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柴拋入篝火,青煙寥寥間爆出幾點火星。
夜驚堂坐在篝火旁的石頭上,螭龍環首刀插在身邊,手里拿著木棍,上面穿著兩條剛從水潭里撈上來的小魚。
身后不遠處,一襲雪色長裙的高挑女子,平躺在石頭上,如玉面頰已經恢復如常,渾身上下又流露出一塵不染的氣息。
整體看去,就好似在林中安然沉睡的花仙子,和剛才發酒瘋占男人便宜的酒蒙子美人,再無半點關系。
夜驚堂莫名其妙成了藥罐子…不對,藥棒子,還被蹭蹭就算了,心頭感覺著實難以言喻。
但璇璣真人能做出這種事,說明確實沒其他法子,只是蹭了兩下,細想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胡思亂想間,一陣破風聲從山林中傳來,繼而白花花的鳥鳥,就落在了篝火旁邊,張開大翅膀烤毛毛,同時歪頭看向不遠處的妖女姐姐:
“嘰嘰?”
意思估摸是——涼了?
夜驚堂拿起烤好的魚,撕下一小塊喂到鳥鳥嘴里:
“睡著了。那邊情況怎么樣?”
“嘰…”
鳥鳥表演完三口一條魚后,匯報目標暫時沒動,它回來只是蹭口熱乎飯。
夜驚堂知道鳥鳥冒著大雨漫山遍野飛不容易,讓鳥鳥烤火好好休息,也沒催著它繼續出去盯梢。
而在一人一鳥溝通之時,背后的石頭上也有了不易察覺的動靜。
“嘰嘰…”
鳥兒的啼鳴從不遠處傳來,璇璣真人手指動了動,繼而昏沉沉的頭腦就逐漸恢復,身體從未有過的疲乏感傳來,讓她心底出現了幾分茫然。
又喝多了嗎…
不對,不是喝多…
中了淫煌香,不想自己動手,準備自己扛過去…
扛到一半,夜驚堂忽然跑來了,最后被他順水推舟…
不對,他好像沒順水推舟,是我把人家摁著蹭…
璇璣真人意識到自己好像干了件很丟人的事情,睜開眼眸,澄澈眼底閃過了一瞬尷尬,余光瞄去——夜驚堂竟然沒走,還坐在旁邊等著…
他等著作甚?
那只大白鳥怎么也在,哦…人是它叫來的!
早知道不喂你魚了,這不恩將仇報嗎…
鳥鳥蹲在火堆旁吃魚,發現背后的妖女姐姐轉頭,就抬起翅膀打招呼。
夜驚堂見此也回過頭來,發現璇璣真人神色如常起身揉了揉額頭,就抬手示意:
“去繼續盯著。”
“嘰。”
鳥鳥得令之后,就掉頭飛向山林,臨行前還和璇璣真人打了個招呼。
但璇璣真人沒搭理,讓鳥鳥十分失望,覺得這姐姐似乎莫得良心。
夜驚堂目送鳥鳥遠去后,回頭看向璇璣真人,見其拔出了合歡劍,眼神不由一僵:
“水兒姑娘,你…”
璇璣真人挽了個劍花,收劍入鞘,而后晃晃悠悠走到篝火跟前坐下,拿過夜驚堂烤了半天的小魚:
“夜公子,你怎么在這兒?剛才中了點毒,不小心喝大了,頭疼,想不起來發生了什么…”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可不覺得璇璣真人這道行,會想不起剛剛發生了什么。但他也不好舊事重提,只是含笑道:
“嗯…剛才鳥鳥路過,發現伱在這里發酒瘋,讓我過來看看。”
“是嗎?”
璇璣真人自然而然撕了塊魚肉,放進紅唇之間,詢問道:
“我喝醉了喜歡發酒瘋,沒嚇到公子吧?”
夜驚堂說實話被嚇的不輕,畢竟眼前這位可是‘帝師’,笨笨的親師父。
“還好,無非拉拉扯扯了幾下。水兒姑娘身體沒異樣吧?”
璇璣真人感覺其實很不錯,神清氣爽的,但想到這感覺的緣由,她就舒坦不起來,柔聲一嘆:
“無妨,休息幾天就好。勞煩公子照料半晚上,總得答謝一聲…”
“不必!”
夜驚堂抬起手來,認真道:
“先不說水兒姑娘身份非同小可,就算是尋常人,我身為吃皇糧的差人,荒郊野外遇見有人遇險,也得施以援手,若是索要答謝,那不成收受賄賂了。”
璇璣真人眸子眨了眨:“夜公子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我給你美言一句,你來日在官場飛黃騰達…”
夜驚堂都‘如朕親臨’了,再亂抱大腿,可就不是起飛,而是被打斷腿了,他認真道:
“我當捕快靠的是真本事,裙帶關系這事兒,我做不來。我還有公務在身,水兒姑娘若是沒大礙,我就先走了。”
璇璣真人本來想給點滅口費,瞧見夜驚堂這避之如虎的模樣,倒是有點茫然了,斟酌稍許后,微笑道:
“夜公子不介意就好。我也沒事了,得盡快折返,往后的路,公子自己珍重。”
夜驚堂點了點頭,正欲起身,想想又詢問道:
“水兒姑娘剛才莫非又遇到一條百年老蛟,提劍斬之受了傷?”
璇璣真人搖了搖頭:“遇到個高手罷了,心腸不壞,只是在追蹤鄔王麾下的一名藥師的下落,找一張丹方。此事和你沒關系,你也追不上她,當其不存在即可。”
夜驚堂感覺能把璇璣真人折騰成這樣的人,應該不是泛泛之輩,當下還是把此事記在心里,拱手告辭。
璇璣真人坐在原地吃著烤魚,目光恬淡送夜驚堂遠去,直至夜驚動的身影消失,臉頰上才顯出一抹愁容。
如果只是江湖交際還好,一句‘江湖路遠,有緣再見’,而后就能躲個好多年,等下次碰上,估計雙方都把這事兒忘之腦后了。
但偏偏這小子是黑衙的人,她一入京,少不了以‘帝師’的身份正面撞上,到時候那處境…
別說頂尖高手了,估計連位高權重的架子估計都擺不起來。
“唉…”
璇璣真人感覺自己是強行追北梁盜圣,追出報應了,惆悵片刻才把雜緒拋去一邊兒,確定周圍沒人后,迅速起身脫掉的裙子,跳進水潭里洗了個干干凈凈…
夜驚堂從山澗離開后,根據鳥鳥指引的方向,往東北方行進。
時間估摸快要到了拂曉時分,雨勢漸小,山野間有了些許亮度,但依舊很難看清山石樹木。
夜驚堂前行十多里后,來到了一處山頂上,雙手捂在嘴邊,發出:“嗚嗚”的貓頭鷹叫聲。
不過片刻后,遠處的山林便飛過來一道白影子,無聲無息落在旁邊,開口:“嘰嘰嘰”抱怨,估計在說剛才妖女姐姐不搭理它的事兒。
夜驚堂哄著生悶氣的鳥鳥,在山林中無聲無息前行,很快來到了一處山洞附近,官玉甲看起來尚未離開。
雖然現在沖進去,他有十成把握弄死官玉甲,但對方要是死不開口,他照樣找不到鄔王下落。
為此夜驚堂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距離約莫兩里開外的地方,用刀劈開灌木雜藤,做出開山探路的模樣。
嚓——
嚓——
隨著聲音傳出,遠處的山洞里馬上就有了反應,衣袍破碎渾身染血的官玉甲,從里面無聲無息摸出來,朝他這邊看了眼,而后朝南方快步逃遁而去。
夜驚堂跟蹤了片刻,估計鄔王藏身之所很遠,就讓鳥鳥繼續跟著,他則原路折返,往鐵河山莊附近行去,以免離開凝兒和三娘太久出岔子。
沿著山林飛馳幾十里,再度回到石崖上,天色已經放亮,雨勢也逐漸停了下來。
裴湘君一直在守夜,此時正趴在地上,拿著望遠鏡四處打量,瞧見夜驚堂回來,便詢問道:
“如何?誰出事兒了?”
夜驚堂落在石崖邊緣,輕嘆道:
“也沒什么,璇璣真人喝大了,在山里面睡覺…”
話語剛出,遮光簾里就傳來動靜,被糟蹋的衣衫不整的駱凝,挑起了遮光簾,略顯疑惑詢問:
“你出去了?璇璣真人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鳥鳥謊報軍情,我過去看了看,沒啥問題就走了…”
夜驚堂也不好說璇璣真人發酒瘋的事兒,解釋兩句后,就在遮光簾外坐下來:
“三娘,你一晚上沒合眼,休息會兒吧。等鳥鳥跑回來報消息,至少下午了,暫時也沒法離開。”
裴湘君確實比較困倦,但看了看夜驚堂,又有些遲疑:
“你昨晚就睡了不到一個時辰…”
駱凝睡了一晚上美人覺,此時已經醒了,見狀三兩下把衣服穿好,從里面出來:
“你倆睡不就行了,我來放哨即可。”
夜驚堂昨天忙了一晚上,交完公糧又去哄酒蒙子,確實沒怎么睡好,見此也沒拒絕,翻身滾進了簾子。
裴湘君眼皮已經打架了,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正想說什么,發現駱凝嫌棄的小眼神,又把話憋了回去,回瞪了駱凝一樣,挑起簾子鉆了進去。
夜驚堂用包裹當枕頭,見三娘斯斯文文在跟前躺下,想把凝兒腿拉過來枕著,便伸出胳膊:
“靠著我睡吧,出門在外的,沒必要計較這么多。”
裴湘君雖然不是沒抱著夜驚堂睡過,但這么光明正大還是頭一回。她遲疑稍許,還是背對著側躺,枕在夜驚堂左胳膊上,彼此距離一尺多遠。
遮光簾后空間本就不大,夜驚堂平伸著胳膊讓三娘枕在小臂上,可以是可以,但兩人都不怎么舒服,想想還是扶著三娘的腰,把她翻了一圈面向自己,左手摟著肩頭抱在懷里。
裴湘君身子猛然一緊,抬眼瞄了瞄,發現夜驚堂四平八穩躺著,并沒有亂動的意思,才暗暗松了口氣。
因為想讓三娘補覺,夜驚堂并沒有什么雜念,但躺了片刻后,卻又發現不對。
夜驚堂睜開眼睛偏頭看去,卻見一張熟美動人的臉頰,正目不轉睛靠在肩膀上望著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發現他睜眼,就連忙閉上做出裝睡的樣子。
夜驚堂感覺三娘在感情方面,確實非常青澀,不說秀荷了,估摸連云璃都斗不過,他想了想,低頭在額頭親了口:
“好好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裴湘君額頭被親了口,肩膀上微微一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發現后背被點了兩下,而后便困意襲來,深睡了過去…
經過一夜騷亂,昔日名震鄔州的鐵河山莊,成為了眾矢之的,無數十二門子弟問訊而來,至天亮時武明山下已經人滿為患,原本鐵河山莊的門徒,在莊主敗退后陸續落荒而逃。
距離武明山五里開外的一座小鎮上,三絕仙翁廣寒麟,經過一夜調理已經恢復大半,負手站在客棧的窗口,眺望陰沉沉的鄔山山脈,眉頭緊鎖。
徒弟楊冠端著碗藥,從樓梯上來,小跑到背后,勸道:
“師父,你一把年紀了,昨晚差點死山上,要我看,咱們還是回去等消息算了,夜大人只需要一句話,咱們就能和鄔王謀逆撇清關系,你站在這里能做什么…”
廣寒麟接過藥碗吹了吹,輕哼道:
“為師若是指望你在京城的那點人脈,遲早死在外面。為師以前在周家,幫葉四郎仗義執幾句;昨日大難領頭,葉四郎不惜和官玉甲翻臉施以援手。恩不言謝,但都記在心里、做在手上,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江湖情分。”
楊冠微微聳肩:“興許只是葉少俠脾氣沖,就是想揍官玉甲,官玉甲打誰都他都會插手,師父覺得他在還人情,其實人家根本沒注意你…”
廣寒麟眉頭一皺,但想想覺得還真有可能,又道:
“人家記不記情是人家的事兒,為師受了恩情就得還,這救命的恩,就得拿命還。如今葉四郎和官玉甲打進山里,一個都沒出來,為師要是和其他掌門一樣灰溜溜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楊冠覺得這是是非之地,還想勸兩句,廣寒麟卻忽然抬起了手。
蹄噠、蹄噠…
急促馬蹄聲,從鎮子外響起。
楊冠抬眼看去,卻見兩個身著黑色披風頭戴斗笠的男子,騎乘烈馬從鎮子口進入。
因為為首之人體型相當魁梧,衣著馬匹皆不似尋常江湖游勇,引起鎮上不少武夫的注意。
楊冠蹙眉打量幾眼,詢問道:
“師父,這倆是什么人?看起來不怎好惹。”
廣寒麟混跡江湖七十載,眼力相當毒辣,略微打量幾眼后,低聲道:
“應該是君山臺的人,大概率是其中幾個當家。”
“兩人都蒙著臉,師父怎么看出來的?”
“左邊兵器勾上掛兵器,行囊皆在右側,說明兵器很重,黑布下的尺寸也像君山刀。屠龍令練久了,肩寬、背闊、胳膊粗,要練到為首之人這種肉量,尋常人靠努力沒法做到,完全看天賦。這種體格的人,君山臺都沒幾個…”
楊冠若有所思點頭,又問道:“鄔州最近這么亂,君山臺跑鐵河山莊來作甚?”
廣寒麟端著藥碗稍微沉默了下:
“不大清楚,估計是來找官玉甲。上次在澤州,君山臺和周家合力給紅花樓施壓,周懷禮死了,軒轅鴻志可還活著,葉少俠對此人恐怕很有興趣…”
楊冠聞言一驚,湊近幾分低聲道:
“師父,您準備借刀殺人?”
廣寒麟面露不悅,抬手就在楊冠腦門上拍了下:
“為師這是‘投桃報李’。君山臺和紅花樓,本就在周家結了仇,如今在鄔州只要撞上,肯定得死一個。葉少俠救命之恩在前,我若發現了仇敵卻視而不見,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楊冠若有所思點頭,詢問道:“紅花樓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怎么給葉少俠送消息?”
廣寒麟遙遙注視君山臺的兩人,發現其找人打聽幾句后,就不做停留飛馬離去,低聲道:
“君山臺應該不是沖著葉少俠來的。此地群山環繞,進出只有一條環山官道,葉少俠等人騎馬過來,要出去定然也騎馬從此地經過,你在離開武明山的官道上守著,瞧見帶槍蒙面的江湖人就攔住詢問…”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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