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唐家(6)
飄搖風雨中，唐府屋宇樓閣，仿佛都在這個殺機四起的夜晚搖搖欲墜。
一把傘撐雨而來。
“別殺我哥！”
顧峰已經劈倒了所有護院，葉子啟也止住劍勢，兩人一齊循聲望去，卻見快步走來的竟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著一件月白襖裙，足踩云絲繡鞋，長發披肩，并未梳挽，細骨扶風，風情楚楚。
少女一手執傘，一手卻托著一個白玉瓶，走來時，跨過滿地死傷，面色焦急，卻并不恐懼。
若斜風吹雨，雨打白玉。
而讓葉子啟吃驚的，還是少女那雙眼睛，桃花眼眸，似夜中明星。葉子啟一下子就認出了這雙眼睛。
“是你！”葉子啟道。
“是她。”顧峰也道，可他沒失禮地瞪著女孩眼睛看，而是盯著少女手中那樽白玉甁。
少女走到近處，先瞄了唐昭兩眼，見他模樣雖然極是狼狽，受的卻其實都是輕傷，心下方安，轉朝向葉顧兩人，苦笑道：
“你們——好啊！我要是去西門找你們，是不是我哥就讓你們給砍死了？”
從女孩的聲音，葉子啟就可以確定這名少女，正是先前在浴室里幫他們遮掩了一下的那個女人，乃無言以對。
顧峰以眼神示意葉子啟去注意少女手中玉瓶，葉子啟起初不解其意，可仔細瞪望兩眼，突然就認出來了，這名少女，正是那日在秋風湖上，跟隨在元極老人身側，布設結界的那名少女！
她居然是唐家的人！還是唐昭的妹妹！
真正的寒山弟子，肯定是他們無法對付的。
也許，今夜真要把命留在這兒了。
“菀蝶！救我！滅了他們！”唐昭見來了救星，顧不上滿嘴啃泥，大聲喊道。
顧峰默默向前抽劍。
“行了，哥！這時候你還不先管管自己身上。”唐菀蝶喝道，接著又把頭轉向顧峰和葉子啟，說：
“顧峰，你停一停，還有這邊這個，長得挺好看的小哥？你們聽我一句，不論先前是出了什么事兒，今晚上再這么打下去，對我們誰都不好，你們也總不能滅了我唐家滿門吧？讓我先給我哥止止血，然后咱們再坐下來算算恩怨，想想有沒有打殺以外的法子，成么？”
葉子啟聞言暗驚，唐菀蝶言語中居然沒有開打的意思。而且，家里被鬧騰成這樣，也是神態自若，驚怒不形于色，這份定力也是讓他暗暗生畏。
他自然不會知道，唐菀蝶是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和為難之處。
那日元極老人收徒未成，回來自然向唐菀蝶和她的師姐百城霜講起了這兩個少年的事，說到一個少年叫顧峰，道心清明，和師姐相若；另一名少年天性純良，為數年來僅見。
唐菀蝶素知元極師叔有觀魂之能，因此對這二人品性極為放心，所以方才洗浴時被闖入，認出他們來，也沒把他們當做宵小之徒。
而對自家人，唐菀蝶自然就更有底了。雖離家四載，但回來這兩三天她就看得明白，家風與往日一般無二，把全家拉出去砍頭就不會有一個出冤情的。
因此這兩邊起了沖突，唐菀蝶問也不問緣由，就已認定是自己家里又作惡事，招惹了這兩少年。
她天性喜平衡，又入正道宗門修行，所學皆公正理義，因此不愿對自家太過偏私，只說找個打殺以外，解事的法子。
而她之所以不緊張，也只是因為心中肯定，這兩少年不會對她一個無辜女子動手。
葉子啟心中已開始盤算脫身之策，仍將劍指著唐昭道：“恩怨就不必算了，唐昭前日害我不成，今日我要殺他，又差一步。算恩怨已是兩清。可是，我今晚沒想要留活口啊，給自己留下麻煩，也怕你唐家事后報復，這怎么辦呢？”
“你們渾——”唐昭話說一半就被唐菀蝶眼神擋回去了。
“這好辦！”唐菀蝶道：“既然恩怨兩清，那為一點收尾的事，我們也不值得再打一架，是吧？我提議，由我和我哥立張血契符，解除你的后顧之憂，來了結今晚的事，可以么？”
“血契符？”
“是。府里知道你們兩位身份的，就只有我和我哥。其他人——”
唐菀蝶向躺在地上的家丁掃視一圈：“你們還真是沒留手啊，師叔是不是看錯了…總之，我愿意立下血契：如果你們就此停手，那么唐家和你們的恩怨，自今夜止，一筆勾銷，對你們，唐家絕不報復，也不會對別人泄露你們的身份。
如果違犯契約，我和我哥立刻就被血契符吸盡全身活血，成兩具唐姓干尸，以此來換你們對我哥手下留情。你以為這樣如何？”
雷聲乍響，電光映在女孩臉上，目光瑩亮。
如此生死笑談的氣魄，著實讓葉顧兩人都臉上動容。
葉子啟道：“你真愿意這樣讓步？血契符是以本命精血立大誓的東西，我也分得出真假。”
“切，本姑娘還稀罕騙你呢，誰讓本姑娘好心換了驢肝肺，大冬天的，放兩條蛇進懷里捂熱了——呸呸，你們連本姑娘的影子都沒見著，更別想進本姑娘懷里。”
“不，影子還是見了的——”
“呸！”
唐菀蝶又笑罵一聲，任風雨吹打，尸橫滿地，她只是談笑坦然，身子骨直挺如傘骨。唯有攥著白玉瓶的手背上勒起了青筋，顯出她也不是那么輕松。
“如果這樣還是不行，那本姑娘就不客氣了。”
唐菀蝶第一次正色道。
唐昭的心里在滴血。
因為兩個惡賊正在他的藏寶閣里挑挑揀揀，隨手挑寶貝就往身上拿。
實際上他也確實流血了。
最終，葉子啟答應了唐菀蝶的休戰協議。然后就讓唐昭交出藏寶閣的鑰匙，三人拖著唐昭進了藏寶閣，找用來做血契符的法器。
因為葉子啟強烈要求，符做成了才允許唐菀蝶給唐昭治傷，所以他們三個就先在屋子搜東西，放唐昭自己躺地上，邊淌血邊看著。
“算了，不逗他了。”
葉子啟把東西都扔了回去。
“我們做殺手也是有尊嚴的，一碼歸一碼，今晚是來報仇的，只奪命，不劫財。”
唐昭乃松了口氣。雖然真正貴重的東西都鎖在一個個箱子里，但就外面擺的這些，他也心疼啊。
“吱呀——”
顧峰打開了一個劍匣。
“寶劍蒙塵，可惜了。”顧峰道。
葉子啟立刻又轉頭向唐昭。
“談個買賣，這兩把劍給我們，我允許你妹妹現在就給你治傷。”
“去你姥姥的殺手尊嚴…同意。”
唐菀蝶走過來，打開白玉瓶，倒出些金色液體到唐昭身上，又繼續回去翻騰。
唐昭有些模糊的意識終于清醒。
跟著眼睛就瞪大了。
“那可是泰昌年間的東西——”
唐菀蝶拿著兩個金紋繁麗的廣彩瓷碗走來。
“別廢話，用不壞。”唐菀蝶將兩只碗放在地上，葉子啟和顧峰都圍了上來。
唐菀蝶寫兩張符放在碗里，接著一只手向地面張開，口中默念咒語，頓時所有地上唐昭的血都浮了起來，即使是已經凝固的，也重新活化，然后隨著唐菀蝶的手相牽引，盡落到一只碗里。
血水盛了半碗，完全彌漫過符紙。
這情景令葉子啟無比熟悉，就和他做書簽時幾乎一模一樣。
“有這么多就夠了。”唐菀蝶面向唐昭道：“按剛才說的，起誓吧。”
唐昭的脾氣算是早被這一晚上給磨沒了，便將不把今夜之事的真相對他人說、過往冤仇不計這樣的話都說了一遍。
“如違此誓，身滅血焚。”唐菀蝶教道。
“如違此誓，身滅血焚。”唐昭跟著說。
“轟隆！”
窗外雷聲轟響的同時，瓷碗瞬間炸裂，碎片崩飛，血水灑落在地上，接著冒著白煙快速消失，最后只留下一張血紅符紙，靜靜躺在地上。
“啊，啊。”唐昭嚇得瞠目結舌，葉子啟和顧峰也微微變了顏色。
唐菀蝶撿起地上符紙，就放到了葉子啟手上。因為今夜顧峰的目光總是漠然而冷靜，葉子啟的眼神里卻藏不住熊熊怒火，所以她不自覺地把葉子啟當做了今夜事情的主使。
然后，唐菀蝶扭頭向顧峰道：“借你劍用一用。”
顧峰將剛買賣來的寶劍扔給唐菀蝶，唐菀蝶便豎起一只手臂，橫劍往胳膊上割血。
但是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唐菀蝶愕然抬頭，目光惶惑。
直到這時候，葉子啟才發覺，眼前這個說話做事都游刃有余的女孩，身子居然在發抖。
“不用了。”葉子啟道：“你是除妖正道的人，我信得過。”
冬雨來去總是很快。
在屋檐上只剩下連墜兒細雨的時候，街角上無家無歸的人，終于開始能夠沉入夢鄉。
風雨總會過去，天一定會晴，這是所有心懷希望生活之人的信仰之道。
只剩下燈火明滅的樓閣里，木門搖晃。
人走碗尚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