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春節一大早,葉子啟和顧峰便來到寒葉城東的寒葉祖廟,進行參拜。
祖廟里供奉著這座寒葉城的建設者、雎國開國君主——百城寒,以及對開國建城有重大貢獻的幾位臣子,歷來受寒葉城民敬仰。
前來祭拜許愿、討個新年彩頭的百姓排出了一條長龍,直到艷陽高照,兩少年才終于踏入祖廟主殿,在百城寒巍峨的銅像前,葉子啟默念道:
“百城國主,我是寒葉兵卒。新年大愿,唯有找出屠滅我家鄉的蠻族兇手,手刃其部落酋長。此亦為國靖難,三拜國主,望國主實現我心愿!”
說完,二人一同禮拜上香,從主殿側門退出來。
“你要回軍營嗎?”葉子啟馬上向顧峰問道。
“隨便。”
“那再逛逛,薛將軍說日落前回軍營報告,現在還早。”
顧峰點點頭,往還在排隊的人群撒望過去,只見在這隆冬的寒風里,城民們攜家帶口,個個面色喜慶。
這既是受新年的歡樂氣氛感染,也是因為,生活在這里的人都知道,春節一過,馬賊之禍就會出現轉機。
從來都是這樣,雎國軍方在春節過后不久,就會組織軍演,提振士氣;軍演過后,北方四國首腦會舉行“雷州會”,共商清剿馬賊的大計。
同時,馬賊這時候也在雷州搜刮得差不多了,銳氣已去,逐步開始撤退。
雙方一進一退,馬賊之禍逐漸消解,又是一年新的凱歌高奏、“國主英明”。
還沒被這場浪潮波及的人們,已經忍不住地彈冠相慶,向未來展望。
仿佛沒有人會看見——
潮水退去,滿地尸骸。
“誒!是你們!”熟悉的呼聲令葉子啟和顧峰兩人身子一震,回首望去,碧綠衣裙的女孩快步奔來。
唐菀蝶跑到跟前,抬手就要往葉子啟肩膀上拍打,葉子啟馬上舉起手,和她交掌一拍,就把這輪“攻勢”化解下去。
這意料之外的默契讓唐菀蝶神色一怔,隨后笑道:“你們參拜完了沒有?”
“差不多了,正想走呢。你呢?”葉子啟道。
唐菀蝶笑道:“那跟我過來。”
兩人便被唐菀蝶領著,在門洞眾多、人滿為患的祖廟樓群里七繞八繞,最后走到一處偏殿。
葉子啟抬頭一望,只見一棵老槐樹長在偏殿庭院當中,槐樹枯老的枝干上系掛著許許多多紅色緞帶系成的繩結,足有千數,緞帶兩端垂落向地面。
清風吹來,滿樹緞帶好像長著兩條長尾巴的紅尾魚兒,在風里自由地飄蕩。
“這是——”
“這里是祈福的地方,你把名字寫在紅繩上,系上去,祖廟里的神仙就保佑你升官發財。”
“哦——”葉子啟看著有幾個老人站在樹下,準備好了筆墨桌椅和一大堆紅繩,無論誰走過去都笑臉迎上,若有所思道:“先不說會不會發財,我看要把名字掛上去,得先破點財吧?”
“哎!本姑娘請了!”唐菀蝶大包大攬地說一句,就跑到槐樹底下,跟那些老人一下子擺出上百文銅錢,換來兩條紅繩和墨筆,葉子啟和顧峰也就依她寫上了名字。
唐菀蝶道:“這系繩還有規矩,你們城外的不懂,我來系,你們去那邊等著。”
葉顧也就依言退開,一會兒,顧峰見唐菀蝶往樹枝上系紅繩的時候,似乎身高不太夠,便說:“我去幫她一把。”
顧峰走上前去,向唐菀蝶要紅繩幫忙,唐菀蝶只是不許,后來才答應讓他系上自己的那條。
顧峰尋思可能是系繩結的手法有什么規矩,便仔細看著唐菀蝶示范。
只見唐菀蝶俏臉向上仰著,小拇指和無名指壓住晃動的細枝,再用余下的手指系起繩結,眼光直直的,惦著腳尖,顯出努力的神采。
唐菀蝶系完走了,顧峰也有樣學樣,編起繩子,因為一時心起,隨意向旁邊老人問道:“以前在老家,我還沒聽說過有這種靈用的樹種,這棵樹叫什么名字?”
老人和善地笑呵呵道:“月老樹。”
顧峰的動作僵住了。
然后,顧峰看了看自己手上只寫著“顧峰”一個名字的紅繩,再往樹上環顧一圈,滿樹繩結下面都在飄動著兩個名字,臉上抽了一下。
他默默取下了紅繩,攥在手心里,朝葉子啟和唐菀蝶走來。
“都系完了么?”葉子啟問道。
“嗯。”
“那這廟里也沒什么好玩的了,我們去外面。”
三人走出祖廟,看到沿著廟墻,圍了許多商販,宛若燈市般熱鬧,三人便邊逛邊聊起來。
“你是和家里過來的?不陪家人沒事兒么?”葉子啟問。
“沒關系,我家一早就參拜完了,現在各逛各的。”唐菀蝶道:“你們軍隊里過年,發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沒有?快給本姑娘講一講。”
“也沒什么,軍隊里都在喝酒聚樂,我倆就躲出來了。哦,對了,聽說你師姐在三衛,痛飲了兩壇子酒,都是一口見底,真是女中豪杰。”
“啊——也對,師姐要管一群男人,總要融入些。”
“你要看有意思的,過兩天,我們在皇宮校場上做軍演,你可以過來看。這軍演里頭一個節目是‘武棋’,聽說很有看頭。”
“武棋?是下棋么?”
“是,也不是。總之,就是不一般的下棋,是用人做棋子。”
“這是什么意思?”
“說不清,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聽說要見血的,怕刺激就算了。哎,看那兒!”
隨著葉子啟一聲驚呼,唐菀蝶和顧峰抬頭望去,只見是一個陰陽先生,四十多歲模樣,在廟墻底下擺了個攤位。
“你還對這個感興趣?”
“好歹是個坐高案子的,去玩一玩。”葉子啟興致勃勃。
“什么叫‘坐高案子’?”唐菀蝶不禁問道。
“就是擺桌坐椅子算卦的。他們相面這行有規矩,不說話看啞相的,就只能擺地攤,算完了,給你個簽子完事。
凡是擺桌坐椅的,都是能陪你多說兩句話的。這年月,故弄玄虛的多,能遇著個愿意和你多聊兩句的先生,花點錢也值得。”
于是三人走到攤前,葉子啟搶先說道:“先生,使一手倒戳朵兒,可不可的?”
唐菀蝶正想問什么是‘倒戳朵兒’,方士已經答道:“什么字?”
“人。”
“人顛倒了,不就是妖么?這字不好。”
葉子啟聞言渾身一顫,隨即鎮定臉色,道:“給你個容易的,你還不愿意。那就‘亦’字吧。”
這方士聽過,馬上提筆落字,這時唐菀蝶才發現,他居然是把整個“亦”字在紙上筆畫倒著寫出來的!
葉子啟頓時鼓掌道:“不錯。”
倒戳朵兒,正是倒著寫字的意思,這是卜算這一行不少人都會的本事,有的人認為這活使得越熟練,卜算的本事也就越高,因此葉子啟先拿這活兒考較方士,主要也是為了給唐菀蝶看個新鮮。
方士字寫成了,望著紙上思索片刻,正要開口,忽然,眼前一花!
同時,葉子啟三人低呼一聲,一齊向后退了一步——原來,是一只小雀,撲騰著翅膀,從方士桌案底下飛了起來。
“哪里來的小雀兒,嚇人一跳。”葉子啟嘟囔一聲,回過頭來,卻突然發現方士的臉色完全變了!
方士眉頭緊皺,嘴中念念有詞道:“‘亦’下面加個‘鳥’,是‘鸞’字。紅鸞是主婚配的喜星,主有情緣。可你這個字是倒寫的…少年人,你這是紅鸞煞啊!”
葉子啟乃問:“‘紅鸞煞’是什么意思?我沒聽過這個詞。”
方士道:“用民間的俗話講,你這就是命犯桃花,有性命之危。”
“噗!”葉子啟本來看方士的樣子還有些緊張,這時已經失笑道:“命犯桃花?你是說我會吃女人的虧?”
“不錯,而且我觀你面相,雖然是心地不錯,卻難改本性風流,這輩子,難免要在女人身上吃苦啊。”
“你快得了。”葉子啟笑道:“錢給你,不用給我‘扣瓜’。你們的行話和把戲我都懂,嚇唬人嘛。”
葉子啟將錢一扔,便欲離去,同時心中冷笑道:自己自從亡族之禍后,就不再掛念男女之事,自己的愛,早就隨著一件染血的衣服,永遠埋進了土里。除了顧峰,自己也不會再把別人放在心上,哪里還會為了女人惹禍呢?終究只是個坑騙人的把戲罷了。
“等等!”方士卻突然出口道:“少年,這些錢,你拿走。”
“誒?”葉子啟奇道:“為什么?”
“恩公也許已經把我忘了,可我不能忘了恩公。”方士站起身,鄭重道:“那日在燕行街,在下險些被馬蹄踩死,是多虧了恩公你把馬匹攔住,我今日才能在這兒擺攤取財,許萬不敢再收恩公錢兩。”
葉子啟聞言,大瞪著眼,看向這個自稱許萬的方士,突然想了起來,那日,他和顧峰兩個從說書館子里走出來,正遇上唐昭馬匹沖撞,那時他從唐昭馬蹄下解救出來的,不正是這個中年人嗎?
葉子啟不禁笑道:“原來是你,好好的正業不做,卻來這里蒙人。好了,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恩公,我這卦不是…”
唐菀蝶見兩邊氣氛突然熱絡起來,也好奇插嘴道:“咦?你們原來認識的?那給我也免費算一卦——”
“算了吧,看個倒戳朵兒就行了,咱們時間不多,還有好多地方得逛呢。”葉子啟笑著打斷了唐菀蝶的話,一邊抬手抓住唐菀蝶胳膊,暗中用力把她抓到自己身邊。
就算不信這卦,他也不想萬一唐菀蝶被這個許萬算出是唐家人,給她招來禍患。
唐菀蝶則是沒想到葉子啟會突然這么大膽地和她身體接觸,臉上一紅,也就不多話了。
又和許萬交換了兩句拜年話,葉子啟就拉著唐菀蝶離開了。
臨走,許萬還在后面遙遙喊道:“恩公,小心女色呀!”
“喂,他說讓你小心女色呢,你還不離我遠點?”唐菀蝶輕聲取笑道。
“切,你還真信他。”
“嗬。不過,說到桃花,我家里是有種桃樹的,到開春可漂亮了,你和顧峰記得過來看看。”
“你家還能讓我進去?”
“你哪次來我家是走正門了?”
少年少女的笑聲,在人群中漸漸遠去。
而在祖廟附近,一頂四人抬轎子剛剛合上了轎簾。
轎中坐著一位白胡老者,一副鐵鍋臉,紅眼邊,老者對面則坐著一個青年男子,正侃侃說道:
“父親,那兩個就是勾引了二妹的小子,背景查過了,都是跟軍隊從城外面混進來的,沒有什么家世,只在二衛里做什長。二妹昨天晚上,也是被他們騙走的!”
聽聲音,這青年赫然正是唐昭!
“他們以前,和我唐家有過瓜葛嗎?”轎中所坐的老人、同時也是唐府的主人——唐思周問道。
“這…這倒沒有,他們不知怎么,就和二妹認識了。”
“哼!”老人一擺手,轎子便向前進發了。
唐昭輕輕低頭抹了抹汗。
他方才,非常擔心血契符突然把他的血給吸干掉。
可是,就算再冒險,他也不甘心自己的二妹,就這么讓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窮兵給帶走。
“沒錯,沒錯…這不是翻舊賬,這是…你們又逼我的。”
唐昭在心中狠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