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夢
一片黑暗。
“少年人，你說的，可不會后悔？”
“我——”
葉子啟正想答話，張開口，喉頭卻哽住了。
奇怪，自己想說什么來著？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正蜷坐在熟悉的書樓里，在散發著令人沉靜的樟腦和舊書氣味的書柜間，腳下堆滿了層層疊疊的妖書。
葉子啟恍然，原來自己又做夢了。
夢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覺得，夢里好像有燒焦的味道。
葉子啟甩頭笑笑，怎么可能呢？要是在書樓里弄出了火，老爹非把自己打斷腿不可。
是看書太久了吧，才會不知不覺睡過去，他想自己該看兩個有趣的妖怪故事醒醒神。
可就在這時，虛掩的樓門，被猛一聲撞開！
刺眼的陽光一下子射進昏暗書閣。
葉子啟驚訝抬起頭來，就看到書樓門口，站著他最熟悉的女孩。
“哥，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女孩臉上綻開笑容，正是葉子啟的表妹，葉菱紗。
因為是匆忙跑來的緣故，葉菱紗發育健康的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烏黑發絲粘在她百合花般潔白的鵝蛋臉兒上，一身柔軟錦衣把她勾勒出勻稱的青色曲線。
“走啦，哥，姑姑讓我找你回家用飯。”
葉菱紗向他伸出手，葉子啟卻沒有抓住。
他眼睛注視著葉菱紗身上鮮麗的錦衣，認出那衣料是名貴的青織金穿花鳳宋錦，與窮破的北山鎮，簡直格格不入。
“你的衣服，是唐家送來的？”
葉菱紗手指不安地縮起來：“嗯…好看嗎？”
“不合身，難看死了。”
葉子啟站起來，閃過了葉菱紗的身體，走出書樓，每一步，都像灌了鉛一樣重。
“不過暖和就好，天冷了。”
他含著眼淚一直走，周圍的人和景色，都不停變幻，他茫然不覺，只有心中的沉痛縈繞不去，等他回過神時，只看到一把劍朝自己劈過來！
“啪！”
他摔在地上，手里的武器被打飛，看到一個氣質堅毅的男孩正站在自己面前。
是顧峰。
啊，對了，自己是在和顧峰比劍。
“你又走神了。”顧峰看上去臉色很生氣：“這個月，你就沒把劍拿穩過，這樣子，怎么能把劍術練好？”
“對不起。”葉子啟道歉說：“可我的心里靜不下來，顧峰，你說憑什么呀？那個唐昭，幾件好衣服就能把菱紗給娶了。我和菱紗都認識十多年了，比我們練劍的日子還多了五年！”
葉子啟口中的“唐昭”，是一個來北山鎮上游山玩水的富少，偶然見到葉菱紗貌美，便在一月前帶了許多禮物來提親，葉家長輩們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此以后，葉子啟便一直郁郁不樂。
顧峰漠然道：“是葉菱紗她爹，拿定了主意要跟人定親，她也沒辦法。”
“可是，菱紗答應以后要和我們一起出去闖江湖的…”
“世上的事情，本來就不是順人意的。”顧峰想了想，說道：“葉子，我問你，你知道乾州的馬賊為什么年年要到我們雎國來么？”
“啊？”葉子啟驚呼一聲，他想不到顧峰會突然提起“馬賊”這個詞，明明這個詞語是所有北山鎮人心中的禁忌。
“你干嘛問這個！”
“是我問你。”顧峰嚴肅說。
葉子啟不得不正視起顧峰的眼睛，與馬賊有關的那些令人不安的記憶，也在心里翻滾起來。
所有邊境百姓，最怕的都是外族的侵略。雎國北山鎮，就地處在平妖大陸極北的雷州，而顧峰提到的的乾州，是更在雷州以北的大州，與雎國隔著一條九萬目河，屬于另一片大陸。
據說乾州上是一片廣袤無邊的大草原，草原上生活的蠻人是馬背上的民族，經常在冬天渡河來到雎國搶掠，被雎國人稱為“馬賊”。
“馬賊來我們雎國，當然是來搶東西的！這是因為乾州賊沒有圣人教化，天性貪婪野蠻，只會搶別人的東西…”
“錯了，是因為他們缺了冬天里的一頓糧！”顧峰嚴詞搶斷道。
葉子啟聞言變色，這可是書上從沒有過的驚世駭俗的言論。
顧峰又緊逼著說：“到了冬天，草原上的草都給凍死了，牛羊也少了。乾州的蠻族人沒飯吃，就殺掉自己的牛馬，用牛皮做成筏子，渡過九萬目河，來我們雎國殺人、搶糧食。
他們中會有一半的人淹死在河里，上了岸的，又有一半死在雎國，永遠回不去乾州，所以我們平時都會唱‘長河有長九萬九，不見白骨都成舊’。可他們還是源源不斷地來了。
在我們眼里，他們當然是強盜，是魔鬼！可放眼九州，弱肉強食，就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生存方式。妖獸吃人，人也吃人，你弱小，就讓人吃，你厲害，就吃別人！
現在是因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讓寒葉城里的富人給吃掉了！你在這里哭有什么用？哭你就能把葉菱紗給哭回來嗎？”
“顧峰…”葉子啟眼睛瞪得直了，顧峰這一番言語，直說得他心里像堵了口氣，不知道怎么發泄出來。
“我們練武，就是為了不變成被人隨意掠奪的弱者！”顧峰把劍拿回葉子啟手上：“我問你，你還記得我們顧家劍法的頭一條要義是什么嗎？”
“天行健，男兒以自強不息。”
“你還記得就好。”
葉子啟怔怔地看了顧峰一會兒，眼神中突然煥發出強烈的光芒，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顧峰的那個清晨，對方在熹微的晨光中練習著揮劍，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憧憬，也想成為這樣剛強有力的人。
“好！”葉子啟振作起來：“顧峰，我們繼續練——”
可突然間，一道火柱從山下的村鎮里升了起來！
葉子啟和顧峰一起驚訝望向鎮中，第二道、第三道火柱連續燒了起來！
兩人臉色大變，每道火柱都相隔不近，這不像是意外失火！
于是趕忙跑下山去，向各自家里報信。
當越來越跑近鎮中心，葉子啟耳畔就響起了越來越多模糊的嘶叫聲、喊殺聲。
“轟！”一聲響，葉子啟看到路旁牛鐵匠家的門，竟被轟飛出去，一個穿著一身獸皮的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這人有著明顯區別于雎國人的外貌特征，頭大而圓，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發外，其余部分都剃光。
闊臉，厚眉，杏眼，顴骨高，鼻翼寬，手里拿刀，背上紋鷹。
是蠻族！蠻族進山了！
葉子啟看到蠻族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們為什么被稱為九州最兇悍善戰的民族。
所幸，這蠻人沒有注意他，直接又沖進另一戶里，忙著搶掠財物。
葉子啟繼續往家中跑去，邊跑，眼中邊流下了眼淚。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只是這么想著，眼淚就落個不停。
終于跑到葉氏家族的巷口，葉子啟覺得自己身體都因為脫力而發軟，扶著磚墻轉進去，霎時整個人懵住了。
迎頭就是五個穿著獸衣的乾州人。
馬賊們都看到了他，搖動起手里的刀。
但是，葉子啟沒有再逃跑，甚至都沒有看向他們。
他直直注視著，是那些馬賊手里，正在爭搶的一件衣裳。
一件在北山鎮上，絕對獨一無二，他絕對不會認錯的衣裳。
青織金穿花鳳宋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葉子啟張口狂呼，聲音凄厲破霄，刺痛天日。什么都看不見了，什么都聽不見了，只有妖魔在耳邊低語：
“放眼九州，弱肉強食！”
“現在是因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讓人給吃掉了！”
悲慘亂世，地獄人間。
因為還有幾個距離更近的鎮民在反抗，馬賊還沒能上前一刀劈了他。
葉子啟的手突然被拉起來，拽著走，他渾然沒有感覺，被拖了好一段，才終于扭過頭，哭喊道：“爹…”
過來拉起他的人，正是他的父親，葉遠。
這個矮壯的男人，嘴里反復地念叨著：“沒事，跟著你爹走，跟著你爹走。”
次數多到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對兒子葉子啟說，還是在對著自己重復這句話。
他死死攥著兒子葉子啟的手腕，攥得葉子啟手腕生疼，卻絲毫沒有意識到。
“爹，娘呢？”葉子啟哭啞的嗓子問道。
葉遠劇烈咳嗽了兩聲，又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
“你娘沒了。”
葉子啟長大了嘴巴，可是甚至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父親突然扔開了他的手，怒吼一聲，就向前沖過去。
一個蠻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他們路前面，向著這對父子舉起刀，可是他的刀還來不及落下，葉遠就一把將他撲倒。
兩個男人糾纏在地上，彎刀從葉遠的背部刺進去，而葉遠死死抱住了這個蠻人的腰，回頭喊道：
“跑！”
葉子啟一下子癱在地上，爬著，向葉遠爬了過去。
一直到葉子啟爬到葉遠身旁，那個蠻人都沒能站起來，因為葉遠抱得太死了。
葉子啟一肘子磕在蠻人臉上，用地上抓起來的一塊石頭，不停地砸蠻人的臉，一直到把這張臉砸爛。
葉遠直直瞪著兒子，說：“去書樓地下藏著，找著你妹妹也藏過去。”
葉子啟點了點頭，葉遠就咽了氣。
葉子啟當然不會告訴父親，葉菱紗已經被抓了。他也沒有逃走，而是抱起了父親的尸體。因為一個馬賊已經向著他跑過來。
但是——
又是一只手，從后面拽起了他。
“跑！”
顧峰提著劍，一身浴血，朝葉子啟吼道。
于是，他們又朝著書樓方向逃跑。
白日之下，死尸累累。房屋倒塌，慘呼不絕。
兩個少年在這樣的地獄中拼命奔跑。
把追來的那個蠻子殺死后，書樓終于漸漸出現在視野中。
顧峰臉色一喜，趕忙加緊腳步。
可是，葉子啟卻突然停下來，怔在原地不動。
“你怎么了？”顧峰著急怒吼。
“不行的，顧峰。”葉子啟輕輕對著顧峰說，在這萬分緊急的時刻，他的神色竟悲涼又安定，清澈的眼睛里，緩緩流下兩行眼淚。
“再往前走，你也會死的。”
這句話說得實在莫名其妙，火焰四處肆虐，蠻族緊隨其后，他站著不動才真要急死人了。
可是，聽到這句話，“顧峰”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僵硬得像個死人。
不，不止是他，是整個世界冷了下來。
黑暗，遮蓋了一切，喊殺聲、燃燒聲、慘叫聲…都消逝在無邊的靜默里。
葉子啟跪倒在地上，他都想起來了，也知道，夢，該醒了。
可又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在他身后。
“小啟，你在哪兒呢？快回家吃飯吧。”
葉子啟全身一顫。
“等等…娘，我再在…外面玩會兒。”
他說。
“好吧，那你以后一個人在外面，一定把自己照顧好點。”媽媽的聲音說道。
然后，黑暗就再無回應。
漸漸地，響起了“劈啪、劈啪”，火的聲音。
葉子啟想要看得清楚些，可想睜眼的時候，才發現眼皮很重，他喊叫著，拼命地抬起眼皮。
“劈啪，劈啪…”
眼前出現一團火。
火旁有一個人。
葉子啟默默地看了這個人很長時間，才突然轉過腦筋，想清楚這個人是顧峰。
向四周瞟眼看了看，天很黑，孤月高懸，周圍影影綽綽都是樹，自己也倚靠在一個樹墩子上，坐著滿地野草，眼前一個火堆，顧峰往火堆里添著柴火。
葉子啟向前抬了抬身子，身上霎時傳來一陣劇痛。
“額！”
但疼就好，疼就說明，夢已經醒了。
顧峰刷的轉過頭來：“你醒了？”
說話時，顧峰暗吸了一口涼氣。
他知道，葉子啟昏迷的時候，也一直在夢里流淚。
可他還是沒想到，哭腫的眼睛，竟如此可怖，溢滿的紅絲從眼角蔓延到眼珠，根根血絲宛如刀刻。
“顧峰”，這雙血眼的主人直直盯著他說道：“總有一天，我們要向乾州的馬賊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