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意欲巡狩之事,還沒有對外公布,因而百官并不知情,咸陽跟以往一樣,繁華中帶著幾分蕭瑟,然背地早已暗流涌動。
二月下旬。
秦落衡再次去到了博士學宮。
日上三竿,本是博士學宮諸博士、學士研究學問的時候,但此時的博士學宮卻是一片沉寂,在高懸于空金烏的映照下,博士學宮彷佛被染上了一層血紅的殘影。
秦落衡踩著飄零的落葉,去到了空如幽谷的論學湖畔。
這里是有一些人影。
但不多。
跟博士學宮鼎盛之時相比,卻是相差甚遠,甚至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論,其中差距,可見一斑。
湖畔一隅。
墨家的相晁、徐升,名家的呂卓,農家的許辛等人正端坐在一座亭臺上,而亭臺中央的位置卻空懸著。
見到秦落衡到來,其他博士和學士紛紛起身相迎。
秦落衡自不敢怠慢,連忙回禮。
許辛的面相比往常憔悴不少,他干枯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依舊跟往常一般有條不紊,澹澹道:“秦博士已有半年未到學宮了吧?上次來學宮還是士人盛會之時。”
秦落衡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作揖道:
“許博士莫要取笑了。”
“上次士人盛會,我已讓天下人貽笑了,哪還有臉面再來博士學宮?上次士人盛會,因我的口無遮攔、口出不遜,幾乎將天下貴族跟諸子百家盡數得罪,心中惶恐,實在不敢前來學宮。”
說著。
秦落衡還跟在場其他士人致歉。
這半年,他已從最初的理想主義者,漸漸清醒過來,所謂的眾人皆醉我獨醒,其實就是自欺欺人,根本就脫離了現實,沒有扎根于現實的想法,終究只是空談。
他每每回想當初的言行,都不禁有些汗顏臉紅。
四周士人聞聲大笑。
相晁道:
“我倒不這么認為。”
“秦博士所言的確超邁古今,也的確讓人振聾發聵,我每每回想當日盛況,也不由精神一震,若天下有朝一日真能實現,秦博士定立下不小的功績,因此名垂青史也未可知。”
四周有人也附和道:
“是極是極。”
“士人盛會本就為高談闊論,秦博士的言語更為出彩,何來令人貽笑一說?”
“至于得罪百家,更是無稽之談。”
“百家若連這點容人氣量都沒有,恐怕早就消失在戰亂之中了,何以能延續至今,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誠然秦博士所言,百家的確到消亡的時候了。”
此話一落。
四周當即就安靜了。
秦落衡抬起頭,目光緩緩掃向在座的眾人,他心中已猜到眾人邀請自己前來的目的了。
他們想離開咸陽了!
許辛笑道:
“何必這么傷感?”
“只是博士學宮衰敗了,又非是我等受罪,不用那么作態,既然秦博士已經到了,那我便直言了。”
“現在博士學宮的現狀,秦博士已看到了。”
“原本博士學宮內有數百近千人,但自從上次的事之后,博士學宮的博士和學士逃的逃、跑的跑,眼下博士學宮所剩不過百來人,就連仆射也都不再過問博士學宮之事了。”
“博士學宮已名存實亡了!”
“僅剩的學派沒有太大抱負,也沒有多大的野心,只想老老實實做好學派之事,傳播學派知識,但也不想繼續尸餐素位了,所以這次把秦博士叫來,便是想讓秦博士替我們上份奏疏。”
“我等已決意請辭!”
“以后以白身之姿,重游四海,廣道四方。”
“還請秦博士不要推辭。”
說完。
許辛朝秦落衡行了一禮。
其他士人此時也起身,恭敬的朝秦落衡行了一禮。
秦落衡心神微動。
他沒有急著回復,在沉思了片刻之后,最終還是點頭道:“好,我答應了,替你們上疏陛下。”
聞言。
許辛等人面色一喜,又道:“多謝秦博士相助。”
秦落衡澹澹道:“博士的官職,的確不再適合諸子百家,這個身份,對你們大多數人而言,其實已經成為了負擔,甚至讓你們有些疲于奔命,難以再專注于學派之學。”
“我又豈能不成人之美?”
“不過,我并不建議你們離開咸陽,四海縱然瑰麗,但未必是你們的安身之所,一月前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六國貴族和大量百家學士逃亡,天下已到了危險的邊緣。”
“你們若是此時離開,朝廷未必能護你們周全。”
“此外。”
“博士的官職可以免去,但你們秦人的身份,卻是不能變更,而且你們是朝廷擇選出來的名士,朝廷若是直接放你們離開,到時恐怕民間又會傳出各種非議。”
“我可以替你們上疏。”
“但同時也會給你們奏請‘客卿’身份,你們今后會以丞相府客卿的身份,繼續做你們想做之事,朝廷不會再對你們有太多約束,你們的才具,已被束縛在學宮數年,也該展現民間了。”
眾人眼中露出一抹遲疑。
許辛道:
“客卿?”
“大秦立國之后,似乎沒客卿一說了。”
秦落衡點頭道:
“大秦立國之后,的確廢除了‘客卿’一職,但可以廢除,自然就能新立,你們所在的學派,跟儒家、道家、法家不同,早已不是以朝堂為政之道為主,而是以兼濟天下為任。”
“因而這種需花費大量時間的官職對你們并不受用,而客卿這種虛封的虛職,卻是對你們十分合適,你們可借著客卿身份游走在天下四方,繼續從事你們想為之事。”
“名正則言順!”
“你們眼下需要這個名義!”
“不若以大秦現有的戶籍制度,你們若是去到地方,只怕會寸步難行,更別談繼續傳播各家學說了。”
許辛等人對視一眼,眼中露出一抹遲疑。
他們已有些意動。
他們其實不在意官職,秦朝當官的限制很多,雖然博士只是一個虛職,但也要恪守為吏之道,這對于以往閑散慣了的百家士人而言,實在有些不適。
只不過以往有儒家頂在前面,他們受到的目光很少,眼下儒家已悉數逃亡,他們也是直接落到了御史眼中,這段時間沒少被巡視的御史批評,因而全都萌生了辭意。
但客卿不同。
客卿沒有這么多要求。
客卿其實就是個頂著官職的白身。
而這正是他們想要的,因為他們自家的學派,根本不適合通覽天下典籍,也不適合錘煉天下可行典章,扎根地方,在地方學以致用才是他們學派的真正用途,并非是自束于廟堂。
只是陛下會同意嗎?
許辛道:
“秦博士的建議的確讓人意動,但陛下恐不會開此先河,你如今雖得陛下信任,但也不能因此妄費陛下信任,這個建議,我等還是算了,雖不能有官身,但脫了官身,確實會比現在自在不少。”
“秦博士大可放心。”
“你前面跟我商量的事,我許辛一定會去做的,我也很好奇,秦博士的想法最終能否成行,若是能夠成行,或許我農家真能為天下黔首找到一條殷實之路。”
“這也與我農家道義相符。”
秦落衡搖頭。
緩緩道:
“你們不用擔心我。”
“我有我自己的考量,當初朝廷設立博士學宮,本就是想廣召天下士人為秦所用,只不過博士學宮初創,章程相關太過潦草,加上當時儒家一家獨大,以致朝廷有些忽略了其他學派的想法。”
“而今不過是撥亂發正罷了。”
“你們的學派本就立足地方,就該在地方學以致用,博士學宮對你們而言,其實倒像是一座囚籠,而這本就是朝廷考慮失當,自當要對你們予以補償。”
“再則。”
“前面學宮逃亡的士人眾多,你們沒有逃亡,已經表明了心跡,朝廷又豈能再冷眼旁觀?若是不對你們予以優待,豈非是寒了忠秦、仕秦士子之心?”
“你們莫要推辭了。”
“我定會為你們奏請此事。”
“這是你們應得的。”
秦落衡的態度很堅決。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奏疏上去,始皇一定會準許免除博士學宮諸博士的官職,如今的博士學宮已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甚至,對大秦而言,博士學宮對大秦只有負面作用了。
取締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不過博士學宮可以取締,但一直堅守在博士學宮的博士學士,卻理應受到嘉獎,而且一定要給與嘉獎。
這是千金買骨!
若是大秦毫無表示,那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許辛等人對視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拱手道:“那便擺脫秦博士了。”
秦落衡揶揄道:“這算不得什么,我其實一直希望博士學宮關門,博士學宮沒了,也就沒人再關心我的學問,我也不用擔心在天下人面前出糗了。”
“哈哈。”
四周響起一陣爽朗笑聲。
在亭臺坐了一會,眾人起身在博士學宮中行走起來,望著日漸稀疏的落葉,以及消寂的閣樓,眾人神色不禁有些唏噓。
曾幾何時。
博士學宮也曾蓬勃恢弘,名士如云,氣象更是不輸當年的稷下學宮,而今不過六載,卻已滿眼蕭條,再也不顯當初的奮發盛況。
今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