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走進一座歡樂場,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面具,面具上是一張張笑盈盈奉承著的臉,但這張虛偽的面具只有在面對和他身份地位等同或是階層高于他們的人時才會戴上,不然你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張張真實又極盡諷刺的臉,甚至根本就不被別人放在眼里。
“其實以前有的時候真的很討厭這個世界。”一直沒說話的路明非忽然開口了。
一直沒得到回應,路明非甚至都以為繪梨衣沒跟上來,他回過頭去看,發現繪梨衣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靜靜地看著他。
路明非沖繪梨衣眨眨眼。
繪梨衣也沖路明非眨眨眼。
“繪梨衣是在等我接著往下說?”路明非問。
“嗯。”繪梨衣輕輕點頭。
“繪梨衣不覺得奇怪么?”路明非問,“很討厭這個世界這種話,像是沒長大的孩子。”
準確來說,其實更像是以前的野田壽那樣混跡街頭的中二少年才會講出來的,這種話從現在的路明非嘴里講出來…其實蠻孩子氣的。
“不奇怪。”繪梨衣搖搖頭,“Sakur討厭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很奇怪。
路明非愣了愣,他完全聽懂了繪梨衣的意思,他也沒想到繪梨衣會講出這樣一番話,所以他才這么驚訝。
你討厭一個東西,一定不是你的問題,而是這個東西出了問題…哪怕是世界這么大的東西。
你討厭這個世界,并不是你奇怪,而是這個世界奇怪,所以讓你討厭了。
路明非看著繪梨衣一本正經的表情,忽然他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這種感覺也許叫…認同感。
是無條件的認同感,哪怕你很幼稚,哪怕你很中二,哪怕你的話聽起來很沒道理,但對方就是無論如何都會認同你。
你在天臺上很中二很犯病的大吼“放逐吧,毀滅吧,這個世界”,對方就會陪你喊“是啊,去死吧,這個糟糕的世界”;你在路上無端踹翻了一窩螞蟻,念著“今天上帝心情不好,所以降下神罰”這樣笨拙的,對方就端著一鍋開水倒進蟻窩里,陪你嘿嘿嘿笑著“大洪水來滅世咯”…你二她就陪你二,你二到極致她就陪你二到極致,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人。
其實楚子航原本也算這樣的人,但是師兄二的方式不同,因為楚子航本身其實也蠻中二的,路明非有路明非的二法,楚子航也有楚子航的二法,他不一定會贊同你,只是會默默的你…所以找楚子航的話,很多時候只能獲得行為上的認同,而不是思想、甚至是靈魂上的認同。
可繪梨衣會。
這種認同感就好像是…哪一天你瘋的厲害忽然說想毀滅世界,她就找來兩套作戰服和兩把槍問你,帶上這些去五角大樓偷核彈發射鈕夠不夠?
有些事情有些話一個人做一個人講是傻逼,但有人陪你一起的話,犯傻也會很開心。
“是啊,這個世界有的時候真的是蠻奇怪的。”路明非點點頭,“以前不喜歡這個世界,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像繪梨衣和師兄這樣的人太少了。”
這一次繪梨衣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路明非最后一句話她沒有聽懂。
“繪梨衣聽說過‘春游理論’么?”路明非輕聲問。
“‘春游理論’?”繪梨衣歪了歪腦袋,她連“春游”的經歷都沒有過。
“春游就是不用上課,一群人換地方一起玩,對于一些人來說,春游會是多姿多彩的一天,這一天絕大多數人都是快樂且期待的,但是對于某些人來說,春游僅僅是不用上課,換了個地方待而已。”路明非輕輕的說,“有人說,春游這一天有沒有趣,不是取決于去哪里玩,也不是取決于你帶的零花錢夠不夠用,春游好不好玩,是取決于和你一起去的人。”
“一起的人…”繪梨衣似懂非懂地說。
“是的,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喜歡這個世界還是討厭這個世界,完全取決于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他喜歡的人。”路明非點點頭說,“如果在他的眼里,這個世界上都是尖酸刻薄的人和一張張丑惡的嘴臉,這個世界當然是討厭的,但如果一個人遇到的人都對他充滿善意,他有真正喜歡和深愛的人,這個世界就是美好的。”
“我覺得這世界很好。”繪梨衣上前一步,看著路明非,“因為有Sakura在。”
“和繪梨衣一樣,現在我也這么覺得,這個世界蠻好的。”路明非點點頭,看著繪梨衣的眼睛說,“其實這么多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覺得這個世界好與不好,并不全是這個世界的問題,而是他們彼此之間沒辦法達成和解。”
“衰仔不喜歡這個世界,世界也不會偏愛某個衰仔。”路明非忽然冒出這么一句。
很像是某個小魔鬼的語氣,但內容卻是路明非版,不知道為什么,路明非覺得日本的事情結束后,某些地方他和路鳴澤越來越像了…這種變化不是潛移默化的,而像是有人,忽然把那個小魔鬼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套進了路明非的大腦里似的,那一次“somethingfornothing”和路鳴澤融合后,路明非總覺得路鳴澤是不是留了點什么東西在自己身體里,忘了拿走。
“Sakura…”繪梨衣想說些什么,但路明非搖了搖頭,示意她不用說。
“我不是在傷感什么的,所以繪梨衣不用安慰我。”路明非對繪梨衣說,“只是忽然回到了這里,見到了很多沒見到的人,有些感慨,原本我以為我已經和過去徹底saygoodbye了,但我現在發現那其實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甩不掉也不用刻意逃避的,衰仔長大的過程真的很漫長又很難熬,但好在我已經上岸了。”
“遇到繪梨衣我很開心,見到以前的同學過的好,我也很開心…說起來這個世界真的蠻好的,有這么多值得開心的事。”路明非老道繪梨衣的身前,他低下頭,輕聲說,“繪梨衣,閉上眼睛。”
沒有問為什么,繪梨衣很聽話的照做了,她緩緩閉上眼,路明非說的話她都無條件信任。
“我說睜眼之前,不可以偷偷睜開眼睛哦。”路明非牽著繪梨衣的手,在天臺上走了一段距離,像是繞過了某些東西,幾十秒后,繪梨衣感受到了一整風。
這大概是天臺邊緣的部分,繪梨衣能聽到腳下汽車的鳴笛聲和路人的聲音,這些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繪梨衣還閉著眼,原本這該是很沒安全感的舉動,正常人都會忍不住睜開眼確認一下自己的安全,但繪梨衣的眼睛全程緊閉著,路明非的雙手托在她的腰上,她感受到十足的感全感,這種安全感來自于愛和信任,這個女孩完全沒考慮過路明非會不會忽然把她從樓頂給推下去。
“我看看…嗯,還差點意思…嗯,這個角度應該差不多了…”路明非嘴里一直嘟囔著什么,引導繪梨衣在天臺的邊緣處左右平移。
“睜眼吧,繪梨衣。”耳邊傳來了路明非的一句。
感受到一雙手輕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繪梨衣緩緩睜開了眼。
光,繪梨衣看到了光。
搖曳起伏的光,波瀾壯闊的光,夜晚的整座城市都亮了起來,馬路上,汽車的燈光和路燈延展成一條條筆直的會發光的河,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光的海洋,摩天大樓和商業區繁華的燈光照亮了天空和整座城市,大屏上映射著斑斕的色彩,晚上的雨不像白天那么奇怪,細密的雨點從天而降,雨水里跳動著霓虹。
遠處有一片寬闊的湖面,城市的倒影被映照在水底,雨水落在上面濺起陣陣漣漪與光圈,整個城市被這片湖分隔得涇渭分明。
右邊是一座座燈火通明的高樓,巨大的玻璃幕墻,幾百米的樓頂上矗立著堅硬又筆直的天線,汽車在寬闊的馬路上奔流不息,那里應該就是路明非口中的這座城市最繁華的CBD區。
左邊是更低一些的房子,沒有那么色彩通透的光,偶爾星星點點的光還是從一個個方格似的窗戶里透出來的燈,每個亮燈的窗戶里都能看到忙碌的身影,明明隔的不太遠,但就像被一座座鴿子籠般的房子隔成了兩個世界,外面巨大又冰冷,里面的世界渺小卻溫暖,那里是歸宿,名為“家”的地方,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扎下的根。
更遠的地方就是這座城市的高架路和環線,能看到不成串的燈光在環形的道路上移動,一輛輛車就像一群奔跑的螢火蟲,去向不知何處,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茫茫的漆黑,零星幾個黯淡的燈光被隱沒在山林中,好像世界的盡頭。
原來這就是Sakura生活過的城市,這就是曾經他全部的世界…繪梨衣的眼底倒映著整座城市的光。
“一點也比不上東京繁華。”路明非的腦袋和繪梨衣靠著。
“但是好美…真的好美。”繪梨衣喃喃著,她并不是特意重復了一遍,而是不由自主的。
“是啊,真的很美,小時候就這么覺得,即便那個時候這里遠沒有想這樣繁華。”路明非輕聲說,“不過以前在我看來,這么美的風景其實是孤獨的象征,我找不到人分享所以只能自己來,看著看著好像就覺得這些高樓大廈,這些山和湖水就全都屬于自己似的,天臺坐久了也蠻冷的,有時候一看就是幾個小時,還會因為這種事感冒。”
繪梨衣下意識的握住路明非的手,把他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但今天路明非的手很熱。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座城市對以前的我來說就像是一座迷宮,或者一座籠子,如果沒去卡塞爾學院,不認識繪梨衣,我大概一輩子都會待在這里,在這里上學畢業然后工作,在這里成家攢錢買套房子,在這里活著,在這里生老病死。”路明非平靜地說,“有時候覺得平凡就像一種病,把人給死死困在一個地方,有時候又覺得平凡蠻好的,不用為太多的事操心,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都不關我的事。”
“Sakura會想好多。”繪梨衣說。
路明非一笑,繪梨衣夸人終于不是“好厲害”了。
“我在網上看到一段話,這個世界有很多面,繁華的城市茫茫多。”路明非,“說當你是底層時,它就是困住你的牢籠,朝六晚九兩點一線的生活,味道不怎么好只堪堪能填飽肚子的的外賣和蓋澆飯,和遙不可及的夢想;當你成為精英時,這座城市就是燈火酒綠,是奢侈品與豪車,是逛不完的酒吧泡不完的妞,那時候你才能體會到什么是生活而不只是活著;當你晉入社會的頂層,這座城市就是你的烏托邦,你可以在這里做幾乎任何你想做的事,哪怕在法律邊緣,你是人上人,生活在燈火通明的保稅區,吃穿住一切都不需要你來發愁,車子、房子、漂亮女人,人這輩子這點事你唾手可得。”
繪梨衣看著繁華的CBD區和暗暗的舊城區,當站這座城市映在眼里的時候,她似乎有些聽懂路明非說的這番話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的人生軌跡各不相同,就像一輛輛車在每個路口都會分流一次,有的人活著是在生活,有的人活著僅僅是在生存。
“Sakura覺得,什么樣的生活更好呢?”繪梨衣忽然輕聲問。
問出這樣的問題,證明這個女孩也不再是當初的白紙一張…繪梨衣也正用她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感受到的,為她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涂上新的顏色。
“繪梨衣這個問題有點難,我想了這么多年,還沒想到一個滿意的答案。”路明非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但我至少能回答一部分,我覺得人這一生,不要活在夢里就很好了。”
“活在夢里?”繪梨衣問,她沒能理解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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