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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羞惡之心,義也

  “然則,掘孔子墓妥當么?”固神色略顯猶豫。

  “有何不當?!法儒本就不想容,孔子又為儒家開派之人,若任由孔子陵墓存在,假以時日,定還會有儒生前來探望,久而久之,儒家在此地的影響力不僅得不到遏制,反倒會進一步得到提升,再則,孔里還有比老夫子墓藏書更為便當的嗎?”楊武一臉漠然。

  作為行伍出身,他從不避諱這些。

  也不可能忌諱。

  固道:“戰國以來,業已有人呼孔子為學圣了,尤其齊魯之士,更是尊孔,若是我們把孔子陵墓掘了,只怕會激起地方民眾不滿。”

  固有些擔憂。

  他為法家之吏,對儒家并無好感。

  但自古以來,華夏都秉承死者為大,他雖對孔子并無多少敬意,只是對掘墓總的而言,還是不太認可。

  此番舉動有些過于野蠻殘忍了。

  他們此行為的是抓儒家之人,以及搜查有關藏書。

  而今把注意力集中到掘墓上實有些不妥。

  楊武冷聲道:

  “國事以法為重,固你若覺得不妥,大可不參與,掘墓之事,我來做。”

  “我偏生要看看,這所謂的‘學圣’,有多神圣,而且我以前聽人說過,孔子所謂的圣人之名,本就是儒家弟子自封的,即是說,孔子其實就一常人,根本就不值這般稱謂。”

  楊武把一切大包大攬了過來。

  秦落衡就在一旁聽著。

  他看向不遠處的樹林,目光有些凝重。

  掘墓?

  他其實并未想過。

  而楊武的話,卻是讓他意動。

  齊魯相比山東其他郡縣,受儒家的影響更深。

  而孔子墓的存在,已成為了不少儒家學子‘朝圣’的地方,孔子墓只要還在,儒家的影響力便很難得到徹底根除,而今大秦與儒家已經決裂,徹底撕破了臉,今后朝廷一定會對儒家大肆封殺圍堵,若是孔子墓還在,朝廷對儒家的一切針對,反倒是在‘提純’儒家學子。

  其中利弊,他卻是要仔細權衡。

  良久。

  秦落衡終于下定了決心。

  “一路奔波,加上連夜焚毀孔子舊垣,士卒業已困乏,先回去稍作休整,待午后......先開孔子四周圍建之墻,再開墓!”

  秦落衡徹底拍板。

  楊武面色一喜,連忙道:“下吏領命。”

  固輕嘆一聲,也應了下來。

  隨即,秦落衡帶隊去了魯縣縣邑。

  等他們去到魯縣縣邑時,魯縣縣令早早帶著縣中官吏迎接,秦落衡并未與之交談,簡單吩咐了幾聲,便徑直去了休憩之所。

  吃了飯食,也和衣睡去。

  魯縣陷入了平靜。

  而另一邊。

  見到秦卒離開,藏匿的孔鮒等人也四散離開。

  不過與其他儒生不同,子襄并不想待在魯縣了,而是想逃離魯縣,甚至是薛郡。

  孔鮒面帶不解道:

  “襄弟,你這是何意?”

  “而今官府正在嚴查我等,但我們在魯縣根基極深,借宿其他人家中,很容易躲過追查,等到秦落衡一走,我們自可回去,你此時離開,稍有不慎,便可能為人發現,到時豈非是害了你自身?”

  “就算你真心有不安,但又何必急于一時?”

  子襄看著孔鮒,輕嘆道:“兄長,此次情況不一樣。”

  “我們儒家在地方的確根基很深,甚至魯縣的官吏都會為我們通風報信,但你真認為秦落衡找不到人就會訕訕離開?”

  “不可能的!

  孔鮒眉頭一皺,疑惑道:

  “為何?”

  “找不到人,自要離開,難道他還想在魯縣長久逗留不成?”

  “再則,就算他有心長久逗留,但他的身份,你我兄弟二人是知曉的,就算他有心留下,但始皇又豈會讓他一直待在魯縣?”

  “你究竟在擔心什么?”

  “還有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

  子襄深吸口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說道:

  “我已猜到知道六國貴族在算計什么了。”

  “他們在算計秦落衡!”

  “如果我沒猜錯,六國貴族已知道了秦落衡的真實身份,他們這次是在以我儒家為餌,想趁秦落衡不備,將其直接誅殺于魯縣!”

  “甚至......”

  “六國貴族還有意借秦落衡之手,把我們孔門之人除掉。”

  “而今的魯縣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生死漩渦,稍有不慎,便可能死于非命,我儒家在這三方之中,卻是最為脆弱的一方,無論最終情況如何,我儒家都將首當其沖。”

  “兄長,你太小看這次事端了!”

  聞言。

  孔鮒臉色驚變。

  他凝聲道:

  “六國貴族知道了秦落衡的身份?”

  “這怎么可能?”

  “這事當初在咸陽時都沒幾個人知道,他們是從何得知的?”

  “而且我們跟六國貴族不是互為友盟嗎?他們為何要算計我們?這些年六國貴族可是在儒家身上付出了很多?”

  孔鮒有些不敢置信。

  子襄道:

  “我雖不知六國貴族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們應該的確知道了,不然這次的事無法解釋。”

  “我們跟六國貴族以往的確是友盟,但此一時非彼一時,他們以前跟我們合作,是因為互相都有利可圖,但我們孔門一直不愿徹底依附,六國貴族又豈會甘心?”

  “只不過當時他們沒辦法對我們動手,但如今卻是秦廷在出手,他們大可借秦落衡之手,把我們除掉,沒了我們,儒家今后恐只能徹底依附六國貴族了。”

  “而這本就是六國貴族一直想做到的。”

  孔鮒臉色極度難看。

  子襄又道:

  “我知道兄長不想離開。”

  “但如今的魯縣已成了是非之地。”

  “現在事態還并未迅速發展,但等到六國貴族出手,事態將會越來越不受控,到時我們只怕想離開都難了。”

  “如果秦落衡真的死在了這里。”

  “以始皇的殘暴程度,恐怕整個魯縣的人,都要為其陪葬。”

  “這種事始皇是做得出來的。”

  “當初濮陽一桉,始皇可是下令殺了周圍十里之民,若是秦落衡出事,始皇震怒之下,別說魯縣,就是整個薛郡都難逃一死。”

  “若是秦落衡沒死。”

  “死里逃生之后,他又豈會不報復?”

  “現在魯縣之民是因為跟我儒家親近,所以才選擇庇護我等,但一旦危及到自家生死,恐怕他們會立即將我們交出,到時我們根本逃無可逃。”

  “而且兄長莫小看秦落衡。”

  “他可是操持士人盛會的人。”

  “能夠跟那些譽滿天下的士人交談,而且還絲毫不落下風,這樣的人豈能等閑對待?”

  “而且他很可能不達目的不收手的。”

  “秦落衡很清楚一件事,大秦正處于風雨飄零之際,是容不得出現任何意外的,他更不會容許動搖秦廷威信的事發生,若是這次一無所獲,對大秦的傷害無疑是巨大的,若是尋常官吏,或許真就馬虎了事,但秦落衡為大秦十公子,他一定不會容許這事發生的。”

  “因為這事影響太過惡劣!對大秦威信打擊太大!”

  “這事傳揚出去,秦廷只會顏面掃地。”

  “大秦現在之所以能撐著,就靠的是秦卒的強勁以及始皇的威望,但現在秦卒大舉出動竟還抓不到人,這豈非暗示著大秦已陷入衰落?”

  “我尚且能看出這些,秦落衡又如何不能?”

  “他一定會有所作為的。”

  “我們待在魯縣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出事的概率也就越大,儒家所有人都可以出事,唯獨你我弟兄二人不行,我們若是出事,孔門就徹底衰敗了。”

  “儒家也將徹底淪為附庸。”

  “我們沒得選!”

  “現在事態已經處于爆發邊緣,而這已是我們逃亡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再想逃跑,恐怕就難如登天了。”

  “兄長,莫再猶豫了。”

  “我們沒那么多時間考慮了。”

  孔鮒雙眼發愣。

  他之前根本沒想過這次的事會這么嚴峻。

  竟能影響到天下大勢。

  他只是稍微想了一想,便只感覺嵴背發涼,甚至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他連忙道:“襄弟考慮甚是,是為兄欠考慮了。”

  “我這就去通知其他人離開。”

  子襄道:

  “兄長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念著其他人?”

  “大難臨頭各自飛。”

  “其他儒生根本就不重要,而且這次的事,一定要有人出來承擔,兄長若是告知其他儒生,這些儒生一旦逃跑,最終傷及的只會更多,他們這些年借著我儒家可謂風光無限,而今也該他們為學派做出一些犧牲了。”

  “這次一定會要儒生去死的。”

  孔鮒滿眼驚異的看著子襄,似乎沒想到,這話竟是出自子襄之口。

  子襄冷聲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事到如今,只能行壯士斷腕。”

  “而且兄長你考慮過沒有,若是儒家之人都逃了,最后秦落衡又幸免于難,最后他會把怒氣發泄到何處?”

  孔鮒一怔。

  搖頭道:“似乎沒發泄之處。”

  “有!”子襄面色冷酷道:“而且對我們還很重要。”

  “便是先祖之陵墓。”

  聞言。

  孔鮒臉色大變。

  驚怒道:

  “他敢。”

  “先祖乃‘圣人’,他安敢動我等先祖之墓?”

  子襄搖頭道:

  “先祖自然是圣人,但先祖只是我儒家之圣人,并非是天下之圣人,我們儒家對先祖自然是敬畏有加,但秦落衡奉行的是法家,他又豈會對先祖有敬畏?”

  “到時秦落衡找不到發泄之人,定會把怒意發泄到先祖陵墓上。”

  “兄長你若是把此事告知給其他儒生,讓其他儒生悉數逃離,那才是真要壞我儒家,甚至是在欺師滅祖。”

  “甚至于......”

  “秦廷可直接將先祖尸骨棄于荒野,到時我等去不去收撿先祖尸骨?若是不去,豈非是不孝之人,若是去了,豈非是在自投羅網?”

  “秦落衡的心思我們并不知曉。”

  “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自身,讓其他儒生去死,只要被‘抓住’的儒生足夠多,秦落衡或許就會因此收手,到時我們也能保全先祖陵墓,不然你我兄弟二人,恐會徹底被定在儒家的恥辱柱上,受盡世人欺辱,死后,甚至都不敢面對孔門的列位祖宗。”

  “兄長,你豈敢如此?”

  孔鮒面色一白。

  他也是徹底聽明白了。

  子襄并不想讓其他人跟著逃,甚至只想讓其他人送死’,以此來保全先祖的陵墓。

  這個想法實在過于狠毒了。

  孔鮒窮盡腦汁,卻找不到更好的解決之法。

  不孝,不義。

  他們此時注定要背負一個。

  孔鮒哭喪著臉,已是淚如雨下。

  哀慟道:

  “我儒家堂堂圣人學派,何以淪落至此?”

  “嗚呼悲哉!

  子襄嘆道:

  “兄長,時勢使然,汝為之奈何?”

  “孟子曰:羞惡之心,義也!”

  “義,人所固有,或能決死生于危迫之際,而不免計豐約于宴安之時,是以君子不可頃刻不省察于斯焉。”

  “然此時關乎我儒家生死存亡,生死之間,我等豈能因小義而忘大道?”

  “孟子也曾曰:‘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我等非是賢者,只是尋常民眾罷了,何以用賢者的標準對待?”

  “兄長,莫要太過哀傷。”

  “若是兄長真要怪罪,一切都歸于我吧。”

  “我來承受。”

  孔鮒看向子襄,搖頭道:“我為兄長,豈能讓你來承擔,若非你點出,我恐怕一直都看不出來,只是離了魯縣,我們又能去往何處呢?”

  “你也說了,六國貴族并不喜我們,我們今后也將成為罪犯,若是六國貴族心生歹意,直接將我等告官,或者直接解決掉,我們恐怕毫無辦法。”

  孔鮒一臉戚色。

  子襄面色同樣很凝重。

  他說道:

  “尚不至于此。”

  “六國貴族要的是我儒家徹底歸復,這次事情之后,我儒家將大幅衰敗,除非真的天下大亂,不然我們只能寄人籬下了。”

  孔鮒幽幽嘆氣一聲。

  悵惘道:

  “若是當初留在咸陽,又何至于此?”

  “罷了。”

  “我們這就離開。”

  “只希望其他儒生反應慢點,不然,若是因此先祖陵墓被毀,我孔鮒死后又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列位祖宗?”

  “我孔鮒是孔門罪人啊!

  聞言,子襄只能幽幽的嘆氣一聲。

  日上三竿。

  原本擁擠的屋室已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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