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哼…”
范家鋪子側巷,璇璣真人手里提著個小包裹,不緊不慢走出后門,戴上了薄紗帷帽。
來到巷口打量,街上依舊有不少小姐來回,但本該在王家鋪子門口等待的小郎君,卻不見了蹤影。
璇璣真人哼聲一頓,還沒來得及疑惑,后方就傳來了細微動靜:
“這兒。”
璇璣真人回眸看去,卻見懷抱環首刀的夜驚堂,靠在偏巷的后方的一顆柳樹后,正沖她勾手。
璇璣真人把小包裹搭在肩上,儀態閑散來到跟前,上下打量夜驚堂一眼:
“你剛才偷看里面的夫人小姐換衣服了?”
夜驚堂搖頭道:“怎么可能。怕你出來找不到人,專門在這里等著罷了。挑的可滿意,讓我看看買了什么款式?”
璇璣真人手指勾著小包裹,作勢要給夜驚堂看,但夜驚堂伸手之時,又拿了回去:
“你想的挺美。走吧,青禾應該等…急…了…”
璇璣真人說到此處,在夜驚堂左右打量:
“伱買的藥呢?”
夜驚堂表情稍顯尷尬,他剛才給北梁的姑娘上了一課,而后事了拂衣去,其間顯然不太好開口讓王夫人裝藥,想事后回去取,但那華小姐待在醫館里不出來了,他要是再跑回去,鬼知道會被攔著問多久,為此只能兩手空空在這里等著。
眼見水水出來,夜驚堂開口道:
“里面有婦道人家瞧病,我占旁邊不合適,需要的東西王夫人應該打包好了,你要不幫忙取下,東西我幫你拿著。”
璇璣真人把小包裹挪開,沒讓夜驚堂搭手,有些好笑:
“調戲身邊人的時候臉皮厚如城墻,到了外面倒含蓄起來了,你專吃窩邊草不成?”
夜驚堂眼神無奈微微攤手,表示說什么都認了。
璇璣真人也沒耽擱時間,把小包裹丟給夜驚堂,轉身走向步行街:
“你若是敢打開看,我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知道啦。”
夜驚堂接住輕若無物的小包裹,待到璇璣真人拐出巷子口后,確實有打開偷偷看的沖動,但還是強壓了下來,只是用手捏了捏,以聽風掌仔細感覺:
嗯…還是蝴蝶結小褲褲…薄紗半透款的…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覺得陸仙子真會考驗人。
在巷口等待片刻后,璇璣真人便抱著十幾個盒子走出了大門,手上還掛著兩串,和小云璃第一次抱鍋碗瓢盆回家似得,從正面都看不到人。
夜驚堂抬了抬手,覺得有點虧待水水,等到璇璣真人走進巷子后,上前把一大堆東西抱過來:
“這么多?”
璇璣真人也沒料到梵青禾買這么大一堆,把東西全丟給夜驚堂后,拍了拍如雪白裙:
“誰知道她要做什么。對了,方才我在后面,看的個書香小姐,長得閉月羞花,氣質更是一絕,你不去看看?”
“唉,那姑娘是個可憐人,年紀輕輕就落下了殘疾,開這種玩笑不合適。”
璇璣真人見此也不多說,把小包裹從夜驚堂懷里抽出來,便走在了前面,行出兩步又低頭看了看包裹:
“你聞過?”
夜驚堂眼神頗為無奈:“剛買的幾塊布,我聞它做什么?”
“沒穿過,聞著不帶勁兒是吧?”
夜驚堂無話可說…
異邦來朝的外使館,修建在城西,距離禁軍駐地不算太遠,周邊街區則是異邦人聚集地,北梁、西海諸部乃至天南的些許商旅走卒,一般都居住在這里。
過來的幾百學子,被安排在外使館側面的幾條巷子中居住,初來乍到都帶著新鮮感,雖然剛來事務繁多不準跑太遠,但在附近閑逛沒事,街巷間隨處可見行人,各家鋪面也是爆滿。
下午時分,使館后方的一間書房里,剛剛送走接待官吏的李嗣,一杯茶尚未喝完,便又開始準備今天晚上在芙蓉池的晚宴。
千機門沈霖,喬裝成了隨行仆人,此時也坐在書房中,分析著:
“今早西城港的碼頭上,確實發現了黑衙眼線的蹤跡,但夜驚堂有沒有在暗處,難以確定。如果賈勝子的情報情報完全準確,再過半個時辰,夜驚堂就會從禮部衙門乘車出發,前往芙蓉池,走的西正街…”
李嗣翻閱著今晚要交流的各種事情,插話道:
“初來乍到,尚不知深淺,動手風險太大,還是先讓隨行高手散入城中摸幾天底。花翎在什么地方?”
“花翎性格浪蕩,昨晚就提前離開,不過人倒是好找,此時不出意外在金屏樓陪著頭牌喝酒。”
李嗣皺了皺眉:“給他送個消息,讓他收斂些,來使館隨時待命。在外面浪蕩,萬一提前泄露行跡,身處臥虎藏龍的云安,朝廷可保不住他。”
沈霖點了點頭,放下茶杯無聲離開了書房。
李嗣也是凌晨才從賈勝子口中得知,夜驚堂被指定外接待的官吏,晚上就要在酒桌上碰頭。
李嗣被梁帝暗中授意除掉夜驚堂,剛到就得王見王,心頭豈能沒點壓力,在書房獨自琢磨片刻話術之后,才起身來到門外,想找晚上陪同的幾個名士聊聊,結果走出正堂時,便瞧見華青芷在游廊中,被丫鬟推著來回逛游。
華青芷是華老太師的嫡孫女,身世相當顯赫,如果不是身體有問題,當太子妃都夠格。
不過其從不提自己的出身,對外只是自稱萬寶樓大掌柜的千金,此行若不是華老太師送信讓李嗣代為照拂,李嗣都不知道這名滿燕京的大才女,還有這么一層背景。
華老太師雖然已經告老還鄉,但朝堂資歷依舊擺在那里,李嗣無論是出于欣賞才學,還是出于欣賞背景,對華青芷都很客氣,見狀恢復了德高望重的長者氣態,來到跟前詢問:
“青芷,方才可去拜訪了王老太醫?結果如何?”
華青芷稍微有點出神,待到聲音響起,才發現來了人,她坐著輪椅來到近前,開口道:
“方才見到了王老太醫,說并非不治之癥,就是治起來繁瑣,可能需要很長時間。”
李嗣撫須輕笑:“那就好,老太師臨行前再三叮囑,若是沒好消息,讓我好好安慰,免得你想不開,我為此還準備了不少說辭,還好沒用上…”
華青芷如果以前聽到好消息,確實會高興很久,但被人教育一頓后,現在心里就只剩狂妄自大出丑后的不好意思,和對那俊公子的好奇了,她微笑了下,又詢問道:
“李先生,您學富五車,可聽說過一首西北的詩作?”
李嗣論文采比不過隨行大儒名士,但術業有專攻,作為主管外交的臣子,和陳賀之一樣,對西海各部的情況了如指掌,見此道:
“西北便如同大魏梁沙二州,苦寒之地,出名的文人少之又少,你說來聽聽。”
華青芷過來就是請教,當下便復述起方才所見:“烽火照西京…”
李嗣撫須聆聽,剛聽兩句,神色就發生了些許變化,蹙眉品味良久后,才若有所思道:
“寫此詩的人,必是忠烈之士,西北王庭燎原一戰后全軍覆沒,這位前輩應該不會做大梁降將,可能已經葬身沙場了,我確實未曾聽過名聲。”
華青芷聽聞此言,不免面露可惜:
“今日在街上偶然聽聞此詩,卻未能問到出處。我往日自認博覽群書,到云安來才發現,閉門造車終是井底之蛙,不出來看看,永遠不知道外面還有這么多未曾接觸過的學問。”
李嗣負手輕笑:“學海無涯,越是博學之人,便越是謙遜,因為他們能看到尚未觸及的天地有多大,明白自己腹中那學富五車的底蘊,對于天地大道來說只是初窺皮毛。你年紀尚小,能明白這一點,已經算不虛此行。”
華青芷微微頷首:“青芷謹記先生教誨。”
李嗣這立意深遠的話,其實是北梁國師教的,他無論官職還是文武藝,都還達不到這層次。不過在學生面前,他還是做出長者之態點頭,而后道:
“我方才提議,讓大魏在龍吟樓辦個文會,擺個‘龍吟十局’切磋棋藝,到時候過來赴約的不出意外會是女帝的妹妹。你這兩天好好準備下,可不要輕視,如果說左賢王是天下間最能打的王爺,那大魏的靖王就是天下間最有文采的王爺,你輸了不損名聲,若是贏了,足以名傳千秋。”
華青芷并不傲氣,但底蘊擺在這里,自信在所難免,她微笑道:
“李先生靜候佳音即可。”
忽然受封國公被安排接待任務,夜驚堂這兩天確實忙,中午陪著璇璣真人買完情趣小衣后,剛把藥送回家,就開始沐浴更衣換朝服,然后去禮部匯合,其間不說啵姑娘,連揉鳥鳥的時間都沒有。
隨著太陽西斜,一支車隊從云安城駛出,為首是十八騎身著墨綠錦袍的帶刀護衛,最前方者抗‘夜’字大旗。
而后方也有十八名精騎壓陣,中間護著一輛寬大車輦。
車輦是朝廷所賜,按他的爵位應該是駟馬并驅,但在京城得降一級,所以是三匹毛色純黑的駿馬拉車,車廂并不花哨,但極為嚴肅厚重,看起來就帶著股生人勿進的氣勢。
而車輦的后方,則是侍郎陳賀之、鎮國公嫡長子王赤虎的車輦,還有各部小吏乃至陪同赴宴的大儒名士。
夜驚堂因為爵位有一點高,在京城只要不遇宗室子弟,都得他打頭陣,此時在為首的車輦中端坐,身著黑色蟒袍,腰懸玉帶頭豎金冠,目光掃視著窗外江野。
梵青禾因為擔心夜驚堂跑去赴宴被投毒什么的,雖然心里有點糾結,但還是裝扮成了貌美侍女,在車廂側面坐著,膝蓋上躺著被當面團揉的鳥鳥。
雖然夜驚堂蟒袍玉帶不茍言笑的模樣很俊,但梵青禾卻不好欣賞,腦子里一直在暗暗琢磨:
他到底什么意思,昨天晚上又沒跑來敲門…
難不成是太忙忘了…
梵青禾思量許久后,覺得氣氛有點太沉默,便主動開口道:
“驚堂,赴宴后,咱們還回去嗎?”
夜驚堂收回目光,露出一抹笑意,起身來到車窗跟前坐下,撓了撓鳥鳥的爪爪:
“酒宴過后,夜色定然深了,安排是在芙蓉池休息,明早一同折返;你要是想回家,我也可以提前回去。”
梵青禾自然不能因為自己的好惡,干涉夜驚堂的公事,對此搖了搖頭,而后又道:
“晚上住處怎么安排的?我不會和你…”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這些都是禮部的人安排,我也不清楚。不過梵姑娘裝作我隨行侍女,大概率被安排睡在一起。”
“啊?”梵青禾表情一僵。
“你放心,我們輪流守夜放哨就是了,附近就是北梁人,我哪里能放心合眼。”
梵青禾又不是傻姑娘,可不信這話;不在一個屋,夜驚堂都敢摸上床鋪,強行奪了她的初吻,這要晚上住在一起,怕不是得假戲真做真變成侍妾哦…
梵青禾覺得晚上可能要吃大虧,但又不能拋下夜驚堂就這么遛了,當下也只能抿了抿嘴,不說話了。
夜驚堂前些日子又摸又看又親的,把梵姑娘弄怕了,心頭也有點慚愧,沒有再亂套近乎,暗暗觀察著路邊的情況。
芙蓉池就在玉潭山下,是朝廷修建的園林,規模盛大,內部景觀樓閣無數,春闈后的登科宴便在這里舉辦,也用作日常接待。
隨著天色漸暗,芙蓉池內亮起了明黃燈火,數艘畫舫在芙蓉池上巡游,外圍還放起了煙火烘托氣氛。
因為是晚宴,遠道而來的北梁學子都被邀請著,而白馬書院、國子監有些才氣的書生士人,也被邀請來陪同,整片園林中隨處可見才子佳人。
夜驚堂乘坐車輦進入芙蓉池,道路兩側頓時圍上來不少年輕男女,南北兩朝的皆有,全是來看當代武魁的。
夜驚堂游俠出身,不太習慣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把車簾放下,只從縫隙中尋找。
結果未曾在路邊找到那對坐輪椅的小姐丫鬟,反倒是在人群前方,發現了個胖公子,身著水云錦質地的書生袍,頭戴嵌玉方巾,手上還持著把鎏金美人折扇。
待馬車擦肩而過時,胖公子并未大呼小叫,而是猛搖著扇子挑眉毛,顯然是在和夜驚堂打招呼。
夜驚堂有些無語,不過除開大冬天搖扇子,裴洛其他方面倒也像個正經文人,他公務在身不好接觸,便只是挑起簾子頷首一笑,便走了過去。
嘭——
絢爛煙火在天空綻放,把燈紅酒綠的芙蓉池照的忽明忽暗。
十余名舞姬在大廳里獻著舞曲,無數學子在樓閣中把酒言歡。
夜驚堂從車輦中下來,后面的王赤虎和陳賀之便走了上來。
陳賀之穿著深紅色官袍,扮相還算正常。而王赤虎則不然,穿了身暗紅色朝服,頭豎玉冠胡須收拾的一絲不茍,儀態看起來也就比左賢王差點,和不修邊幅的黑衙總旗比起來完全換了個人。
雖然穿的像個人物了,但王赤虎性格還是沒改,來到跟前后,便低聲嘀咕道:
“在黑衙忙前忙后,都操勞瘦了,今天換衣裳,才發現袍子都撐不起來,你看這褲腰帶松的…”
夜驚堂聊了兩句,便一道前往芙蓉池中心地帶的望江閣,因為陳賀之是主官,此時走在前面,夜驚堂和王赤虎只是當壓陣的人物陪同。
兩國臣子接觸,如果在公開場合,只能把酒言歡互相吹捧,根本聊不了什么東西;為此雙方吃飯的地方,是在望江樓大廳的后方。
夜驚堂跟著陳賀之進入燈火通明的臨湖廳堂,可見大廳左右是十張桌案,上面已經擺上了瓜果酒水等物,但尚未有人就坐。
夜驚堂在居中靠右的位置端坐下來,梵青禾則帶著面紗站在背后墻邊。
而從左到右依次是國子監祭酒周戚、王赤虎、陳賀之、他、禮部負責書記的官吏。
五人在座位上等了不過片刻,內側的過道里便傳來了腳步聲。
咚咚咚…
過道之中。
侍郎李嗣身著紫色朝服,帶隊走向會客廳。
李嗣背后依次跟著四人,和大魏的陣容差不多,一個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名為傅孟林,負責當顧問;另外兩人則是在北梁軍中地位不俗的人,負責給予當場掀桌子的底氣;余下則是負責記錄的官吏。
為首四人都是北梁高層,知道梁帝暗中下達的命令,此時馬上要見到夜驚堂本尊,心底里難免有點想法,不過儀態維持的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似乎異樣。
踏踏踏 很快,滑門打開,燈火通明的廳堂引入眼簾。
李嗣氣態溫文儒雅,帶著三分笑意走入大廳,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廳內就坐的蟒袍男子身上。
雖然已經通過畫像腦補等等,多次聯想過夜驚堂的模樣,但真看到本人,李嗣還是被微微鎮了下。
夜驚堂作為巔峰武人,身材是無可挑剔的,氣勢明顯比另外四人凌厲一些;再配上蟒袍金冠和不茍言笑的冷峻面貌,給人感覺就好像一步跨進了閻王殿,連屋里的氣息都是凝固的。
雖然有點壓力,但李嗣還是露出了風輕云淡的笑容,走到對面的桌案后坐下,開口道:
“久聞夜國公氣度不俗,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幸會。”
夜驚堂沒參與過這種場合,也沒人給他培訓,當下只是正襟危坐當背景板;見對方開口就先和他打招呼,他本想出于禮節來句:“李大人過獎。”
但他還沒說話,身側看起來老成持重的陳賀之,就開口道:
“何必假意客套,我要是坐在你這位置,怕是巴不得夜大人早點死。”
夜驚堂話語一頓,余光看向陳賀之,眼神詢問——這么直接的嗎?
王赤虎不是第一次參與,抬了抬手讓隨從先把門關上,而后道:
“都老熟人了,何必說這些外話,我們忙,李大人想來暗地里也有不少私事兒等著辦,早點聊完也好早點收工。”
李嗣呵呵笑了下:“王公子還是這般風趣,既如此,李某也不過多客套。李某這次過來,是受圣上囑托,詢問貴國君主,你們把西北王庭的皇子,留在云安是什么意思?
“兩國結盟通商,互為兄弟之邦,當同進同退。我大梁遵守信義,從未干涉貴國內政;而貴國明知西北王庭乃我朝西疆心腹之患,還行此舉,算起來可是背信棄義。”
陳賀之倒也干脆:“梁帝若有不滿,陳某可向圣上請命,廢除夜國公封爵,遣返西海,不知李大人答不答應?”
李嗣自然不可能答應,夜驚堂留在大魏當國公,西海諸部控制權還在北梁手上,敵人只有大魏一家。
真把夜驚堂遣返,西海諸部當場就得失控。
李嗣并不想夜驚堂離開大魏,但也怕夜驚堂在大魏掌大權,所以此行暗地里是斬草除根,明面上還得挑撥一下,讓大魏朝廷對夜驚堂起疑心,免得刺殺失敗后夜驚堂不受影響。
為此李嗣微笑應答道:“圣上豈會干涉貴國內務,該不該遣返,當由女帝做決定。我今日過來,只是提醒一句,西海諸部的人,皆是虎狼之心,不會屈于人下,只要讓他得勢,受害的便是南北兩朝的百姓…”
梵青禾站在背后,聽見這話自然惱火,但如此場合,她也插不上嘴。
而夜驚堂聽了幾句,也明白李嗣的意思,插話道:
“李大人此言差矣。西海諸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并入北梁版圖,李大人言詞之間卻依舊把其當敵人對待。連你們自己都不把西海百姓當自家人看,又如何讓西海各部歸心?
“我出身梁州窮苦之地,比在坐所有人都清楚,窮人根本不在乎這天下誰做皇帝,只在乎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哪怕過的再苦,只要能賴活著,就絕不會想著舉起鋤頭造反。
“如果貴國行惠民之策,讓西海百姓可以吃飽穿暖,不說我,就算是天瑯王本人回來,也拉不起多少兵馬。
“而我出生大魏,從始至終沒接觸西海各部,只因身懷西北王庭血脈,便能在瑯軒城一呼萬應,整個西海諸部幾乎無人不懷念王庭,這在我看來,是你北梁的問題。
“貴國若不反省,哪怕成功讓我在大魏失去權勢,甚至橫死街頭,西海諸部遲早也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天瑯王,試問貴國又能撲滅幾次?”
陳賀之目露訝然,沒想到夜驚堂言談舉止這么穩,當下也是點頭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夜國公一介武人都明白的道理,李大人莫非不明白?”
李嗣神色巋然不動,搖了搖頭:
“西海諸部可不是尋常順民。南北兩朝皆起源于西北,西海諸部自認天下正統,千百年來多次滅國,都未曾被打斷脊梁骨,一心想要復國,僅靠懷柔之策,可沒法打消其決心。
“老夫今日,偶然聽到了一首西北王庭死忠之士的遺作,把西海各部的風骨血性展現的淋漓盡致,諸位可想聽聽?”
陳賀之平靜道:“李大人請講。”
李嗣稍作醞釀,開口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夜驚堂冷峻不凡的氣態一凝,稍微坐直了幾分目光有點怪異。
而陳賀之與祭酒周老夫子,則是眼神微變,心頭暗道不妙。
畢竟這筆力雄勁的詩作,他倆完全沒印象,李嗣忽然拿出來,他倆要是說不出門道,這會談豈不是成了北梁主場,光聽李嗣講學了?
陳賀之越聽越是心驚,余光望向坐在最左側的周老夫子,詢問知不知道出處底細。
而周老夫子都聽懵了,想讓學生去查,但這場合顯然沒機會,只能保持老成持重之色,全神貫注聆聽。
李嗣瞧見兩個外交官表情出現變化,就知道他們也沒聽過,語氣都慷慨激昂起來了,等念完之后,感嘆道: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此詩展現的風骨血性才氣,遠強于我們這些南北兩朝養尊處優的名士大儒;能培養出這種文人心氣的地方,哪怕一時消沉,也不會墜其志,來日必能復起,陳大人、周先生,你們說是不是?”
當前辯論的話題,是西北王庭骨頭太硬,沒法用懷柔政策徹底收服。
陳賀之和周老夫子覺得這詩展現的血氣決心和愛國情懷無可挑剔,但說是吧,就贊成了李嗣的觀點。
說不是,就得反駁這首詩,他們連寫詩之人的根底都不知道,拿什么引經據典去反駁?
陳賀之稍顯遲疑,沒有立即搭話。
而夜驚堂坐在旁邊也沒料到他中午用來嚇唬北梁小才女的東西,晚上就被李嗣拿來,把自家人給鎮住了。
這玩意陳賀之肯定沒法回應,夜驚堂見此稍作斟酌,開口道:
“此詩為昔日西北王庭秘書省的一名校書郎所作,因王庭動亂,官職多有變動,其一生勤政愛民兢兢業業,有為國為民之心,但絕非好戰愚忠之輩,且深知軍民甘苦。李大人只道聽途說了一首詩,便以此定論西海百姓一心只為復國,太狹隘了。”
說著,夜驚堂微微勾手,讓右側的書記官抵來紙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跡。
李嗣見夜驚堂如數家珍,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識坐正幾分,其他四人也是如此。
而陳賀之等人,和李嗣等人一樣,都有點茫然,陳賀之坐在旁邊,偏頭查看,輕聲道:
“塞北途遼遠,城南戰苦辛。幡旗如鳥翼,甲胄似魚鱗。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黃塵…”
輕聲話語傳出,會客廳里漸漸變得鴉雀無聲。
不說南北兩朝的官吏,連梵青禾都看愣了,暗道:西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還能出這種憂國憂民的大文人?我咋沒聽說過…
夜驚堂筆鋒流利寫完后,把紙張遞給后面的隨從,讓其呈給李嗣:
“李大人可聽過此詩?”
李嗣表情有點僵硬,抬手把紙張接過來,又仔細看了遍,想了想道:
“李某不才,確實孤陋寡聞了。”
“那李大人可明白此詩之意?”
李嗣肯定看得明白,描寫的是戰爭的殘酷,字字滴血的反戰詩,而且風格和前面那首一樣,顯然是一個人的著作。他稍作斟酌道:
“嗯…寫下此詩的前輩,不知姓甚名誰?李某為官多年,對西海各部乃至王庭,都了解頗多,但未曾…”
夜驚堂平靜道:“二十年前,北梁撕毀盟約大軍壓境,王庭為保百姓不受戰火殃及,拒敵于天瑯湖畔,戰敗后,無數憂國憂民之士為此殉國。李大人作為戰勝者,跑來問我姓名,我又能從何查起?”
“呃…”李嗣表情一僵。
“我其實更想問李大人,這些人安葬在何處。他們深知戰亂之苦,不想打仗,但北梁大軍壓境,為了身后百姓不受敵國欺凌,不得不打。戰死殉國之后,北梁已經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卻未曾對這些憂國憂民之士生出過半點敬意,也未曾體恤西海百姓半分,現在反倒開始詢問起這兩首詩詞的出處。”
夜驚堂掃視對面五人:
“難不成埋在天瑯湖畔的幾十萬條性命,還不如這兩首詩,更能警醒諸位,何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嗣啞口無言。
過來前他已經準備很多,甚至想過夜驚堂仗著武藝逼迫折辱,他該如何應對。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武藝通天的武魁,竟然給他講大義,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引經據典,硬把他講的無話可說。
幾句話過去,大仁大義丟干凈了,還暴露了自己才疏學淺,這還談個什么?
廳堂內安靜了許久。
王赤虎終究是武人,學問不多,感受到的沖擊力沒在坐文官大,率先反應過來,拍了拍手掌,贊嘆道:
“看看,人家年紀輕輕能當國公不是沒道理的。李大人還是低調點,有事說事就好,耍嘴皮子是自取其辱,說不過動武,更是自尋死路,這換我來,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是吧陳大人?”
陳賀之來之前根本沒想到,夜驚堂誅心的刀,比腰上的刀更狠,當前硬是不知道該說啥好。
北梁五人,憋了半天后,還是大儒傅孟林,挑出了點小毛病:
“夜國公博古通今深明大義,確實讓我等嘆服。不過這‘塞北途遼遠’這句,放在南朝挺合適,而西北王庭的北方,就是亱遲部的地界…”
夜驚堂微微偏頭:“甲子前,北梁奇襲西北王庭后方,燒殺搶掠寸草不留,致使王庭一蹶不振。這事傅老先生是忘了,還是覺得那不算戰亂?”
傅孟林神色微僵,在那雙平靜卻如同兩柄尖刀般鋒銳的目光下,儀態都沒穩住,把頭低了下去。
夜驚堂見所有人不說話了,不緊不慢起身:
“我對兩國朝政了解甚少,便不打擾諸位商談了,去外面走走,如有事,可隨時差人通報。”
踏踏踏…
侍從打開滑門,夜驚堂緩步離去。
兩國交涉,忽然離席把客人晾在一邊,是很傲慢無禮的行為。
但李嗣若是把夜驚堂叫住,話估計都說不利索,當下只當什么都沒發生,腳步聲走遠后,才重整氣勢,面無表情聊起了正事兒:
“兩國通商,邊關百姓深受其惠…”
陳賀之當侍郎半輩子,第一次發現和北梁溝通如此簡單,他起個頭就完事了。再繼續嘲諷,李嗣等人怕是得不堪受辱、拂袖而去、改日再談了,當下也客氣了幾分,招了招手:
“上菜吧,邊吃邊聊,不著急…”
李嗣等人,顯然是沒啥胃口,臉都是綠的…
多謝風凌無情心大佬的萬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