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廉洪野(1)
真正猛烈的浪水，總是沖到眼前時才能被發現，可是發現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葉子啟望著遠方的九萬目河，想起書里看過的這句流傳在海邊的話。
天空是欲降白雪的灰色，漸漸拱上朝陽。葉子啟奉命領著新收的十來個屬兵，來到山外的洞口，與守夜的士兵換班。
雪嶺中吹刮著冷冽的寒氣，一下子就凍紅了耳朵。好在，他自從那晚上與薛義深聊以后，就每天勤練龍形旋針功和妖功，身體更抗凍了一點。
俯望下去，整片樹林輕輕搖晃，風中偶爾應和著幾聲鳥鳴。近來蠻族的進攻活動變少了，整座山都顯得清新寧靜，讓人想到在山腳的地方說不定正開著寒梅。
春天已經到了，整個雎國只剩下這里還保留著冬意，仿佛這里是冬天埋藏最深的地方，冬的子夜。這想法讓葉子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安。
“什長，什長，有鹿子！”獵人出身的下屬劉哥兒眼尖，一下子指出樹叢里一條棕色的影子。
“好家伙，跟我走，今天有肉吃了。”葉子啟掏出大弩，特別叮囑說：“先讓我射，射不準了，你再射，我要練練箭法。剩下的人繼續在這里守著。”
兩個人悄悄摸索過去，不知是他們藏得好，還是這鹿不怕人，居然直朝著他們的方向跑過來了，葉子啟大喜，扣上弦，三箭齊出，弩箭破風而去，誰見了都得說上一聲好力道。
百中咒再一發力，箭箭中的，便將這頭鹿活活釘死在一棵大樹上！
“什長好箭法！”劉哥兒稱贊。
葉子啟沖上去，腳踩到樹上，將三支弩箭奮力拔下來。
“最近往這里來的野獸是真多。”劉哥兒說：“這是山神爺保佑咱們，給咱送口福呀。”
“呵，那你中午給山神爺捏個土像，吃飯的時候貢著。”
葉子啟剛說完，心中忽現警兆：“來敵人了，躲起來！”
老妖頭的提醒。
葉子啟二話不說，抓著劉哥兒就藏兩棵松后面，眼睛瞪著山道，一會兒，真上來四個蠻人，肌肉健壯，馬刀雪亮，看模樣，像是跟著鹿的腳印上來的。
“蠻族…”
劉哥兒吃驚地發現葉子啟突然就像變了個人，眼球上漲起根根血絲，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輕輕喊出兩個字，語氣都森寒入骨。然后，他就沖了出去。
四個蠻族剛圍上鹿的尸體要說話，其中兩個就同時被弩箭貫穿，血潑紅了另外兩個蠻族的眼。
葉子啟暴上一劍，再斬斷一人，弓步彈起，再舉劍撲向最后一個，可那蠻族及時反應過來，抬手強扼住葉子啟前臂和手腕，葉子啟和他硬僵一會兒，力氣略有不逮，蠻族獰笑，剛扳回點身勢，側腹一箭穿腰，原來是劉哥兒襲擊成功。
葉子啟將蠻族甩開，回收了羽箭。
“這些馬賊可能也是來打獵的，我去前面看看還有沒有漏下的，不管剩幾個，我都去砍干凈，你在后面掩護。”葉子啟說著臉上泛起紅潮，顯然殺性已經起來了。
劉哥兒說道：“好！”他也被感染得有些興奮，心中暗自慶幸老什長林放選了個好接班人，跟著這么能打的什長，是不用擔心缺戰功了。
葉子啟再多不話，血氣沸騰地就走了下去。
接著臉色慘白地走了上來。
“跑！”
葉子啟低喝一聲，領著手下就往山洞口跑，連鹿都不讓撿了。
劉哥兒只好稀里糊涂地跟著，等跑到一個視野開闊處，終于忍不住回頭撒望，接著，就發出一聲驚嚇的叫聲，沖破這雪林的寂靜，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
在那些百年老樹底下，數不清幾百個蠻族武士正穿著棕黃的戰衣，在雪路上穩步前進，呈一個大扇形向他們的洞口圍了上來，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妖獸成群。
“別慌！”葉子啟向劉哥兒低吼，同時扭過凍得發白的面孔，把冷冷的目光灑向山坡，“把他們引進山洞里，用里面的陷阱，都殺光！”
劉哥兒被葉子啟一身殺氣震懾，終于鎮定下來。
葉子啟領著手下全進了山洞，分派到各個陷阱旁邊，只等著馬賊進來。
黑色的人影出現在洞口，所有人屏住呼吸，握緊刀劍——
蠻族卻不再前進，反而在洞口點起了火！
火舌燒出滾滾濃煙，向洞道里面涌了進來，葉子啟本想找機會往外射死幾個，可是煙霧一到，他就忍不住開始咳嗽，眼睛流淚。
內海中也在這時傳來聲音：“有風系薩滿在控制風向，還往煙里施了毒！”
“憋住氣，都往里面退！”葉子啟立刻喊道，一邊指揮著人飛速往山洞里面撤，一邊暗罵：“這些兔崽子！”
“什長，不用擔心。”劉哥兒勸慰說：“咱們二衛能藏這么久，就是因為這山里面山洞錯綜復雜，互相串聯，跟個迷宮似的。這毒煙跑不深，就從別的洞口出去了。”
劉哥兒正自信地說著，前面的岔路口，先有一股煙噴了進來，攔住去路，把路上火把的光也給罩住了，讓洞道顯得更加幽森詭異。
“他奶奶的！”劉哥兒這下懵了：“這怎么回事兒？”
葉子啟二話不說，召出兩片大葉子，先把身后的洞道和岔路口都擋上，接著命令所有人加速往下跑。
手下們紛紛贊嘆，什長辦法就是多！
可是，一群人剛跑下幾步，不知從哪里又冒出一股煙來，嗆得人暈頭轉向，葉子啟奮力指揮，花了好半晌功夫，才把一隊人都帶回了中央山腹的巨大空洞里。
一伙人終于能好好喘口氣，頓時舒暢無比，可一抬頭，都愣住了，這座大洞窟連通的二十多個洞口，全部在向洞窟里面冒著濃煙！
“怎么可能…”葉子啟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難道他要被悶死在山里面？
就在這時，百夫長陳武夫大步走過來：“小葉子，帶人去那邊列隊！”
聽著長官鎮定的嗓音，葉子啟這才定住神，先答道：“是！”接著往陳武夫指示的方向一看——
不知何時，洞窟北面居然多出了一個新洞口，一點沒有煙霧從那里冒進來，二衛幾千人正排成隊列，有條不紊地從洞口里面離開。
葉子啟馬上跑過去，找到隊列里同樣領著一隊人馬的顧峰，問：“這個洞是怎么回事兒？什么時候開出來的？通到哪里去？”
顧峰答道：“你這兩天是都在洞道里呆著么？這條道是薛將軍領著一群土術士，這幾天新鑿出來的。為的就是應付這種情況吧。”
“厲害。”葉子啟不禁贊嘆薛義的先見之明，接著朝屬下大喊：“兄弟們，都過來，活路在這邊！”
于是葉子啟一隊和其他在外值守歸來的隊伍，都排進了隊列后方。再回頭往后看，洞窟里只留了一些風術士，站在各路洞口，引導涌進來的煙霧全去向洞窟上空，避免給大軍造成混亂。
還有滿地的鍋釜爐灶，和大量堆在一起的大體積的爆炎石礦，這些后勤都是帶不走的了。
可還有個奇怪的情景：在爆炎石礦的旁邊，站了好幾個軍官，都是在二衛里有點名氣的好手，他們不急著撤退，卻像是在檢查那些帶不走的石礦，神色不急不緩的。
葉子啟沒精力去細想，就跟著隊伍進了山道。轉過一個彎，看到副將薛義正站在路口清點人員。
他簡單行禮招呼，薛義卻伸手把他攔了下來。
葉子啟驚愕抬頭，只見薛義神色端正，盯著他的眼睛說：“這條洞能挖出來，是因為你和顧峰帶來的情報，讓廉將軍察覺到獸靈的存在。
為了防范蠻族從雪嶺的野獸那里，探知到我們藏身處的地形情報，所以將軍下命令，開鑿了這條山里野獸也不知道的新路。
你們，拯救了二衛。”
葉子啟一下子心中顫動，低下頭，輕輕咬住嘴唇。
“是嗎，那，那就好。”他輕輕說，心里像有只小雀輕輕地撲躍。
“那個，將軍，”仿佛是為了換個換題，葉子啟側過頭，瞥向身后：“我看還有些長官沒上來呢，我走的時候，看到他們都圍著那堆爆炎石頭，那是在干什么？”
“他們啊…”薛義神色一肅：“那都是軍中練過火功法的好手。蠻族這次放毒煙進攻，卻不見我們的人跑出去，之后肯定要大舉進來查看情況。
而且，俠義道的樂仲長老幫廉將軍暫時抑制了千里尋蹤咒，他們會以為將軍還在這座山里。這些人志愿留下，只等著蠻族攻進來，就運功把爆炎石引爆，到時候整個洞窟，連帶著山里面的洞道都要坍塌，把這些攻進來的馬賊一舉埋葬！”
葉子啟聞言大驚：“那他們…”
“嗯。”薛義點頭不語。
葉子啟繼續走開了，洞道里光線本就晦暗，他覺得眼前更有點暈暈的，腳步像灌了鉛，不知走出多久后，終于見到了出口的光。
這出口通向雪嶺北面的山腳，葉子啟走出去，就看到九萬目河的江水在遠處奔淌。他不知道隊伍要到哪里去，只是跟著大軍往河水的方向走。忽然，他一個腳步不穩，覺得地面顫了顫，險些跌在草里。
他回過頭，看見山上無數的雪突然向下滑落，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幻覺，覺得整座雪山都抖了抖，但經過短暫的時間，一切就重歸平靜，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青山有幸埋忠骨。”葉子啟想起從小就在書里看過的這句話，第一次明白了它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