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梨衣站在懸崖峭壁上,山風將她緋色的裙擺掀得飛揚,繪梨衣朝懸崖外面伸出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即將迎風翱翔的紅鳥。
女孩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瞪大,像是想要把視線里看到的一切都盡收眼底,然后深深的銘刻在腦海里。
海潮聲在天與地之間回蕩,充斥在耳邊,夕陽將海面染成琉璃般的透金色彩,大海的盡頭和遙遠的天際線似乎連接在了一起,巨大的日輪無私地將最后的輝光撒向人間,然后緩緩沉落向海面以下,像是疲憊歸巢的巨人,燦金色的洶涌海浪從遠處推來,狠狠撞在腳下的山崖下,碎成金子般的浪花。
海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拂過山林,變成遒勁的山風,風吹過廣袤無垠的海面、吹動數萬公頃的森林、最后吹過女孩的面龐,繪梨衣的長發一縷縷的迎風飛舞。
遠山緋紅和碧綠的樹海隨風搖曳,這里大概有好幾十萬棵樹,一棵樹又有成千上萬片樹葉,此時所有樹梢的葉子都極有韻律的整齊擺動,發出動聽的“沙沙”聲,風就像是一位看不到形狀卻技藝高明的指揮家,而每一片樹葉都是一位演奏者,這里有數不清的演奏者,正奏響著這個世界上最自然、最動人的交響樂。
小鎮的街道幾乎看不到什么人了,那所他們不久前路過的小學也已經人去樓空,櫻樹在晚風中縱情地搖曳著,白色的櫻瓣像是冬雪一樣飄落。
現在正是晚飯的時間,鎮上的和屋紛紛亮起暖黃的光,從高處看就像是散落在地面上的星光,一張張網格般的窗戶里人影攢動,有的是女人的背影在廚房里匆忙的做菜,有的是一家人的影子溫馨的圍坐在一起閑聊著天…繪梨衣看著那一間間幸福的小方格子,眼神中倒映著憧憬與神往的光。
鎮子的一角有一座瞭望塔,以前是用來觀察登山列車運行礦產的情況,如今改造成了一座觀光塔,這大概是整個梅津寺町小鎮最高的建筑了,和東京的天空樹還有東京塔比起來,這座瞭望塔也只能算是一座迷你的小塔,但在夕陽的照耀下,它的影子被無限放大,覆蓋了整個小鎮,像是一尊守護在小鎮一角的無聲的巨人。
好幾個鎮子傍海而立,路明非的手指一一掠過那些鎮子,為繪梨衣介紹一個個小鎮的名字,他們腳下的就是梅津寺町,毗鄰山崖另一邊的是山前町,更遠處的是月下城町,緊貼著海岸的是松隆町…
列車的鐵軌貫穿這些小鎮,沿著海岸線延伸,海岸線蜿蜒曲折,但軌道卻是一條筆直的線,有些部分建造在海上,當響亮的汽笛聲鳴起時,頗有年代感的鐵皮列車由遠處緩緩駛來,列車從晶瑩的海浪上穿過,陽光射進透明的車窗,車里三三兩兩的人影斑斕,列車慢慢的停靠在梅津寺町的站臺,站臺上寫著“梅津寺駅”和“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ロケ地”。
沒有人下車,也沒有人等候,小站的月臺上空無一人。
如今的梅津寺町很少會出現路明非這種戀舊的人了,更何況是為了一部二十年前的電視劇就跑到這么偏僻的小鎮上,如今這種執拗的神經病委實很稀有。
就像路明非說的,哪怕《東京愛情故事》這部劇曾經再火熱、再有魔力,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么久的時間甚至都能把莉香對完治那執著又頑固的愛情給磨盡,更何況是一部電視劇帶火的旅游景點呢?現在社會的發展這么迅猛,大家都挺忙的,更多的人顯然還是覺得高科技的電子產品更有意思更省精力,美麗的風景也僅僅存在于情懷里面就夠了,于是梅津寺町又重新變回最開始的那個默默無聞的僻靜小鎮。
路明非來到繪梨衣的身后,他的雙手輕輕搭在繪梨衣的雙肩上,瞳孔里倒映著和繪梨衣的視線里一模一樣的風景,他忽然在繪梨衣的耳邊輕聲唱:
“不知該從何說起時間在悄無聲息地流逝涌上心頭的滿腹言語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的美麗動人讓我無法直白愛上你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伱比現在更愛你我所有的一切越過時空的阻隔來到你身邊我要變成翅膀緊緊地守護你我要變成風溫柔地擁抱你 《突如其來的愛情》,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路明非最喜歡的一首歌。
在那些獨自懷念繪梨衣的日子里,路明非總會想象著此刻眼前的風景,把這首老歌翻來覆去的聽,所以這首歌的詞和調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日語發音相當標準,他的歌聲像風一樣,曲調里充斥著內心最真實情感…這種情感憋在心里,壓抑已久,以至于路明非的聲音都微微顫抖。
有人說當你遺忘一個人是從他的臉開始,你會最先忘記他的長相,然后忘記他的氣味,漸漸有望你們一起做過的事情,最后這個人就無聲無息的從你的記憶中消失了…但當某一天你聽到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道迷糊的影子再一次浮現在你的腦海里,你匆匆轉身,只看見人群像是海潮一樣從你的身邊涌過,你找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你這才忽然想起,原來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你只記得那個一直留在你記憶里的聲音,但即便對方現在站在你的面前,你可能也已經認不出他了。
夕陽隨著路明非的歌聲沉落,繪梨衣一直沒有出聲,她靜靜地聽著,也靜靜地看著,海岸線一點點變得黯淡,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黑色的山崖,瞭望塔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時光靜謐地流逝…路明非的目光從風景緩緩移到繪梨衣的臉上,他看著繪梨衣的眼睛。
他希望繪梨衣也覺得這里的景色很美,因為這是路明非心目中日本最漂亮的地方,有段時間他瘋狂的搜愛媛縣的風景照,一個名為“從沒有人站在這里看過世界”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當路明非打開帖子時看到的便是眼前的風景,照片是一名專業的攝影師拍的,就站在他們腳下的這塊巨巖上。
那張圖迄今為止還被保存在路明非的手機里,他沒有用那張照片作為手機的屏保或是什么封面,因為他怕漂亮的風景看多了就膩了,但他卻又總忍不住看,因為他總是忍不住會想繪梨衣,一想到繪梨衣時他就不由自主的翻出照片幻想自己和繪梨衣站在這片景色中的場景。
現在他的幻想實現了,漂亮的景色遠比照片中更加震撼,心愛的女孩就站在觸手可及的位置,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如墜夢境,卻又極盡真實。
“原來Sakura一直想讓我看到的是這樣的世界。”繪梨衣默默地在小本子上寫,然后給路明非看。
“和繪梨衣想象的不一樣么?”路明非也在小本子上寫。
“不一樣。”繪梨衣認真地寫,“沒想到世界會這么安靜。”
路明非愣了愣,他沒想到繪梨衣會用“安靜”來形容這個世界,真是獨特的形容詞,但很快路明非就想通了,繪梨衣一直生活在東京,東京是不夜的大都市,那座燈火輝煌的城市好像永遠都是燈紅酒綠、夜夜笙歌,時光就像呼嘯的快車一樣帶著巨大的轟隆隆聲飛快駛過,對于擁有著過人聽覺的繪梨衣來說,那個吵鬧的世界應該會令她…很不安吧。
但在梅津寺町這樣的小鎮上,一切都慢了下來,這里沒有匆匆趕路的上班族,也沒有為了生計而晝夜奔波的出租車,時間流淌過這個安靜的鎮子仿佛都變得緩慢了幾分,就像行駛在海岸線的那趟老式慢車一樣,幽幽的海潮聲洗滌著人們心中的急躁。
“是啊,所以我告訴繪梨衣,這個世界很大,世界有喧鬧的一面,也有安靜的一面,有兇險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路明非輕聲說,“這個世界在你的眼里是什么模樣取決于你站在什么角度用什么眼光去看它。”
繪梨衣點點頭,接著她在小本子上寫給路明非看:“Sakura唱歌也很好聽。”
繪梨衣說的是路明非哼唱的那首《突如其來的愛情》很好聽,她聽過的歌不多,但她從路明非的歌聲中完全能體會那份到和眼前風景相稱的寧靜。
“翻來覆去的聽,再不熟的歌都該滾瓜爛熟了。”路明非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會的日文歌很少,更多都是一些中二動漫的主題曲,像這樣的日劇主題曲其實就會這一首。”
“Sakura很早之前就看這部電視劇了么?”繪梨衣在小本子上提出了一個她之前就很好奇的問題,“我記得Sakura說過,在第一次見到我之前,Sakura就知道我的樣子了?”
“是的,很久以前。”路明非點點頭,“在五年前,在繪梨衣還不認識‘Sakura’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繪梨衣了。”
“五年前?”繪梨衣繼續在小本子上。
“是的,五年前。”路明非這一次沒有再逃避這個話題,而是盯著繪梨衣的眼睛,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繪梨衣這一次沒有在小本子上繼續寫字了,她也看著路明非的眼睛,表情認真的等待著著路明非說接下來的話。
“繪梨衣也許想不到,五年前的我是一個和現在截然不同的人,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衰仔。”路明非自嘲的笑笑,“至少在所有同學的眼里,我都是這樣一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家伙,成績在班上中規中矩,課業和體育都不算突出,從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并且和班上的同學們相比,還有一點我不論如何努力都比不上他們。”
“是什么?”繪梨衣忍不住在小本子上問。
“是家庭。”路明非語氣平靜地說,“我就讀的高中叫做仕蘭中學,是市里的一所貴族高中,能考上這所學校的同學要么是成績過人,要么是家里有錢,要么是家里當官,我的師兄楚子航也是從仕蘭中學出來的,他就是仕蘭中學最好榜樣,長相英俊,成績優異,家里做著很大的生意,當然和蛇歧八家比起來肯定不算什么,但在外面那座濱海小城已經算很有錢了,仕蘭中學的女孩都喜歡他…而我那時還只是寄宿在嬸嬸家,和我的堂弟擠在一間房里。”
“就是一起吃飯的嬸嬸么?”繪梨衣想到了北青山晚宴時的那個中年婦人。
“是的,他們就是我的叔叔嬸嬸和我的堂弟,是我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的全部親人。”路明非低聲說,“我的父母是考古學家,經常天南海北的到處跑,從我記事起就沒有和他們一起團聚過很長的時間,上了初中后我開始寄宿在嬸嬸家里,父母會定期給嬸嬸家匯寄養費,但那時候我和嬸嬸的關系并不好…不是不好,是很糟糕,嬸嬸是個很標準的中國式家庭主婦,但哪個家庭主婦又會喜歡一個什么都不突出、講話還不好聽、性格也不討喜的小孩呢?”
“原來以前的Sakura是這樣的。”繪梨衣點點頭,又緊接著在小本子上寫,“可現在的Sakura和那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是啊…徹底讓我改頭換面的是一個女孩。”路明非扭頭看著夕陽,巨大的日輪已經有一半沉入海平面,最后的輝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繪梨衣看著路明非浸在陽光里的臉,她敏銳的察覺到路明非身上的氣質發生了某種變化,就好像一個稚嫩的孩子以飛快的速度變得成熟、滄桑,雖然相貌和外表沒有任何變化,但眉梢眼角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遺憾忽然降臨在了他的肩上…繪梨衣意識到路明非即將要講某些很重要的事。
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人生那么久,路明非終于緩緩開口。
“五年前的某一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一場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