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情形,是有馬車把人撞倒了,那駕馬的還是個主子有背景的惡奴。
葉顧兩人因不是本地人,無意生事,只是張望兩眼,便準備躲開。
這個時候,馬車的簾子開了。
“怎么回事?”馬車中探出一個中年男人,沉聲問道。
葉子啟站住了。
“沒事兒,老爺,是個不長眼的擋路了。”
“快點趕路。”
“是,老爺。”
被撞在地上的是個四十來歲、身子骨頗細瘦的老漢,才爬起半截身子,就看著眼前馬蹄子又抬起來了,頓時驚恐地嚷道:“啊,啊——”
在馬蹄正要向前踏來的時刻,一條手臂忽然伸進了他的視野,將馬攔住了。
“嗯——?”馬上惡奴哼出厚重的鼻音,喊道:“小子,敢管閑事?”
“不,我是有事要找你的主子。”攔馬少年道。
“呸!”惡奴道:“你算什么東西?你知道車里坐的是誰嗎?”
“知道。”少年道。
他當然知道,那個男人,只需要瞟過一眼,他就絕對不可能認錯。
少年昂起頭,向著車簾后喊道:
“唐先生,北山鎮葉家人請見!”
惡奴怒喝一聲,為這個從什么叫北山鎮的鄉下地方來的小子,竟敢驚擾車廂里的那位大人物而驚怒。
但隨后,車簾子真的被打開了,車廂中露出的人臉,正是曾經將一匹宋錦送進北山鎮引得滿山轟動、與葉菱紗定過親的男人——
唐昭。
“是你?”唐昭眼神往下一撇,問道:“你妹妹呢?”
“貿然攔馬,還請見諒。”葉子啟道:“只因正有舍妹之事要向先生告知。約一個月前,乾州馬賊侵我家鄉,舍妹在那時候…被馬賊殺死了。”
“什么?”唐昭驚道:“那我送去的東西呢?”
“都被燒了,馬賊放火燒了北山鎮,葉家只有我自己逃了出來。我為了報仇,加入軍隊,入二衛廉將軍麾下,如今才隨軍隊進到城里來。”
“哼!”唐昭冷哼一聲,就把簾子拽下了,“走!”
馬車重新啟動,在葉子啟面前離去。
“一定要這樣么?”顧峰扶著方才被撞倒的老漢,站在葉子啟身旁,看向他道。
“嗯。”葉子啟道:“我娘一直教給我,葉家人不坑欠別人的,凡是有對不住別人的地方,都要對人有個交代,這是我葉氏家風。無論如何,葉家收了他的東西。現在葉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個交代只能由我來給。”
顧峰知道,葉子啟心惡唐昭,可為了葉家的道義,他仍然忍著厭惡在唐昭面前言語受氣,一時面上表情復雜。
“顧峰,”葉子啟道:“現在我們沒有錢,等以后,軍餉攢夠了,把之前唐家送的東西的錢還給唐家吧。”
顧峰默然點頭。
車廂里,管家小心觀察著唐昭的臉色。
“老劉。”唐昭發話了。
“哎!”劉管家立刻應道。
“明個兒找人,收拾那小子一頓。他們家賠老子這些錢,拿他那條命還都不夠!”
“老爺,得嘞!”
城中一日,百態眾生。
日落時分,兩個少年終于逛累了,來到客棧里,要了兩個單間。
葉子啟進自己房里合上門,窗外天色將晚,葉子啟走過去,趴到窗檐上,眼望窗外城色,獨自道:“這下你滿意了?”
空無一人的房間,問得無由。
“嗯。”一個聲音在葉子啟心中道。
空無一人,卻有兩個妖怪。
“一直嚷嚷著要進大城里看看風景,我就讓你看個夠。以后我跟你學妖道,你也要讓我學個夠。”葉子啟道。
“哦?”大眼妖奇道:“你決定了?學妖道這事,你在雪龍坡上一個月都沒拿定注意,怎么突然就想開了?或者,應該說,想不開了?”
“是啊,是啊,真的很難決定啊。”葉子啟道:“如果不是今天見到的這些人,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法決定吧。”
“世道亂吶,我不知道這條命還可以活多久,既然要死,作為一個普通人去死,總好過一個身敗名裂的妖怪吧。哪怕身份是假的,至少還有人來收尸啊。”
“如果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葉子啟搖搖頭,“可是,我已經看到他們了啊,廉洪野、百城霜、元極仙人…
我如今知道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物,還有這樣的境界,還有這樣的活法,還有這樣的故事,我就不可能不去想,想要去做像他們一樣的人,想要登上和他們一樣的境界,想要站到和他們并肩的地方,去看看,和他們眼里一樣的風景。”
“活在地獄里的妖怪,說不定,在死前,也有機會看一眼天宮吧。”
“和這樣想法一比,好像死后名聲怎么樣,有沒有人收尸什么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葉子啟怔怔地張著眼睛,寒葉城上,白云繾綣。
在此時,同一片天空的下面,兩個年輕的女人正在給一位老人送行。
“仙翁,那個少年,資質果然如此驚人么?”百城霜問道。
“霜兒,那是你推薦給老朽的,你能不能給老朽留點念想,別讓老朽覺得你先前是糊弄老朽的,到這會兒又不舍得放人了。”元極仙翁無奈道。
“哪能呢?”百城霜笑道。這個性格清冷的女人,即使笑的時候,聲音一樣聽不出起伏。
唐菀蝶在后面見狀咽了口唾沫,她記得百城霜從洞波亭逃走的時候,就是這么笑著釋放寒力不知不覺凍住了她的雙手。
“還記得下山前的時候,你元靜師叔經常會在廣寒峰上嘟囔些奇怪的話——她的預言總是很準。老朽抄了些下來,”元極仙翁拿出張帛紙,塞到百城霜手里,“你是我元一門人,這也不算對外泄露天機。”
百城霜接了帛紙,隔了數息,答道:“多謝仙翁。”
“就到這兒吧。”元極仙翁輕念劍訣,背后長劍離身而飛,然后橫浮在半空。
元極仙翁一腳踩上劍刃,卻又回過頭來,道:“霜兒,你自從掛上元一門外門弟子的名號,還從來沒有回去山上一趟。寒山千峰臥雪,景色獨有可觀之處,你這一生,總得去看一眼。”
“晚輩謹記。”百城霜道。
一道劍光破空而起,白衣老人御劍在天上,漸漸飛遠了。
百城霜又在原地站了良久。
“師姐?”唐菀蝶擔心地問道。
“沒什么。”百城霜笑笑,“只是覺得城里真的冷了。”
唐菀蝶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百城霜卻抬手張開手中帛紙,說道:“說來元靜仙翁還是你師父,一起來看吧。”
唐菀蝶聞言,好奇心起,便湊近過來,原本那一點距離感頓時消失無蹤。
二女一同往帛紙上看去,只見紙上字體方勁古拙,端端正正地寫道:
“冬天深了,神的家中鷹在集合神的故鄉,鷹在言語冬天深了,王在落子這個九州上的冬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死去的尚未死去鷹在墜落神未死去誰的聲音能抵達冬之子夜長久喧響掩蓋我們橫陳于地的骸骨冬已來臨 沒有絲毫的寬恕和溫情:
冬已來臨”
(改自海子詩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