問:
“小姐,這算不算嘴對嘴喂藥…啊我錯了我錯了…”
華青芷腿有毛病,手可沒有,臉色漲紅擰著綠珠的腰眼:
“你再亂說,我把你許配出去了!”
“不說了不說了,小姐趕快喝藥吧,待會涼了。”
華青芷用手絹擦了擦嘴角,又往窗戶看了看,才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而后便被扶著回到秀床上,看模樣今晚是睡不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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