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滿臉怪異,嗤笑道:“你這人倒是奇怪,這分明的事,竟還要一問再問。”
“要不是官府跟封主勾連,我們至于戶戶無男丁?”
“法官?”
“法官那又是什么?”
“官府每次征召都有理有據,哪家敢不服?不服者早就被罰為刑徒了,那還有田地給你耕種?”
秦落衡默然。
他其實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確認罷了。
但這其實再正常不過,正是靠著官府跟地方豪強勾連,他們才能這么肆意壓榨盤剝當地黔首,逼得他們走投無路,以至于最終只能賣地賣田,淪為傭耕,從而保證自己的生計。
更為甚者。
一些家庭還會販賣子女。
固一直在一旁聽著,在聽到女人這些話后,終于有些站不住了,上前道:“地方男丁何至稀缺至此?”
“大秦一直都十分重視保障農時,就算是居貲贖債者,在農時都會特別照顧,準許他們歸家二十天,以完成農耕的播種和照料禾苗,《戍律》同樣有‘同居母并行’的規定。”
“再則。”
“律法明確規定。”
“就算是郡縣因急事要征調人員,也是要優先征伐刑徒,緊急任務不能耽擱的時候,才能征發普通黔首,而且更是明文規定‘田時殹也,不欲興黔首’,官府何以敢大肆征發民眾?”
“據我所知,朝廷征發徭役有三種。”
“最高的為‘御中發征’,這是咸陽分派下來的徭役,但朝廷這時并未對趙地有大肆征召的詔令。”
“其二,為各縣自行征發的各種土木工程和傳輸等需要勞力的人物,也即是‘恒事’,這類基本是給牧場修繕圍墻和籬笆,給各縣城修城墻、提防,還有便是修筑宮室。”
“此類基本不在農時征發。”
“最后一類便是地方縣府需興建的工程,這一類叫‘讞’(yan),但此類必須得到上級官府批準才能立項,而理論上朝廷是不提倡隨便征發徭役的,《為吏之道》便直言‘興事不時,緩令急征’!”
“從任何方面而言,都不當出現這種情況。”
女人滿眼嘲弄的看了一眼固,說道:“官府的人可都精著哩,他們又豈會找不到借口,今年大雪封路,不少地方的道路都毀壞了,官府便是打著修路的名義,將我們各家的男人都召去了。”
“至于你說的那什么居貲贖債,一個亭又能有多少?這些年隨著市租的增加,商賈大多都跑干凈了,僅剩的一些,基本都是跟官府有不清不楚的干系。”
說到這。
女人也是神色暗然。
輕嘆道:
“我們日子苦著哩。”
“我們鳶亭也算是一個大亭,正常來說,不至于家家戶戶都抽調男丁,但這幾年不知怎么搞得,我們鳶亭需要服役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官府還一直卡著我們的‘致’,讓男人服役不算數。”
“我算是看出來了,官府就是想讓我們沒男人,然后讓我們這些婦弱病殘去耕地,然后以各種由頭來買我們的田地,唉,這日子越來越沒法過了哩。”
秦落衡道:“那你前面說的‘錢人’‘封主’,他們難道不用服徭役?”
女人道:
“他們倒是也要服徭役。”
“不過跟我們男人服的可不一樣,他們基本是在本縣修修城墻,十來天便結束了,而且他們跟官府有關系,根本不用自己去服,給官府說一聲,讓自家傭耕代服就行了。”
“他們算的精著哩。”
“那些變賣了田地的家庭還好點,給自己服役完,幫‘錢人’‘封主’服一起服徭役,然后基本便扎在田地里了,像我們這種沒有變賣田產的,那可就慘了,各種苦的累死人的徭役,基本都是我們的,自家男人大半月半月的不能歸家。”
“家中沒有男人,好多事都做不成的。”
說著說著。
女人也是一臉凄苦。
顯然是說到了自己的傷心處。
秦落衡心中長嘆一聲,他抬起頭,看向四周,放眼望去,卻是見不到幾個男丁,都是些白發老人和總角孩童,最多的還是女子,農事本就操勞,沒有男丁,各方面無疑都會大打折扣。
他此時已全聽明白了。
地方早就跟豪強打成一片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庇早已蔚然成風,地方官吏表面在按律行事,實則在各種鉆空子,變著花樣的去剝削壓榨黔首,逼得黔首無法維系生計,最終只能被迫賣出祖祖輩輩耕種的田地,甚至是賣兒賣女。
聽完。
固憤然道:
“真是豈有此理。”
“大秦以法立國,豈能容此等鼠輩禍亂法紀?秦法昭昭,我勢必要將這些亂法之人全部繩之以法。”
其他人也滿臉憤然。
他們同樣對鳶亭的事感到震驚。
以往他們身處咸陽,根本就沒想過,地方竟會黑暗至此,而今剛剛到達地方,便聽聞如此黑幕,他們又豈敢無動于衷?又豈能不感到怒發沖冠?又豈敢置之不理?袖手旁觀?
不過。
秦落衡卻沒有吭聲。
他并不覺得自己能揭穿這層黑幕。
地方官吏跟黔首不同,這些人是懂法的,而且從女人口中,他卻是沒聽出官吏有直接違法的地方,他們頂多是‘不直’‘失刑’‘犯令’,雖的確會得到朝廷懲罰,但并不會得到嚴懲,也不會被直接判刑入獄。
他們在界休并不會待太久,除非能直接把當地官吏連根拔起,不然都是治標不治本,而且等他們一離開,這些官吏恐會變本加厲的對黔首加害回來。
但聽聞如此黑幕,卻無動于衷,秦落衡也是做不到。
他站立良久,思索著破局之法。
聽到固的話,女人終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起身,朝后面驚慌的退了幾步,一臉警惕的盯著秦落衡等人,質問道:“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固拱手道:
“我們都為大秦官吏。”
“你眼前這位為朝廷的尚書令,級秩跟縣令同級,我是御史府的一名‘上計吏’,這位是一名郎官......”
就在固一本正經介紹時,秦落衡開口打斷道:“我們是從咸陽過來的。”
“秦人?”女人一臉警惕。
她顯然對秦人有著不好的印象。
而這其實才是趙地民眾對秦人最直率的表現,遠不說長平之戰,讓趙地民眾家家縞素,就說滅趙之后,始皇親自趕到邯鄲,將當年欺負自己的貴族悉數滅族,而且還提高了趙地民眾的稅賦,各種原因,都讓趙地民眾對秦人抱有惡意。
秦落衡拱手道:
“大姐切莫緊張擔憂。”
“我等的確都是秦人,而今天下一統,四海歸一,其實已經沒有所謂趙人、老秦人之分了,我為大秦官吏,你現為大秦子民,大秦以法立國,爾等遭遇了種種不公,自當替爾等聲張。”
“只是我位卑言輕,恐不能改變太多,但我也希望讓原本該在田間務農的男丁歸來,讓原本該分配給你們的耕牛,也能重新提供給你們,讓你們的農事能輕松一些。”
“真的?你真能讓我父親回來?”女人尚未開口,一旁的少年卻是從水袋上轉移了目光,目光灼灼的看向秦落衡,眼中滿是期待。
秦落衡道:“絕非虛言。”
女子把少年拉到身后,滿眼狐疑的盯著秦落衡幾人,猶豫片刻之后,說道:“你真能讓官府把我家男人放回來?”
秦落衡額首道:“我不敢說的太絕對,但的確有可能,只要官府是征召無當,我便能讓你們亭的男丁回來,而且也會懲治地方強買強賣的‘錢人’和‘封主’。”
“不過......”
“我現在需要問清一件事。”
“你們縣真的存在土地買賣?你可有相關確切的證據,以及能直接定罪的田契地契?”
章豨等人也看向了女人。
女人用力點點頭,說道:“我家的田地都沒有賣,自然是拿不出田契地契,不過我們亭的確有買賣田地之事,而且這事基本上附近的人都知道,你稍微找個人一問,就能問出來。”
“我知道我們亭那些人賣了田地,我也可以告訴你,不過你不能給其他人說是我說的。”
秦落衡點了點頭,說道:“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事情輕重,不會貿然把你說出去的。”
聞言。
女人這次點點頭。
她俯下身,將亭中賣了田地的人告訴給了秦落衡,也悄悄用手指出了方向,說完,似乎是怕牽連到自己,直接拿著鐵未,牽著少年,急匆匆的離開了田地。
站在原地。
秦落衡神色有些凝重。
章豨上前道:“朝廷從未準許過土地買賣,界休的官員竟把律法當耳旁風,我在咸陽的時候,就有些奇怪,山東怎么會有所謂的土地兼并,原來都是這樣來的。”
“這些官吏實在膽大包天!”
華要道:“諸位還是莫要急著動怒,我們現在雖知道鳶亭有土地兼并,但想要追責官員恐非是易事,現在當務之急是拿到女人所說的田契地契,只要拿到田契地契,我們去到官衙,界休的官員也只能是辯無可辯。”
其他人也連連點頭。
見狀。
秦落衡道:“方才女子所說,你們都聽到了,便各自行事,去問問鳶亭的黔首,可愿將各自買賣契書交予我等,讓我們為其聲張,但不可強求,也不能強取。”
“此外。”
“不要過于招搖,以免引起縣城官員注意,進而影響到我們收集證據,此外,盡可能查清鳶亭和界休縣買賣田地的‘錢人’和‘封主’,我們的目標不是官員,是這些既定違法的人!”
章豨等人蹙眉。
秦落衡并未過多解釋,只是道:“我們在界休不會待太久,我們無權問責官員,問責官員是監御史的職能,界休這次牽涉的官員不會太少,短時都難以肅清,我們要做的是收集證據,將其上告朝廷。”
“這些官員會得到怎樣處置,這需要由朝廷做主。”
“我們眼下只解決最切實的民生問題,即解決地方耕牛問題,以及缺少男丁之事,其他事,不在我們職權范疇。”
聞言。
章豨、固等人對視一眼,也只能點點頭。
一行人朝四周耕種的鄉民走去,想要去收集鳶亭土地兼并的證據,秦落衡也在其中,不過他卻是有些心不在焉,在無人注意時,他站定腳步,抬起頭,看向了來時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索然。
他此時才堪堪明白始皇那番話的含義。
只要不寫進奏章,不說在廟堂,便當永遠的沒聽說過,但始皇真的對地方實情不知嗎?
恐怕不是。
而是有心無力。
朝廷要解決的事很多。
有時候就是要從中做出取舍。
界休土地兼并的事,其實朝廷只要動真格,很容易連根拔起,但與此同時,卻是會引起其他郡縣官吏的不安,而且朝廷現在的重心,并非意在解決土地兼并,而是旨在鎮撫六地的動蕩不安。
一旦嚴查,山東六地恐會更加動蕩。
秦落衡低語道:
“恐怕始皇早就清楚地方現狀,所以才提前給我說了那番話,也特意告知我雖有便宜行事之權,但無各地決事職權,便是以防我把事情鬧大,以至最后難以收場。”
“只是地方疾苦,一直視而不見,又豈是辦法?”
“我們此行固然能消減一些不滿情緒,但終究是治標不治本,吏治不肅整,早晚有一天,還是會反噬自身,甚至那時,地方民眾已經對朝廷徹底失去信心了。”
“事有輕重緩急。”
“只是朝廷把六國余孽視為首要針對目標,或許是一個錯誤,只是眼下形勢如此,我也只能盡力而為了。”
秦落衡搖搖頭。
他收回心神,大步朝田壟走去。
日暮時分,眾人齊聚在界休縣,不過并未在縣衙留宿,而是在縣里找了個邸店,一行人圍坐一團,將今日收集到的田契、地契,擺放到了桉上。
一眼望去,竟有上百條竹片。
望著這字跡分明的契書,眾人神色格外凝重。
因為這是一亭收集到的契書,界休縣可是足有數十個亭,他們已能想見界休縣土地兼并之惡。
已至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