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廉洪野(5)
九萬目河上的變化終于吸引了戰場上所有人，即使二衛和蠻族都沒有停止廝殺，戰士們也能感覺到，有什么大事正在發生著。灰色的天空與水面，一同開始翻滾，激蕩出詭異的巨大浪花。
更讓人警覺的，是有恐怖的叫聲開始從萬目河的水浪間滲出來——
那是怎樣雄渾陰郁的聲音？
如同是來自無底深淵中封印萬年的巨獸，向著人間吐出了一條舌頭。
須臾間，天地變色，九萬目河面上卷起了百丈的漩渦，漩渦里升起了龐大的黑色妖軀。
當那黑色的蛇頭出現在河面，廉洪野、薛義、百城霜、樂仲…不可置信的神色出現在所有人的臉龐，眼神中生出了同一種情緒——
絕望。
巨大的海浪中，黑色的巨蛇緩緩拔起了身軀，一條，又一條…有如燈籠一般的眼瞳照亮了河岸，也照亮了士兵們驚恐的面容，接著，妖物們張開了駭人的口：
“駭——！”數不清的長軀通天的巨蛇發出了尖嘯，陰祟而雄壯，宛如噩夢般的音色第一次響徹在雷州。
葉子啟跪在了石頭上。
為什么…為什么…
四百年來從沒發生過的事情…
為什么它們會出現在雷州？
這些來自黎州的——
食象蛇！
葉子啟捂住眼睛，依然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那海蛇的聲音，有著擊碎人心的妖力，讓整個戰場剎那間陷入了混亂，無論二衛，還是蠻族，所有能被稱作“士氣”的東西，在一瞬間就蕩然無存。
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恐怖，他們這些生活在山邊、河邊、腳踩大地的人，無法面對來自海洋中的巨獸。
但他還是努力張開了手指，仿佛是他作為一個士兵最后的倔強，然后，他就看到了地獄。
森白的骨頭，雨一般地從天上落下來。那是用骨頭制成的箭簇，來自那些騎在巨蛇背上、名為“夜叉”的怪物。
無數的人瞬間被骨刺射穿，穿膛破腹，永遠地倒在地上，血流成河。臨死前的慘呼填滿了他的耳朵。
再次看清那片江面，至少二十多條海蛇冒出了河面，搖曳著蛇軀，從十多丈，到三十丈不一而足，群魔亂舞，仿佛海洋中無名的妖異在揮舞著它巨大的尾巴。
蠻族的族長手握著長刀，站在河岸邊，站在他的伏兵——海蛇蛇腹之下，身邊倒下了他所有的手下，都已經被不分敵我的骨箭給射死了，堆成了尸山。
可是他毫不憐惜，甚至面向著所有雎國人的方向，應該說，是面向廉洪野的方向，笑了。
蠻族族長笑著張開了嘴，毒蛇吐信一般地撥動嘴唇，即使聽不到聲音，葉子啟也能知道，他是在說：“死吧。”
“哐當——”
葉子啟的劍掉落在地上。
葉子啟伸出手去撿，可是手臂卻止不住地發抖，跟著眼淚一滴一滴打落在手背上，像是針扎一樣疼痛。
當你見到了地獄，甚至親眼看到了魔鬼，是否還能夠握起劍柄？
“駭——！”
這些從水里突然冒出的巨蛇尖嘯著，放下了直立的身軀，影子灑落在戰場上，如同天柱崩折，在即將摔落大地的時候又懸在半空。
巨蛇橫空，橫絕了半個戰場。
人們驚駭地后退，在親眼見證了噩夢的升起，和那場不分敵我的箭雨之后，沒人能再提起對戰的意志，蠻兵和二衛謹慎地對峙著，身軀卻都在不由自主地遠離海岸，躲避那些登岸的怪物，卻連步伐都不敢邁得太重。
第一頭巨蛇爬上了岸，高高揚起它青色的頭，用燈籠一樣的巨眼掃視下面人們驚恐的面孔。巨蛇反復吞吐著細長的舌頭，蛇頭左右轉動，如同魔鬼在挑選它的食物，亦如神明在檢閱它的祭品。
然后，一股不同尋常的妖氣吸引了它的注意。它向前伸展了蛇軀，凌空前進，來到那股妖氣的面前，在它的金色巨目中，映出了少年顫抖的身姿。
時間仿佛在這時候靜止了，所有人，幾乎窒息地望著眼前瑰麗絕倫的一幕——烏云翻滾的陰郁天空下，從大海吹來的蕭冷寒風中，跪在石巨人尸體上的少年，和來自海洋的黑色巨蛇，在觸手可及的距離默默相對。
“駭——！”
巨蛇忽然發出了輕嘯，吐出了舌頭，將眼睛更靠近少年，要看清這個披著人的皮，卻散發著和它的神明一樣氣息的人類。
但就在這個時候——
少年忽然轉過頭，金色的重瞳與它對視。
“喂，看不起誰呢？”
葉子啟說。
他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身子的顫抖也沒有停止，可是，巨蛇卻感受到了危險。
在巨蛇挪動它笨重的身軀之前，葉子啟一把抓起了天不與劍！
隨后，他左腿抬起，向前弓步，同時扯起了右腿向前蹬直，同時右手握劍柄前指，同時左手向前猛推劍柄。
“你看你媽呢！”
葉子啟怒吼著施動八神落宮訣，在巨蛇抽身之前，一劍捅進了蛇眼！！
“咳——！！！”
金色的巨目噴出了鮮血，霎時潑遍了葉子啟全身，巨蛇尖嘯著拔起了蛇首，接著狠狠甩落，砸在了石巨人的背上，而葉子啟已經提前滾下石身，捂著頭坐在石巨人身下。耳聽頭頂山呼海嘯，石巨人被砸裂，碎石紛紛從他頭頂落下來。
一擊之后，海蛇就身軀翻滾著縮回海里，大概是激發了求生本能。然而，一陣風，追上了它。
那是一道黑色的劍光，如同一把巨大的鐮刀，跨越了半個戰場，掠過每個人的頭頂，追上了逃走的巨蛇，將它攔腰割作兩段！
雎國的士兵倒吸一口冷氣，那如山一般的男人縱馬穿過他們身邊，向著河岸走去。
廉洪野！
“全軍聽令。”廉洪野的聲音威嚴不改：“隨本將軍，把這些蟲子趕回海里去！”
直到此刻，廉洪野終于明白了困惑他的最后一個問題：以蠻族那落后的海運能力，究竟如何把數量眾多的人員、馬匹送過了九萬目河？現在，答案終于擺在了他的面前，是最糟糕的那一個。
蠻族與夜叉結盟了！
這的確是個值得東、西二汗王放下爭斗，合作入侵雷州的理由。
但既然如此，他要做的事也清楚了——
廉洪野抬起頭。
——把這條兩個汗王合作的紐帶扯斷！
將領的決心，和海蛇暴露出來的缺陷——甚至一個少年人都可以把它的身體捅穿——讓雎國的士兵們在遭受精神的巨大沖擊后，重新拾起了戰意。
黎州的軍人們，已經抵御了這些怪物四百年，難道雷州的戰士們就連一戰都抵御不了嗎？
雎國二衛，不會惹下這種笑話。
士兵們重新握緊了刀劍，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嵩朝人同時面對“九州四害”中的“乾州蠻族”和“黎州夜叉”，他們的表現，被后世史官稱為——
“無愧為那個時代軍事素養最為優秀的軍隊之一”。
戰士們迎著骨制的弓箭，與海蛇的尖嘯，沖向河岸，將無數刀劍插入海蛇的身體，每當有夜叉從蛇背上掉下來，立刻就有十只長槍圍了上去。
在這絕望的處境中，由“北國鐵壁”一手訓練出來的基層指揮官們，表現出了一名軍官的全部力量——勇敢、責任、干練、審慎。
他們用語言鼓舞士兵，來對抗海蛇摧毀心志的妖力；
他們沖鋒在前，用滿身的傷口學習如何對付夜叉——這種長著滿口尖牙和利爪的人形怪物的方法；
他們教士兵用長槍把巨蛇釘在地上，然后把劍插進去，往前橫推著在蛇身上劃出長長的裂口；
當巨蛇痛得張開噬人的巨嘴，一個千夫長用腳踩著蛇的下頜，向蛇腔里面射箭，證明了“從內部擊破”是擊殺海蛇的好方法，于是下一次就看到有人扛著長槍就往蛇嘴里沖…
仿佛是他們這些軍人只要在這場噩夢里沖得足夠深，雎國的百姓們就永遠不用在夢里遇到這些東西了。
蠻軍陣列在南，與整個戰場保持了距離。
他們選擇了旁觀這場戰役——因為先前夜叉們的箭雨攻擊同樣對他們造成了巨大的損害。雖然雎國二衛是靠近河水的一方，但因為烈風部的鎧甲裝備要落后于二衛，在那場箭雨中所受到的實際傷亡，居然比雎國軍隊還大。
這讓蠻軍將領們非常憤怒，他們認為夜叉這所謂的盟友，根本就不能分辨出人類中的敵友陣營，就像他們也分辨不出一個夜叉是公是母——
既然如此，就讓他們先爭出個你死我活吧，自己最后再來收拾殘局就好了，反正他們與夜叉的盟友關系，本來也不見得能比那些海蛇一捅就破的表皮堅固多少。
一陣激戰后，夜叉們終于不堪折損，駕馭著群蛇返回了江水里。如果不是它們天性愚蠻，它們其實早該發現，水中才是它們的主場。
雷州并沒有黎州那些陣列在海岸的巨弩。它們只需要退到水里，騎在巨蛇背上射箭，雎國士兵就拿它們全無辦法。
但有一個人，追了上來。
廉洪野。
于是，夜叉們將下一波箭雨全都瞄準了他。
二衛士兵們紛紛望向自己的將領，百城霜駐馬望向自己的師父，樂仲遙遙回望，連蠻族都忍不住望向這個曾經擊敗他們心目中的神明的對手。
千軍萬馬，注視著一個人的沖鋒。
他踏上水，水面便升起。
他揮出劍，巨蛇便死去。
波濤不止的海浪中，廉洪野策馬踏浪，不斷揮斬出黑色的巨型劍光，如同死神在揮舞著鐮刀，每一劍，都把一條巨蛇攔腰斬斷。
成片的夜叉掉落在水里，它們只好揮臂向岸上游去，再去拼殺一場。可是，夜叉們很快發現，它們在九萬目河中，既無法浮起，也無法呼吸。
只能在自己最熟悉的水中溺斃！
在被完全淹沒前，一個夜叉突然想起來，在大海中也有這樣的水域，它島上的老祭師說過，這是被魔鬼詛咒的水域，會吞噬所有靠近的生命，所以必須遠遠避開。
這片河水被詛咒了，而詛咒它的人，也一定是真正的魔鬼吧。
夜叉最后望見了天上的鐵甲將軍，還有他手中的黑色巨劍。
原來，那就是魔鬼啊！
一番苦戰后，最后一條巨蛇倒下了，夜叉們也都淹死在河水里。廉洪野遍體鱗傷，氣喘吁吁，站在十丈高的浪峰上掃望四方，遠處還有零星的幾條蛇馱著夜叉趕過來，但已經不會影響大局，該去對付蠻族了。
他撫著身下駿馬的鬢毛：“老伙計，辛苦了。再去戰一場吧。”
馬匹向岸上調頭，在萬眾矚目中踏浪躍下。
但就在這個時候，異變陡生。
一道水柱在廉洪野背后沖天而起。
人們愕然長大嘴巴，可甚至來不及伸手去指，廉洪野也只來得及勒住韁繩，回頭看去，一條遍體赤紅的巨蛇破浪而出，一口把廉洪野連人帶馬一同咬住！
“不——”
“將軍——！”
無數聲疾呼一同響起，廉洪野在急變中舉劍刺透蛇嘴上頜，接著手腳并用，將蛇嘴強行撐開。
可接著，巨蛇口中就噴出一團紅霧，嗆得廉洪野臉色一變，巨蛇的長舌隨即纏住了廉洪野的身體，往里一卷，就把廉洪野連人帶馬一同卷進了嘴里！
所有人面向著九萬目河目瞪口呆，巨蛇直立起身體，吞咽下去，然后“撲通”一聲，又鉆進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