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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自由與正義,罪惡與人生

  「櫻井孝三郎?」上杉越想了想,如實地搖搖頭,「沒聽說過。」

  「不過也對,我六十年前就脫離家族了,之后就沒打聽過家族的任何消息。」上杉越對櫻井小暮說,「六十年前櫻井孝三郎這個人大概還沒出生,要是我認識你的父親就更不合理了。」

  櫻井小暮只是緩緩點頭,沒有多說什么,看起來她似乎并不想在有關于父親的這個話題上多深入討論。

  但上杉越畢竟是比女孩多活了好幾十年的老狐貍,哪怕櫻井小暮藏得再好,上杉越一眼就看出了在提及有關父親這個話題時,蒙在櫻井小暮眼神深處的那片陰霾。

  上杉越大概能猜到櫻井小暮為什么下意識就想要回避這個話題,他曾繼任過蛇歧八家的大家長,盡管時間不久,但身處高位的人多多少少也會接觸到家族的黑暗面…那是從他那個時間就延續下來的黑暗,不,是更久以前,蛇歧八家從誕生依始就存在的一處病痛,一塊頑疾。

  相遇便是緣,作為看不慣家族做法的老人,盡管上杉越也無法消除家族本身存在的矛盾,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這個自己看得順眼的家族后輩稍稍開解一下困擾她良久的心結…更何況這個女孩還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兒媳。

  「稚生,現在櫻井家當家的是誰?」上杉越朝源稚生問,并對源稚生悄悄地使眼色。

  「是櫻井七海。」源稚生收到了上杉越的眼神,詳細介紹道,「櫻井七海是除繪梨衣以外,八家中唯一的女性家主,她本人精明能干,在家族中的呼聲很高…對了,櫻井家主是剛才提到的櫻井孝三郎的親妹妹。」

  這么說現任櫻井家主也就是櫻井小暮的親姑姑,上杉越點點頭。

  「那么櫻井家對猛鬼眾是怎么看待的?」上杉越話鋒一轉。

  源稚生頓了頓,他的臉色有些猶疑。

  猛鬼眾一直是個禁忌的話題,不僅是在櫻井家,而是在整個蛇歧八家內部,幾乎每個家族每年都會有成員叛逃入猛鬼眾,執行局歷來會把具有血統隱患的族人用不同的顏色來注明他們的潛在威脅程度,其中威脅程度最高的是鮮艷醒目的紅色,一旦被標注紅色就意味著成為了家族的敵人…而猛鬼眾的全體成員都是最高等級的紅色。

  這代表一旦家族成員叛逃入猛鬼眾,就自動成為家族的敵人,格殺勿論!

  「敵人,櫻井家將猛鬼眾視為敵人。」源稚生默然地說,「應該說不只是櫻井家,整個蛇歧八家都將猛鬼眾視為死敵,這是家族亙古不變的立場。」

  上杉越沒有對源稚生的話表達任何的看法,他只是沉默著,不置可否。

  「但其實在八家的家主里,櫻井家主對待猛鬼眾的態度相對來說并不算多么仇視,上次在電梯里偶遇櫻井家主,提到了攻打極樂館的事,得知我們的行動撲空時,我能看得出櫻井家主其實暗中松了口氣,看得出櫻井家主對櫻井小暮依然懷有長輩般的感情。」源稚生頓了頓,「但櫻井孝三郎似乎沒有這么想…」

  「嗯?那個叫櫻井孝三郎的家伙怎么說?」上杉越追問。

  「櫻井孝三郎曾對我說,他為他擁有這么一個背叛家族的女兒而感到…深深的恥辱。」源稚生隱晦地看了眼櫻井小暮。

  櫻井小暮低著頭沉默,臉上無喜無悲。

「櫻井孝三郎對我說他恨不得親自持刀殺死他那個不忠不孝的女兒,但他恨自己沒有為其執行死刑的能力,于是他拜托我在面對他的女兒時千萬不要手下留情,不需要留下全尸也不需要收尸,最好在殺死櫻井小暮后用一把大火將尸體不留痕跡地燒掉。」源稚生說出這些話時沒有看櫻井小暮的神情,「櫻井孝三郎的原話是…「櫻井家出了這樣的女兒,我無顏面對族人,也無顏面對我那在家主  之位上勵精圖治的妹妹,我櫻井孝三郎只當沒生過這樣的女兒,懇請少主務必要誅滅惡「鬼」,不然任由惡「鬼」猖獗,櫻井孝三郎只有以死謝罪」。」

  聽到這些的櫻井小暮依然無動于衷,好像企圖處死她的根本就不是她的親生父親,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然而實際上櫻井小暮是掐住自己的手腕才能扼住手掌的顫抖,她的瞳孔深處劃過一閃即逝的悲傷,這意味著這個女孩的心里必然被源稚生剛剛轉述她父親的那番話猛烈的刺痛,但她強忍著,不希望被人察覺。

  「父親?」上杉越搖搖頭,「照稚生你說的,那個叫櫻井孝三郎這家伙根本就不是個東西,這樣的人也被被稱作父親?別玷污「父親」這兩個神圣的字眼了好么。」

  整間和室都陷入寂靜,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沒人能對櫻井孝三郎或是上杉越的話,因為在場誰都對「父親」這個身份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

  櫻井小暮自不必多說,那番傷人至極的話正是出自她的親生父親櫻井孝三郎之口,櫻井小暮十四歲就叛逃家族,從此之后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她和父親之間的感情甚至還沒有和姑姑櫻井七海來的深,而源稚生和源稚女這對兄弟也是剛剛才和自己的親生父親相認,路明非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父親一面,楚子航還沒來得及了解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就失蹤至今杳無音信,愷撒的父親…愷撒一直覺得那個混蛋活著和死了也沒什么區別。

  這么說,其實他們這一整個房間的人的童年回憶加在一起都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爹來。

  「這番話我說出來好像有種倚老賣老的嫌疑,說起來其實我也才當父親沒有多久,人家父親已經當了二十多年了,肯定比我有經驗。」上杉越嘆了口氣,「但我就是覺得做父親的對自己的孩子不該這樣,家人之間不該這樣…這個家族患上了病,病了很久,無論更迭多少代病都沒好,因為沒有哪一代家主真正的尋到了病根。」

  「稚生,我問你,如果今天不是當著我的面,不是在這間和室見面,而是在戰場上遇見,你會不會像小暮的父親說的那樣,對她執以死刑?」上杉越問向源稚生。

  源稚生看了眼櫻井小暮,他沉默了片刻后緩緩點頭,如實回答:「會。」

  「是啊,這才符合家族的做派,「鬼」就該被殺死,這樣的做法是正義的,家族一直貫徹著這樣的正義。」一直沉默的櫻井小暮忽然輕聲說,「真是血流不止的正義啊。」

  「家族的做法貌似還輪不到猛鬼眾的龍馬來議論,這些年來死在猛鬼眾手上的人不在少數,我調查過你,櫻井小暮,你的身上至少背負著上十條人命!」源稚生對櫻井小暮冷冷地說,「家族固然不是全然正義的,但至少還淪落不到與猛鬼眾這種視人命為草芥的叛徒組織賴批判。」

  「家族的手里難道就沒有血債么?家族永遠都是高尚的,「鬼」永遠都是卑賤的,我們生來就背負著卑賤的命運,危險的血統就是我們的原罪…源稚生大家長你的心里就是這樣想的對吧?其實和我父親的想法也并沒有什么兩樣。」櫻井小暮平靜地看著源稚生,「猛鬼眾是家族的敵人,被家族肅清,這是立場問題,大家長要如何處置我都無法辯駁…可我的弟弟他又有什么罪惡呢?」

  「你的弟弟?」源稚生微微皺眉。

  「我的弟弟叫櫻井明,大家長應該沒聽過這個名字,因為他在您這種人的眼里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人物。」櫻井小暮說,「我的弟弟今年二十三歲,他從小就被判定為「具有失控隱患的血統」,在他十五歲以前,他的色標一直是黃色。」

「因此櫻井明一直在深山里生活,在家族建設的教院里,四面都是堅硬的石墻,石墻上是通電的鐵絲網,櫻井明沒有自由也沒有朋友,他的世界永遠都只有  一片方形的天空。」櫻井小暮淡淡地說,「家族每年都會有執法人去為櫻井明做血統測評,如果是黃色他就待定是安全的,如果是橙色就會被轉移到更堅固的監獄,如果是紅色他就會被當場處死,而在櫻井明十五歲生日時,他終于第一次得到了綠色的色標。」

  「綠色,看到這漂亮的顏色,櫻井明以為自己終于迎來了自由,但接下來執法人的話讓他如墜深淵。」櫻井小暮說,「執法人說櫻井明一直表現得很好,如果每年都拿綠色標的話,他有望在四十歲得到自由。」

  「四十歲,那是一個人的半生,櫻井明從沒離開過山里的教堂,四十歲的他一無所長,誰會愿意和他組建家庭?四十歲的他舉目無親,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衰老了,他還跟得上這個社會么?」櫻井小暮問,「告訴他這種話,那和殺死他有什么區別?」

  「我的弟弟其實剛出生就被殺死了,直到四十歲才埋,我們這些「鬼」也都一樣,我們的自由、我們的人生從出生就被家族殺死了,現在活著的只是我們的怨念、我們的仇恨、我們的殘軀…我們這樣不完整的「人」拼湊成了渴望自由的猛鬼眾,被家族定義為死敵,都是該被處死的「鬼」,我們的親人都視我們為恥辱,就像我父親那樣。」櫻井小暮毫不避讓地與源稚生那雙邪眼對視,「敢問大家長,剝奪我們的人生的…究竟是我們生來罪惡的血統,還是家族所謂正義的意志?」

  還不等源稚生回答,櫻井小暮忽然起身向他鞠躬:「我的話說完了,如果大家長能夠見到我的父親,懇請您代小暮轉述這番話…我這種沒有意義的家伙叨擾了大家長這么久的時間,深感抱歉。」

  看著再次落座的櫻井小暮,源稚生張了張嘴,但沒能說出任何話,櫻井小暮的聲音雖輕,但每一個質問都像是有力的鐵錘,狠狠砸在源稚生原有的是非觀之上…源稚生現在感覺胸口有些發堵。

  「風間琉璃的妞可真狠啊,我還是頭一次見象龜這么憋屈的模樣。」愷撒在楚子航耳邊小聲說。

  「櫻井小姐是蠻厲害的。」楚子航少有的和愷撒觀點一致。

  「稚生啊,其實我心中也有個問題想問你。」上杉越也忽然開口了,「如果你不知道稚女不是「鬼」的真相,或者說假如稚女真的就是「鬼」,你再次遇到他,還會毫不猶豫地用刀刺穿他的心臟,殺死他么?」

  源稚生再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上杉越的問題將他又拉扯回了那個雨夜,那場傾盆的暴雨、那柄刺破胸膛的長刀、那口孤獨破敗的枯井、那張蒼白如鬼魂的面龐…源稚生很想說不會,因為他感受到了源稚女的目光,目光里飽含著弟弟對兄長的希冀,還有隱晦的恐懼…恐懼聽到那個悲傷的回答,恐懼兄長會像十年前一樣,將自己拋棄在那個孤獨而絕望的深淵。

  但源稚生也不想欺騙對方,如果弟弟真的是「鬼」的話,源稚生也說不出絕不殺死他這種話,他做了這么久的執法人,深知「鬼」這種東西一旦失控,就和嗜血危險的野獸無異了,如果是以前,源稚生覺得自己最終仍會選擇大義滅親…可源稚生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是,剛才櫻井小暮的話讓他心中的「正義」有些動搖。

  「如果稚女真的是「鬼」,我會很難過,我不想殺死自己的弟弟,但我又改不不了他是極惡之「鬼」的事實,一旦血統失控的話,稚女就不再是稚女了,也許殺死他才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這是作為兄長的決意…」源稚生看了看身邊神色落寞的源稚女,又看了看櫻井小暮,最終他深深嘆了口氣,「曾經的我是這么想的。」

  「如今我有些迷茫了,大家長的責任究竟是什么,家族的正義又是什么,家族的病痛該如何根治…」一生要強的源稚生第一次暴露自己的無措,「父親,請您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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