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洪野睜開眼眸,望見夕陽中廣袤的原野。
天空明朗,云彩泛白,田野翠綠。是個頂好的天氣。
濕潤的風兒像微波似的蕩來,吹動野草搖蕩起輕柔的波浪。從那透明、潔白的云團里,沉甸甸地地射出金色的陽光。
而他正坐在一個低矮的山坡上眺望這一切,身下的黑土柔軟如絨。
廉洪野認出這里是寒葉城外的郊野,是他頂喜歡的地方。每回來到這里散步,他都覺得舒服極了,胸脯呼吸得那么自由,四肢活動得那么有朝氣,感受著春天清新的氣息,四肢覺得那么健壯…
可是,他剛剛是從哪兒過來的來著?
“在想什么呢?”
耳畔傳來清風一般的女子的聲音,廉洪野渾身一顫,偏過頭去——
女人清水似的眸子正盯著他,雪白的臉龐上涌現出好奇的神情,用簪子扎起的飛天發髻在晚風里微微顫動。素凈的云紋道袍被她不在意地壓在野草地上,輕盈的體態傾向他這邊,離得很近,觸手可及。
“輕雪…”廉洪野輕顫著嘴唇說。
他想起來了。
幾年前,他在雎國地下的劍冢里,成為了魔劍劍主,魔教的教眾們就拱衛著他和“教主夫人”,一起前往永州的魔教總壇。
但在半路上,他擺出魔教未來教主的架子,哄騙了那些魔教眾,制造機會和沐輕雪一塊兒逃了出來。
對于他這個“天命教主”的叛逆,魔教眾人雖然羞惱,卻也沒有太灰心,甚至不打算立刻將他追回。因為,自從一位魔劍劍主創立了魔教以來,數百年里,每一位新劍主最后都會成為魔教的教主,從未有過例外。
這其中當然也有過本性良善、極端抗拒的人。但作為“詛咒之劍”的大獄神淵劍,本身就是世間最大的一個詛咒。成為劍主的人,也會是魔劍的第一個詛咒對象。
不出十年,一定會遭逢悲慘之事,在魔劍日夜不斷的侵蝕下,心性墮落,除了魔教再也無處可去。
對魔教眾魔頭來說,廉洪野那時的年齡還太小了,本領也低微,本來也不可能直接扶立成實權教主。
既然如此,不如就給他十年長大,等心性、實力都磨煉得差不多了,自己就會宿命般地回歸到魔教里來。
他們已經等了幾十年,不介意再多等十年——本著這種打算,魔教除了暗中派人進入雎國,長期監視廉洪野的安全外,倒也沒有對他做出太多明顯舉動。
這對廉洪野當然是喜聞樂見。而且,因為他在尋劍途中的經歷,被當時的雎國國主百城東所欣賞,直接破例將他收入軍中,專派人為他教授兵法和學問,大加培養。
他從一個市井小子,從此成長為軍中新秀。
但最重要的,還是他與沐輕雪終于坦白了心跡,經過兩年一起行走江湖,他們已經深深愛上了彼此。當出生于靈州名門的性子倔強的美麗仙子,低著頭說以后要自己來娶她的時候,廉洪野打從生下來第一次覺得老天爺開眼了。
但是,兩個人并沒有就此長相廝守。考慮到魔教雖然不敢直接對廉洪野怎么樣,但難保不會為了推進廉洪野的魔化,而去傷害沐輕雪,兩人那時又實力不足。
經過仔細商議,廉洪野與沐輕雪約定,讓沐輕雪返回蒼云門去,兩個人在兩地各自努力修煉,等強大到能夠自保的那一天,再回到一起生活。
等到了那個時候,就永遠不再分開。
因此,在之后好幾年的時間里,兩個人都是分居兩地。廉洪野在雎國軍中屢建軍功,步步高升,沐輕雪在蒼云門中,也因為找到魔劍的奇功被冊封為最年輕的長老,繼續為師門效力。
每一年,沐輕雪至少都會從靈州來到寒葉城一次,與廉洪野見面,就像一年一度跨過鵲橋的織女和牛郎。對廉洪野來說,這一天,自然也就是他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現在,就是這個日子。
他與沐輕雪來到這片寒葉城外的郊野,敘說著分別一年的離情,從正午走到了日暮。
是因為太幸福了嗎?所以,突然連在干什么都忘了。
面對女人投來的疑惑目光,廉洪野說:“沒什么,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
“是啊,可是,夢里有什么東西,我卻都忘了。”廉洪野說,身處這般美好又珍貴的時刻,他覺得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該多想,何況是一個夢呢。
可是,看到女人疑惑又擔心的神色,廉洪野心思一動,說道:“啊!想起來了,剛才我是想起來一件大事兒,想得太入神,才不小心困著了。”
沐輕雪果然一下子挑起了柳葉似的眉毛,問道:“你想起什么事了?”
“我聽人家都說:‘冰肌自是生來瘦。那更分飛后。’(注一)可我剛才仔細觀察仙子你這身段,咱們分開這么久,仙子這不僅沒瘦,好像還豐腴幾分。唉,可憐本將軍一片癡心向明月,明月壓根不把咱放在心上呀。咱就愁悶得愣了神啦。”
沐輕雪聽著這番話,瞳孔一點點凝縮起來,滿面兇光地露出笑容:“廉洪野,你又皮癢了是不是?”
“哈哈,仙子饒命!”
“不行,把眼睛閉上,乖乖領罰。”
“好,好,我閉上眼,也不躲,仙子可要下手輕點啊!”廉洪野笑呼著,就乖乖閉上了眼睛。
在他們浪跡江湖的那兩年里,他就經常在言語上調戲,占沐輕雪的便宜,被沐輕雪追著打。現在他功夫上來了,倒老實不敢躲了,只是鼓足真氣護身,準備迎接愛人的窮錘猛打。
可準備好后,拳頭卻沒立刻落下來。廉洪野正感奇怪,忽然臉頰一濕——
“啵。”
廉洪野震驚地睜開眼,沐輕雪吻上了他的臉頰!
風拂過原野,吹動千萬株草苗,卻吹不動兩個人凝固的身姿。
久久,久久,女人才縮回身子。
“這樣,月亮就落在將軍身上了,是不是?”沐輕雪淡笑說道。
廉洪野扭頭凝視著女人,潔白的面容,淡色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紅的雙唇,而她淡靜的眼睛里恍如有著海洋般深不見底的溫情和思念。
廉洪野毫不客氣地“回擊”過去…
“近來妖魔四起,正是用人之際,我還不能離開師門。等經過這場劫難后,我就可以安心離山了。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沐輕雪蜷坐在被晚霞映紅的草地上,向廉洪野輕聲問道。
廉洪野思索片刻,答道:“蠻族在乾州蠢蠢欲動,我得替雎國守好這道坎兒。據我這些年的觀察來看,憑借九萬目河天險,加以北國兵士強悍,原本不至于讓蠻族如此肆虐。
可瑯琊國把守備力量集中在大寒關,不管北方四國的死活,四國又彼此顧忌,不能通力合作,才致有今天的局面。”
廉洪野舉目眺望寒葉城外的郊野,但在他炯炯目光中,卻仿佛倒映著雷州千里河山。
“長河雪嶺,才是真正讓雷州能夠抵御住蠻族的有利地勢。這是我遍察雷州地理圖志,得出的結論。
我欲在有生之年,輔佐一位勇武仁厚之王,兵威四國,交結瑯琊,使雷州濟力,共同在九萬目河沿河設防,修筑四十四座軍事堡壘,征發刑徒,戍守邊境;再在橫貫雎、成、明三國的雪嶺上,修筑城墻,溝通千里,阻擋蠻軍;再修通官道,造兵車,使內地兵甲可疾送邊境。如此,天下長安。(注二)
否則,草原上十二個部落,兵力實強于雷州,一旦將來某天停止內亂,聯兵攻向雷州,雷州必破。
雷州破則蠻兵逼中州,屆時不論中州能否守住,天下侯王都有了勤王入京的借口,聯軍入京則君威喪,君威喪則天下亂!必須要有人站出來阻止這一切!”
“聽起來,是很遙遠的事呢。”聽著自己男人的慷慨陳詞,沐輕雪輕聲道。
“是啊,大概要到變成白胡子老頭的時候,才能見個結果吧。而且,這也不是靠我自己就能做到的事。”廉洪野面向沐輕雪,露出很便宜的笑容:“到時候,還要有勞仙子了。”
“沒辦法,那就承蒙將軍不棄了。”沐輕雪同樣笑著回應。
許君到白頭。
“那么,等你做完這些以后呢?”沐輕雪又問。
“那時候…聽你的,你說了算。”
“噗嗤,那時候倒會聽我主意了。”沐輕雪忍俊不禁,過半晌,才說:“到了那時候啊,我想要再走一遍江湖。從青麟城開始,到朔方,到幽都,到天水…”
“好啊,把我們那兩年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廉洪野熱情響應道,仿佛他們談的是五天以后,而不是五十年以后的事。
“除了這些老地方,我還想去看看永州的江湖,去見一見那里的俠客,如果魔教那時候還在為非作歹的話,就再打他們一遍好了。我還想去看一看扶桑神樹,還有永州的海…”
“那咱們一定要爬到扶桑樹頂上去,傳說那可是千丈高的巨木啊,在那上面看海,波濤萬里,想來當是無比爽快!”廉洪野開懷大笑。
“然后啊,我想去中州的皇宮里,看一看人們經常說的那個‘皇帝老兒’,如果能夠跟他說上兩句話,就更好了…”
“仙子如有此意,本將自當奉陪。那老兒要是膽敢不接見咱們,本將軍就把他給仙子綁過來!”廉洪野豪爽笑道:“不過等到逃跑的時候,腳下可一定要快!”
“然后,我們再回靈州蒼云門,拜訪師父和各位故友…”
“你師父要是能活到那時候,豈不是老妖——老神仙!仙子息怒,小子說的是老神仙!”
“然后,等我們都走不動路了,我們兩個就去北方,去靈石長城上,找一塊靈石上去鎮守,每天看日升日暮,云舒云卷…”
“還有路過的倒霉妖怪——哈,沒問題,你陪我奔走半生,我自當也把余生奉上,守衛你家鄉,陪你斬盡妖魔!”
君許我白首。
“說了這些,就覺得,有點想走一走了。”沐輕雪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向前邁出兩步,然后回過頭,眼中含情脈脈。
“輕雪——”廉洪野呼喚道。
“洪野,跟我一起走吧。”沐輕雪說,向他牽出手。
廉洪野怔怔地望著眼前。霞光萬丈,火一樣燃燒著彌漫天際,映紅了他最愛的女人那晚霞一樣溫煦的臉容,仿佛要把她的身姿都融在落日的余暉里。
他多么想牽起她的手,再走一段路,或者拋下一切,去奔赴約定的這場夢幻般幸福的旅途。可他什么都沒有做。
“可是…”將軍的眼中飽含熱淚:“可是,你已經死了啊。”
注一:出自宋·蘇軾虞美人·冰肌自是生來瘦。
注二:此段根據史記·匈奴列傳:“后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陽,因邊山險巉谿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余里。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