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拉面攤的時候?
路明非愣了愣,那不是自己帶繪梨衣出源氏重工之后第一次去拉面攤見越師傅么?難道繪梨衣第一次見面就猜到越師傅是她的親生父親?
“繪梨衣你是聽到我和越師傅的談話了么?”路明非問,他又馬上想到,“但我不是讓我的朋友先帶你離開了么,你們又跑回來偷聽了?”
“沒有偷聽。”繪梨衣搖搖頭,“我聞到了和哥哥身上一樣的味道,感覺很親切,別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繪梨衣的描述很笨拙,但路明非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是在上杉越身上感受到了和源稚生一樣的氣息,繪梨衣知道上杉越是源稚生的生父,她會有這樣的感覺理所當然,但這種感覺她只在源稚生和上杉越的身上感受過,其他所有人都沒有,這說明源稚生和上杉越對繪梨衣而言是某種特殊的存在。
繪梨衣的感知能力很敏銳路明非知道,但他沒想到這個女孩居然這么聰明,而且心思細膩到了這種程度,僅僅靠自己的感覺就隱約猜到了上杉越和她關系匪淺,大概這就算是父女之間的心有靈犀?
“那時候還不確定,后來才知道,每一次他對我的態度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其實已經猜到了。”繪梨衣對路明非說,“后來聽到Sakura你們聊天我就知道了,但Sakura你們都沒告訴我,所以一直裝不知道。”
路明非心里暗罵一聲自己真是糊涂,雖然每次和別人聊起繪梨衣的身世都是背著她低聲交流,但是繪梨衣的聽力比普通人敏銳好幾十倍,自己怎么能把這一茬忘了,只要繪梨衣離自己不是太遠,哪怕他聲音小得像蚊子嗡也難以逃過這個女孩的耳朵。
上杉越仍然呆滯地看著繪梨衣,路明非和繪梨衣的對話他都聽到了,他的嘴唇也還在發顫,很難講出一句話來,因為他還沒做好和自己女兒相認的準備,但是這個女孩早卻已經知道了…上杉越不知道怎么面對已經知道自己是她父親的繪梨衣,他也想象不到繪梨衣會以什么樣的態度看待他,上杉越的心里比他這一生任何時候都要忐忑。
但他早就做好了補償繪梨衣的準備,哪怕這個女孩責怪他或是埋怨他,他可以為了自己的女兒去做任何事…他也可以永遠不和繪梨衣相認,默默的守護她,因為他不想讓女兒認為自己有父親但父親卻棄她于不顧,但繪梨衣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現在最害怕的就是繪梨衣根本不認可他,排斥自己的生命里忽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父親,盡管上杉越認為他確實沒有做父親的資格。
正當上杉越忐忑不安時,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掌,上杉越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因為女孩的舉動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繪梨衣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就像孩子握住了父親寬大有力的手掌。
繪梨衣的手掌修長細膩,微微涼,上杉越的手掌粗糙厚實,很溫暖,繪梨衣的指尖掠過上杉越掌心一片片滄桑的老繭,就像年輕的風拂過百年老樹充滿歷史氣息的年輪。
“爸爸。”繪梨衣看著上杉越,再次叫出了聲。
這一次上杉越聽的真真切切,他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整張皺紋交錯的臉龐控制不住地顫動,他感受著握住他手掌的兩只手,那是女兒抓住父親手掌的姿勢,上杉越愣了很久,他輕輕的反握住繪梨衣的手,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試探著去抓兩個無比珍貴的玉器,想要觸摸又害怕一不小心碰碎,因為上杉越不敢盲目去握繪梨衣的手,他怕嚇著女孩也怕用力會不會把對方抓疼。
直到上杉越將繪梨衣的手全部握在掌心里,繪梨衣都沒有反抗或者逃走,她自始至終一直看著上杉越,清澈的眼眸里掠過別樣的情感,對于這個女孩來說這樣的經歷也前所未有,赫爾佐格也握過她的手,但和現在的感受完全不同,也許因為那是冒牌的父親,和繪梨衣沒有血緣關系,對繪梨衣也沒有真正的愛…但被上杉越握住手掌的時候,繪梨衣有種找到依靠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源稚生把她護在身后時一樣,老人寬大的手掌讓一向警惕的她有種莫名的安心,好像握住了他就握住了整個世界。
是啊,哪個父親不是女兒的整個世界,他們的臂彎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而鍛煉得格外強壯有力,直到女兒長大成人了,他們也老了,白發蒼蒼的父親才會依依不舍地把女兒的手交到另一個男人手里,讓更可靠的男人來接替他保護他守護了半輩子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被繪梨衣握住雙手的那一刻,上杉越的情緒已經繃不住了,不對,是更早,在繪梨衣那聲“爸爸”叫出口的那一刻上杉越就像是被雷劈中了,這對一個孤苦伶仃了六十多年的老人來說,殺傷力實在太大了,上杉越的情緒此刻徹底的崩潰,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從滄桑的眼眸中流出,就像是決堤的洪水。
繪梨衣從上杉越的手掌中抽出一只手,不是逃避也不是排斥,繪梨衣把那只手伸向上杉越的臉,修長的手指輕輕擦拭上杉越臉上的淚水…看到這個老人流淚的模樣,繪梨衣也覺得心里難過,即便如今她已經會說話,但她不善言辭,不太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只能用行動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繪梨衣的舉動讓上杉越更加情緒失控,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感情,他伸出雙臂,將繪梨衣擁在懷里,抱著多年未曾相認的孩子,即便是當著老友、蛇歧八家諸位家主和一眾小輩的面,上杉越依舊失聲痛哭,這個老人自從知道母親死去之后就再沒有這樣失態過,但最近每到深夜他的眼睛總是通紅,原本以為這個沒意思的世界已經與自己毫無瓜葛,但最近上杉越才體會到幸福和希望…一如少年時,自己和法國的母親相依為命,生活貧窮卻始終對這個世界懷抱巨大的憧憬。
跌跌撞撞一輩子都已經過去了,真是漫長的歲月啊,如今他已經是一個年邁的老人,身懷罪惡的血統,父親因血統而死,他也間接害死了母親,殺死了家族很多無辜的人,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那些罪過,他就算再擺攤賣拉面十輩子都還不清。
真的可以么,這種幸福的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六十多年那么久遠的夢…朦朧的淚眼中,上杉越仿佛穿越到了童年的時候,看著身穿布衣的母親朝他招手,把唯一溫熱的食物留給餓肚子的男孩。
他這種罪孽深重該下地獄的老家伙,真的有資格擁抱這種天使般的女孩…有資格擁有這種幸福么?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上杉越聲音嘶啞,不停的重復“對不起”三個字,他向懷里的女孩說,仿佛在向全世界道歉。
沒有人知道,過去的六十多年里,黑天神社深夜無人的教堂里,總有一個穿著拉面師傅棉衣老人落寞的身影,面朝十字架的方向,一復一日向上帝虔誠的懺悔。
“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錯事,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我的一切都是罪惡的,所以我不敢奢求擁有孩子…”上杉越用力的抱緊繪梨衣纖細的身體,淚水爬滿了他溝壑縱橫的臉,老人已經語無倫次,“錯過了你長大的這些年,真的很對不起…錯過了你和稚生還有稚女的人生,我真的很慚愧…”
上杉越懷里的繪梨衣輕輕搖頭,有可能是她動作的幅度太小了,也大概是上杉越的情緒太激動,他根本沒感受到繪梨衣的舉動,只是沉浸在自己歉疚的情緒里,自顧自地說。
“我不奢求你們原諒我,因為我原本就是個罪人,沒資格成為父親…”上杉越像個改過自新虔誠懺悔的信徒,老人早就淚流滿面,“但我會用我的一切彌補你們,我發誓…不論你們認不認可我,不承認我這個父親我也絕對沒有怨言,但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已經決定用我的余生補償你們三個…”
“不怪你。”繪梨衣輕聲說,她輕輕拍著上杉越的后背,“不要哭,我很開心,哥哥和Sakura都對我很好。”
對于這個女孩來說,這也絕對是從沒有過的新奇體驗,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抱在懷里,上杉越身上的氣息溫暖又醇厚,就像一瓶上了年份的酒…和路明非名為“愛情”的擁抱不同,被這個老人抱著的繪梨衣不再覺得自己是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小怪獸,盡管她沒辦法描述這種感受,但她好像有了依靠也有了歸宿,即便天塌下來這個老人的肩膀也能為她扛著。
這種依靠和歸宿名為“父親”,父親的肩膀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
上杉越的情緒更難以自控,因為繪梨衣的話和動作,他早就聽路明非、源稚生還有風間琉璃說過這個女孩過去的生活,被封閉著被禁錮著還被利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樣的苦日子,這個女孩居然還說很開心。
上杉越知道這是繪梨衣在安慰他,明明是他對不起自己的孩子,卻反過來被自己的女兒安慰…多么懂事的女孩,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只不過是一塊罪孽深重的朽木,他何德何能!
上杉越已經泣不成聲,這個老人這一生從沒有過這樣的失態,哪怕得知自己的母親被家族的部下間接害死,他也是憤怒大過于悲傷,但此刻在自己女兒的面前,他全線崩潰了,哭泣的模樣像個孩子。
上杉越的淚水已經把繪梨衣肩膀的衣衫給打濕,繪梨衣一直輕輕撫拍著上杉越的后背,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著這位崩潰的老人,盡管無聲,但很治愈。
縈繞了老人六十多年的悲傷和郁結正被他年輕的女兒用這種方式慰藉著,對于上杉越來說,這是他最深的救贖。
源稚生和風間琉璃也在一旁看著,風間琉璃的眼眶已經泛起了細細的淚光,堅強如源稚生也眼角微紅,眼神不由自主地閃爍,眼前這副畫面對于這位苦命的兄弟來說何嘗不是一次巨大的沖擊呢,上杉越的話他們聽見了,他承諾的不僅僅是補償繪梨衣,源稚生和風間琉璃也都是他的孩子,父親的愛是沒有極限的,繪梨衣的舉動兄兩人也都看在眼里,這兩個都是他們至親的家人,繪梨衣救贖了上杉越,這對父女的相認對這對從小相依為命的兄弟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救贖呢?
“哥哥。”風間琉璃輕聲呼喚,聲音里隱隱帶著哭腔,仿佛又變成小時候跟在兄長身后那個性格怯懦卻無憂無慮的男孩。
“我看到了,稚女,這是最好的結局。”源稚生看著父親和妹妹,對弟弟輕聲說,“今天大概是父親這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天。”
路明非看著父女相認的畫面,也不免唏噓,一個是他心愛的女孩,一個是他未來的老丈人,兩個大舅哥還在一邊看著都感動到快哭了,路明非成功挽回了一切,這就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畫面,而不是紅井里的一堆尸體,五年來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路明非再一次慶幸自己做了那段夢,讀到了夢境里的故事,不論什么人用何種方式讓他夢到未來,那人又出于何種目的,路明非此刻都十分感激他。
“你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楚子航來到路明非的身邊。
“真是個圓滿的告別之夜。”愷撒來到路明非另一邊,他壓低聲音對路明非問,“在你夢境的那個故事里,我最后和諾諾結婚了么?”
“啊,那個故事在我們離開高天原就結束了,后面發生了什么我也沒夢到了。”路明非撓了撓后腦勺,他有些心虛地說,“不過故事里老大你準備向師姐求婚了,你們應該會有一個很棒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