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西北大地飛霜,位于東南海畔的林安城,卻還下著蒙蒙秋雨。
江畔小山之上,種著四季常青的花木,一座墳包埋在青山綠水之間。
駱凝身著青衣,冷艷臉頰不施粉黛,跪在一座夫妻合葬的墓碑前,往火罐之中燒著紙錢。
時隔多年,駱凝臉色已經沒了少女時痛徹心扉的悲戚,但桃花美眸中的傷感猶存,嘴唇無聲囁嚅,應當是在訴說著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墓碑后葬著的,是曾經東陵山莊的莊主夫婦,不曾名震大魏,但放在江州也算是一地豪杰。
莊主駱英,出生于林安市井,六歲拜入門中,從挑水劈柴打雜做起,靠著聰慧天資,又變成了大小姐的小車夫,勤勤懇懇十年,練成了一身文武藝,被老莊主看中,成了駱家的上門女婿。
本來這該是一件人人稱道的江湖美談,但可惜的是,東陵山莊本就有個大徒弟,天資悟性都要強過駱英,但心氣傲不愿入贅。
老莊主既是一派掌門,也是一家之主,在繼承人的選擇上,肯定是偏向了天賦一般,但已經是駱家人的駱英。
師父偏向自家子孫,在江湖是常事,心氣高的徒弟,多半都會出去自立門戶。
但在大徒弟看來,駱英和他一樣,也是外來人,靠著巴結大小姐,才混到了繼承人的位置,根本不配扛起東陵山莊的基業。
大徒弟當時負氣而走了,但老莊主壽終正寢那天,又回到了東陵山莊,先是給師父送終,而后當著無數江湖朋友的面,說出了壓在心底多年的不滿,又和莊主駱英動了手。
駱凝當時尚且年幼,并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只知道過后沒幾天,爹爹就因重傷離世,而后沒幾年,娘也郁郁而終,整個家就散了。
因為此事,那個大徒弟身敗名裂,難以在江湖立足,跑到西北大漠,試圖遁入空門逃避罪責。
父母皆魂歸黃土,只剩駱凝一人,此等血海深仇,她如何能忍?
可惜,這么多年過去,家仇尚在,她依然漂泊四方,江州的江湖,卻早已把這些陳年舊事淡忘了。
滴滴答答 細密雨珠,落在青色油紙傘上。
平天教主身著白裙,罕見穿上了女子裝束,不過胸口依舊纏著裹胸,看起來有點平;因為臉頰很是秀麗,五官精致、眼神清澈,左手撐著油紙傘,看起來倒有點像是山中陪著小青上墳的白娘子。
雖然打扮很有女人味,但平天教主的霸氣依舊沒收斂,右手負后站姿筆直,目光掃視著蒙蒙江岸,側耳聆聽著路過游船上的閑言碎語:
“太后娘娘據說要歸鄉省親,估摸快到了,江州城怕是又要人人自危咯…”
“為什么?太后娘娘很難伺候?”
“何止難伺候,‘江州雁’的名號,在江州城何人不知?秦家嫡長女,最受秦國公寵愛,那真是想要天上星星,都能摘下來放繡樓里。蕭山堡的堡主厲害吧?放江湖那都是一州之地的霸主,結果上門拜訪,被秦大小姐知道他手藝好,非讓他做一個能自己跑的小車,做不出來就哭,急的秦家上下團團轉…”
“最后做出來沒?”
“若是做不出來,江州水師的鎧甲軍械,可能就交給別家做了,蕭山堡能不想辦法?據說蕭堡主頭發都白了幾根,硬折騰出了一個巧奪天工的小車,無牛無馬能跑一刻鐘,結果不出三天,就被秦大小姐拆開裝不回去了,又把人叫來重新裝好…”
“嘖嘖嘖…”
“話說京城那邊,出了個夜驚堂,勢頭猛得很,年不滿二十,就已經受封國公,位列八魁第三;你說這次會不會跟著一起過來?”
“應該不會,我聽說前些日子在京城,夜國公和北梁的第一游俠打了架,承天門都打塌了,在家里養傷…”
“那可惜了…”
閑言碎語傳入耳中,平天教主眉梢微蹙,心底倒是顯出幾分訝異。
作為整個天下最強的女人,平天教主自然明白花翎的厲害,和她可能存在差距,但天賦放在南北兩朝都是第一等,屬于往后可能接替奉官城位置的武人之一。
平天教主本以為,夜驚堂要超過璇璣真人,還得練個半年,這才多久,竟然就壓住花翎和她之間只差一個龍正青了。
看來以戰養戰,在搏殺中精進武學,確實是提升實力最快的方法。
不過武人越往上走,對手就越少,夜驚堂現在能拿來當對手的人,也就寥寥幾個。
而她更是無奈,山上三仙碰不過,下面人又不是對手,有資格和她較量的人,恐怕也就北方的左賢王,和宮里那個實力琢磨不定的女皇帝。
但她這輩子見到女皇帝的機會,看起來只有造反成功后,在太華殿前的屠龍之戰,這個可能性比決戰奉官城還小,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滴滴答答…
細密雨聲中,墓碑前的寥寥青煙逐漸消失。
駱凝緩緩站起身來,轉身輕輕嘆了口氣:
“走吧。”
平天教主將傘撐在凝兒頭頂,走向山腳的駿馬,開口道:
“太后要回江州探親,據說璇璣真人和太后關系匪淺,你到時候要不要去看看?”
駱凝其實更想回京城過大年,但當前事情還沒辦完,年前肯定很難回去團圓,她想了想道:
“到時候再說吧。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去蕭山堡的藏劍樓翻過,里面沒有天子劍,不過蕭山堡暗地里似乎還藏有高人,摸不清底細,貿然深入會打草驚蛇,只能慢慢查。”
平天教主翻身上馬,見凝兒情緒不是太好,關切道:
“伱是不是想男人了?”
駱凝眨了眨眸子,雖然心里想死小賊了,但明面上肯定不能承認,她翻身坐在馬鞍后面,偏頭望向一邊:
“想云璃罷了。離開這么久,夜驚堂也不舍得管,恐怕都無法無天了…”
“呵…駕!”
蹄噠、蹄噠…
白色駿馬沿著江岸疾馳而去,很快隱入了無邊煙雨…
另一邊,鄔江下游。
三艘大型官船組成的船隊,緩緩駛過平直江面,前后兩艘裝載著禁軍護衛,中心寶船上則住著大魏的太后娘娘,以及隨行的眾多宮女。
身著黑色公子袍的夜驚堂,腰后掛著螭龍刀,在寶船甲板上站立,眺望著沿江風景,氣色較之在云安時,已經好了太多。
自云州出發,經過鄔西運河往東進入鄔州,再順流而下,便到了位于東南方的江州。
雖然路途遙遠,但大魏航道四通八達,走的都是水路,沿途倒也沒有奔波勞累之處。
與去其他州的越走越窮不同,往東南走,則是越走越富饒,到了江州轄境,水土肥沃、少見窮苦流民不說,甚至比云州看起來更有歷史韻味。
出現這種情況,并非云州沒歷史底蘊,而是云州是王朝的正中心,坐云州則坐天下,自古以來都是改朝換代的關鍵地帶,三百年被戰火推平一次都成了慣例。
如此破壞再重建,云州最有歷史底蘊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座傳承數朝的皇宮,其他地方的建筑,歷史基本上不會超過三百年。
而江州則不一樣,處于版圖邊角,東側鄰海退無可退,境內也無險可守,鄔州一丟,整個江州就集體淪陷了,想負隅頑抗都沒機會,為此戰火很難燒到江州本土來。
再加上江州文氣重,都識時務,不管誰當皇帝,都有江州大儒為其辯經,來確立政權合法性,所以朝廷也不好對這群人下刀,久而久之下來,就讓東南各地多了很多傳承久遠的世家大族。
夜驚堂知道東南文官集團,在朝堂上的力量很大,不過也沒到把持的地步。
自從前朝大行科舉重用寒門后,門閥士族的力量其實就被嚴重削弱了,現在還能在朝廷占據主要地位,純粹是東南文人太霸道,不靠世家背景,參加科舉硬考,都能把其他州文人攆出官場。
為此在江州走仕途,基本等于在梁州走江湖,想冒頭屬于地獄難度。
而江州的江湖,如今倒是有些沒落,扛大梁的蕭山堡,都跌下了一線豪門行列,連個撐場面的人物都找不出來。
夜驚堂對江州了解也不算多,在甲板上眺望片刻風景后,就轉身回到了船樓里。
從云安出發到進入江州,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在浴火圖和各種神藥的滋潤下,身體已經完全恢復,至于路上旅程,倒是沒什么可談的。
因為梵姑娘看的緊,他不能縱欲,基本上就是老實養傷,等官船準備好后,就跟著太后登了船;三娘和水兒,為了他身體考慮,都登上了商船跟在后面,還保持幾十里的距離,免得他大晚上往船上摸解悶。
梵姑娘倒是陪在跟前,但兇的很,按時按點讓他吃飯、休息,可以說是十二個時辰不準離開視線。
夜驚堂知道這是為他身體考慮,自然也沒什么抵觸,也確實沒亂來的機會。
太后娘娘的本意,是和他一起回江州,兩個人游山玩水親親密密什么的,結果登船一看,繼女鈺虎坐在屋里等著!
鈺虎在跟前,太后娘娘哪里敢和小情郎眉來眼去,整天端莊有禮擺出太后架勢,他想見面,都得先讓人通報,獲得許可后,才能進去請安。
而鈺虎也差不多,此行微服私訪,和上次太后出門一樣,扮做隨行女官;雖然都知道她身份,但寶船再大也就一個船樓,鈺虎總不能讓太后去甲板上站著和夜驚堂撩騷,一路上只是待在船樓頂層,陪著太后下棋解悶。
雖然太后娘娘棋力平平,但鈺虎顯然也高不到哪里去,兩人說起來還算棋逢對手。
夜驚堂不好跑上去當參謀,這段日子都以隨行護衛身份,住在一層的房間里;大笨笨還很貼心,沒忘記教他功課的事情,還專門安排了個女官,教他詩詞歌賦之類的。
夜驚堂走入船樓,可見些許宮女,都趴在房間的窗口,往江岸眺望,還在竊竊私語:
“南方真暖和,云安都下雪了,這里還和春天一樣…”
“怪不得富人家都喜歡住在江州…”
夜驚堂走過幾個房間,來到自己的臥室門口,抬眼打量,可見房間里已經擺上了飯菜。
梵青禾身處官船之上,為了著裝統一,換上醫女的裝束,雖然清雅素潔,但身段兒明顯比其他醫女豪許多,腰細臀圓、衣襟鼓鼓,硬是把端莊素雅的醫女服飾,穿出了制服誘惑的感覺…
而毛茸茸的大鳥鳥,蹲在桌旁的小凳上,可能是老被人說胖,有點傷心了,這段時間下決心減肥,以前三口吃完的小魚,如今都要吃四口。
雖然毛茸茸的體型沒任何變化,但夜驚堂還是很在乎鳥鳥感受,進門還夸了句:
“怎么又瘦了,飯還是要好好吃,餓瘦了沒力氣飛咋辦?”
“嘰嘰”
梵青禾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夜驚堂一進來,便動手盛飯,詢問道:
“讓你在外面活動活動,你怎么就站在甲板上望風?要多走走,才能利于恢復。”
夜驚堂在椅子上坐下,把鳥鳥放在腿上,夾起小酥魚喂飯,同時笑道:
“我練了浴火圖,每天吃飽躺著睡,都能恢復如初。現在感覺已經完全恢復,可以自由活動了吧?”
梵青禾天天號脈檢查,知道夜驚堂幾天前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但船上又沒侍寢的姑娘,她說完全康復可以亂來了,夜驚堂轉頭就卸磨殺驢,把她這女大夫給糟蹋了怎么辦?
夜驚堂龍精虎猛的,還養精蓄銳半個月,梵青禾哪怕沒經歷過男女之事,也知道自己若是沒反抗成功,肯定沒法站著下船,為此還是認真道:
“表面是好了,但精氣神還是需要溫養,等到了江州城再說。”
夜驚堂感覺到了江州城,三娘怕是一個人肯定應付不來;上次三個人喝茶,水兒和三娘聊的還很開心,不知道會不會幫忙一起…
夜驚堂養精蓄銳半個月,腦子里胡思亂想,身體竟然還有點躁動了,當下端起清湯喝兩口,壓下無名邪火。
梵青禾能感覺到夜驚堂的躁動,無需號脈,光從精光四溢看著都猛的氣色都能瞧出來,她怕不小心把火藥桶碰炸了,也不敢太親昵,只是小口吃飯悶不吭聲。
兩人如此吃完飯,又在窗前下了會五子棋,隨著時間到了下午,江畔出現白墻青瓦的城鎮,一座五層高樓,也出現在了江畔,遙遙可見附近有很多游人。
夜驚堂起身在窗口打量,而上方也傳來了呼喊:
“夜驚堂,上來。”
太后娘娘的聲音。
夜驚堂見此,便整理衣袍登上了船樓頂層。
船樓頂層極為寬大,里面放著琴棋畫案,有宮女在里面伺候。
大魏女帝身著火紅長裙,站在臨窗的畫案之前,正在執筆勾勒著江州山水,架勢和東方離人如出一轍。
紅玉則恭恭敬敬在旁邊研磨,舉目打量著畫案,看樣子是想拍馬屁,但不知道怎么拍。
夜驚堂上樓瞧見此景,便走到了鈺虎姑娘附近,抬眼一瞧——畫的是山水圖,兩個饅頭應該是山,一條黑線應該是河…
大魏女帝筆鋒微頓,瞥向夜驚堂,眼神自帶幾分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殺氣。
夜驚堂剛勾起的嘴角,瞬間消失無蹤,化為冷峻肅穆之色,微微頷首:
“畫的真不錯,比我強多了。嗯…我不打擾了”
“哼…”
夜驚堂目不斜視,快步來到外面的露臺上,可見太后娘娘身著華美鳳裙,頭戴金釵配飾,氣質如同傾國牡丹,站在露臺邊緣,眺望著江岸聳立的高樓,臉頰上帶著國泰民安般的笑容。
太后娘娘雖然在夜驚堂面前挺粘人,但當了十年太后,儀態終究練出來了,這么一站,便給人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華貴之感,夜驚堂看到后,生不起半點歪念頭,只覺得賞心悅目。
有宮女在旁邊聽候差遣,夜驚堂倒也不好盯著看,只是來到跟前拱手一禮: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瞄了眼屋里的女帝后,儀態從容示意免禮,而后望向江畔的高樓:
“你猜那棟樓叫什么名字?”
夜驚堂沒來過江州,自然不清楚,想了想道:
“望江樓?”
太后娘娘緩緩搖頭,認真解釋道:
“叫鴻雁樓,本宮出生時,家里出資修建,與本宮同齡。如今算是江州城最有名的景點,有好多文人墨客在上面留墨寶。”
旁邊的宮女,還代為講解:“太后娘娘出生之時,有一只大雁落在秦家的祠堂上,被視為天降祥瑞,江州城類似的地方,還有十里雁河,雁祠廟等,都是為太后娘娘修建的…”
夜驚堂知道太后娘娘能入宮為后,出身必然尊貴,但還是頭一次意識到,太后娘娘出嫁前到底有多尊貴,就這待遇,尋常公主真不一定趕得上。
夜驚堂遙遙眺望江畔的巍峨名樓,覺得不能讓太后娘娘掃興,想即興賦詩一首。
但手抬起片刻,又放下來,改為雙手負后,微微點頭:
“這樓真漂亮。”
太后娘娘還期待了下,見夜驚堂沒憋出來,不禁索然無味,開口道:
“你和女官學了半個月,什么都沒學到?”
“女官還在教對對子,即興作詩確實有點難度…”
屋里的大魏女帝,聽見這閑談,興之所至,開口接話道:
“那就對對子。雁來鴻去風簌簌,你來對下聯。”
夜驚堂近日學了不少基本功,隨口道:
“花落葉飛鳥嘰嘰。”
“嘰?”樓下傳來回應。
“噗…”
太后娘娘掩唇輕笑,發現儀態不對,又連忙雙手迭在腰間站好,做出贊許點頭的架勢…
巍峨寶船,隨風飄過江面,駛向了十余里外的江州古城。
而沿江兩岸的游人,自然注意到了這只插著皇旗的船隊,知道是當朝太后回江州了,都聚集在江邊觀望,議論聲不絕于耳。
而聳立在江邊的巍峨高樓上,兩個男子站在圍欄旁,一個觀賞著墻壁上留下的詩句,另一個則環抱佩刀,眺望著江上大船。
抱著刀的游俠兒,穿著較為隨意,背后掛著斗笠,扮相和在外游歷江湖閑人沒區別,不過面向頗為俊氣,認識的人,一般稱其為‘梁上燕’——青機閣的人,比‘劍鬼’徐野棠名聲小幾分,位列第四。
而站在墻邊觀摩詩句的男子,身著公子袍,打扮的像個書生,和其他刺客一樣不漏真名,江湖人稱之為‘十二樓’,得自于其刺殺目標后,會在墻上寫一句——多情最是西樓月,照見春風十二回。
在花翎等人刺殺失敗后,北梁朝廷其實已經偃旗息鼓,短時間內沒了動夜驚堂的打算,也沒出錢請這兩人過來。
但青機閣不受朝廷調遣是純粹的江湖勢力,遵守‘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江湖規矩。
拿了朝廷錢財,派徐野棠出手,結果刺殺失敗,按照青機閣的規矩,肯定要再派人來,替幫眾完成雇主的囑托——這也是青機閣能成為北梁頂尖勢力的原因,哪怕只收了雇主一文錢,只要接了,就會把事辦成,付出多大代價是青機閣的事兒,不用雇主操心。
但夜驚堂作為頂尖武魁,正面能打死他的,估計也就左賢王往上的人了。
青機閣閣主親自過來,也別想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不慎死在夜驚堂手中,青機閣直接就倒了。
而如果不來人,青機閣認慫砸了招牌,其實也算倒了。
為了門派‘聲譽’考慮,十二樓和梁上燕,還是一起來了大魏,看看有沒有得手的機會,就算不成,至少也得給北梁江湖一個交代,示意青機閣已經盡力而為,殺不掉是夜驚堂太逆天,不能算他們失信于雇主。
樓上江風徐徐,梁上燕環抱佩刀,看著過去的船只,開口道:
“天街一戰過后,太后忽然離京來了江州,夜驚堂足不出戶養傷,多日不曾露面,估摸在船上擔任護衛隨行。往船上跑風險太大,你覺得這事兒該怎么辦?”
“等。”
十二樓看著墻上詩詞,對此道:
“常人來了江州,就算不通文墨,也得去逛下詩會文會、十里雁街,敵明我暗,耐心等著,總能找到機會。”
“殺夜驚堂這種天縱之才,不亞于在前朝刺殺奉官城,咱們只要動手…”
“我出來前,已經給家里留了遺書。做刺客的,要講規矩,人家花錢買了你的命,你就不能再把自己當活人。”
梁上燕微微聳肩,沒有再多言…
鏘鏘鏘——
黃昏時分,江州城外鑼鼓喧天。
滿城世家大族的家主,都帶著子侄齊齊來到了江畔碼頭;水師官兵鎧甲鮮亮,在岸邊整齊列隊,江州城的官吏,也面色恭敬站在岸邊,看著奢華寶船緩緩靠向碼頭。
江州城最大的門戶,莫過于被朝廷賜下萬頃良田的秦家。
秦家是東南少有的將門世家,隨大魏太祖開國起勢,建國后受封江安公,和林安公一起掌控著江州水師。
秦家當代的家主秦相如,年近六十,往年還給先帝當過伴讀,兒子挺多,但女兒就一個。
十年前皇權變動,大部分世家都支持燕王入京繼位,而秦相如則跟著好友鎮國公王寅,支持了長公主,隨著女帝繼承大統,秦相如自然是一飛沖天,加封上柱國,雖然沒有藩王名號,但地位約等于半個江州王了。
雖然是女帝麾下兵權最大的兩位大將軍之一,但秦相如看起來并不像鎮國公那邊勇武,反而有些富態,留著臉很漂亮的大胡子,依舊像個員外郎,笑呵呵站在最前面。
旁邊則是國公夫人趙淑琳,五十多歲風韻尚在,面向和太后還有點相似,雙手迭在腰間眺望,眼底明顯有點迫不及待。
咚、咚——
喜慶鑼鼓聲中,寶船靠在了岸邊,踏板放下,一襲華美鳳裙的太后娘娘,出現在了數百人視野中。
過來迎接的世家首腦還有官吏,連忙上前拱手行禮:
“恭迎太后娘娘歸鄉…”
太后娘娘回到自幼長大的地方,內心百感交集,但大庭廣眾顯然不能失態,先是抬手說了聲:“免禮。”,而后才被紅玉扶著走下踏板,來到為首的秦相如夫婦面前,笑盈盈開口:
“爹,娘,你們怎么也行禮…”
“噓!”
趙夫人見女兒都當十年太后了,還喜怒行于表面,沒有太后架子,連忙蹙眉示意老實站著,而后抬眼望向后方。
后面都是隨行女官,梵青禾站在其中裝醫女,而女帝為防被認出來,穿著尋常宮女衣裳,還帶有帷帽,躲在了最后面。
走在太后娘娘附近的,則是佩刀的暗衛首領楊瀾,以及身著黑色公子袍的夜驚堂。
趙夫人入進宮拜見過女兒,認得楊瀾本以為旁邊這個年輕公子,是隨行的暗衛公公。
但看其相貌、體態,怎么也不像是個太監。
面容如此年輕俊朗,體格還龍精虎猛,又待在寡居的太后什么,怎么有點像是雜書上記載的…
趙夫人瞄了夜驚堂一眼,心底就暗道不妙——女兒莫不是耐不住寂寞,真私底下找個面首養著?這放在史書上倒也不稀奇,但怎么能大庭廣眾帶出來?
女帝就算私下能視而不見,也不能明面上認個干爹不是…
趙夫人眼神復雜,把太后的手握住,示意旁邊的黑衣公子:
“這位是?”
太后娘娘自然不好說這是她偷偷找的情郎。
因為夜驚堂也受封國公,和她爹平起平坐,當面亮身份,客套起來就沒完了,只是湊到耳邊輕聲低語幾句。
趙夫人聽聞名震大魏的當朝新貴,這么年輕俊朗,眼底著實驚了下,抬手便要招呼,不過被太后給拉住了:
“回家吧,這里人太多,我有些乏了。”
趙夫人見此也不好多說,只是頷首一禮,而后扶著女兒往回走。
江安公秦相如,自然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女兒竊竊私語,在旁邊摸著胡子和過來迎接的鄉紳官吏笑呵呵客套:
“太后娘娘舟車勞頓遠道過來,家里備了接風宴,諸位也都請移駕府上…紅玉,你也把自己當客人了?還不領路。”
“是老爺…”
“你抱著的是…呵!毛色這么正的雪鷹,倒是罕見…”
“嘰嘰”
夜驚堂也沒插話,跟著隨行人員走在后面,走出碼頭之時,發現港口外的人群里,還停著幾輛馬車,上面掛著船行的旗號。
紅花樓的三當家陳元青陳叔,做尋常東家打扮,也在人群中往這邊眺望,看起來是來接人,不過門戶差距太大,沒好意思湊進來招呼。
夜驚堂見此一愣,趁著前面人沒注意,把隨身物件讓青禾幫忙拿著,悄然離開隊伍來到路邊,上前就拱手一禮:
“陳叔。”
“誒!受不起受不起…”
陳元青連忙抬手虛扶,而后來到車廂后僻靜處:
“少當家已經是八魁前三甲,給我行禮像什么話?三娘他們呢?”
“三娘坐著商船過來,估計晚上才能到。陳叔不是在梁州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陳元青擺手道:“那群梁州蠻子…不是說你,梁州本地的江湖人,著實不講道義,我和宋馳在黑石關招攬人手開堂口,你宋叔為了看品性,把招的人安排在客棧住著,故意露了點白,放在房間里,然后假意出去辦事,看看這些人什么反應。
“結果可好,晚上他們竟然為了偷東西打起來了,好不容易有個沒出房間的老實人,進去一看,從窗戶出去把你宋叔的馬順走了!
“當時要不是我拉著,你宋叔手上非得多十幾條人命…”
“呃…”
夜驚堂有點無語,想想點頭道:
“梁州就是這樣,在江湖招人,肯定不靠譜。”
“是啊,所以直接回來了,準備在本地堂口挑好苗子過去。”
陳元青見隊伍都在往江州城走,也沒多耽擱,開口道:
“住處我都安排好了,在城西的元青鏢局,接人的事我來就行,你忙正事即可。話說秦國公今天宴客,那吳國公可能會找茬…”
夜驚堂知道吳國公,是大魏八位國公爺之一的吳嵩,封地在林安城,父輩也是江州水師的組建者之一,和秦相如共同掌控東南水師,因為關系近了遭皇帝忌憚,兩家以前是不是裝的不知道,但現在關系真不咋地。
聽陳叔這么說,夜驚堂好奇道:
“吳國公也來了?”
“太后娘娘歸鄉,江州的人物哪個敢不來。吳國公昨天就到了,都沒上秦家住著,估計是在給秦國公甩臉色,起因好像是去年吳國公在家里修了個大佛塔,左右還蓋倆圓頂房子,宴客讓人參觀。
“秦國公跑去一瞧,就問‘吳嵩,你是不是房事不舉?弄這么大個雀雀豎家里,旁邊還陪倆卵,天天上香能有用?”
夜驚堂暗暗抽一口涼氣,詢問道:
“然后呢?”
“吳國公氣的第二天就把佛塔拆了,據說在家里罵了半個月,這次上門,那肯定是要以牙還牙。秦國公為了以防萬一,還在國公府前后檢查了好幾遍…”
夜驚堂聽到這些,覺得今天這宴會,怕是得有一場大戲可看。
當下他也不久留了,拱手告辭后,就快步追上了太后娘娘的儀仗隊伍…
早上五點開始寫的,八千五百字,頂別人四章,不算少了,還是求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