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衡道:
“難道關在咸陽就能避免?”
“歷史上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基本都是宗室子弟掌握了地方的軍政大權,從而有了叫板朝堂的能力,繼而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這種情況并非不能杜絕。”
“只不過需在制度上做文章!”
“縱觀華夏歷史,其實對宗室子弟的限制都十分有限,除了商君提出的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外,歷史上基本歷朝歷代對宗室子弟都沒有太多明文限制,而商君有關的律條,在大秦也是半廢了。”
“歷朝歷代,開國時,朝廷其實都需要宗室力量支撐,但如果行分封,周朝后面發生的事,無疑會再度發生,而且三代之后,宗室間的親情寡澹,地方跟朝廷離心離德的情況更會頻繁發生。”
“是以。”
“始皇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既然分封出去不行,那便將這些人限制在咸陽,以大秦的雄厚國力,供養宗室還是綽綽有余的。”
“但這其實治標不治本!”
“朝廷本就極度缺人,而今又把大量宗室子弟限制在咸陽,無疑加劇了地方缺人的情況,正所謂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地方離咸陽太遠,朝廷的威懾力輻射不到。”
“而這也是歷朝歷代分封的原因。”
“宗室子弟再不濟,也終究是出自宗室,早期跟朝廷休戚與共,一損俱損,因而宗室子弟是有益穩定地方的。”
“但始皇顯然考慮的更長遠。”
“始皇是知道周朝是如何覆滅的,也知道分封的不靠譜,所以才力推郡縣制,就是想避免這種情況。”
“只是有些不切實際。”
“天下廣袤,大秦本就官吏不足,此舉無異在為自身增加負擔,其中利弊朝臣又豈會不知?只是不敢言語罷了。”
“畢竟關系帝王家事。”
“在我看來,始皇并非一定要改變,只需做一定的變通即可,商君的方法,其實最好不過,立功才能獲得宗室籍,沒有功勞,自動從宗室除名,這也有益于為大秦減負。”
“我知道長吏的擔心。”
“長吏是親歷過成蟜之亂的,所以擔心會重蹈覆轍,但之所以會重蹈覆轍,其實是有一定原因的,只是以往沒有人想過,也不敢往這方面想,因為帝宮深不可測,外人不能插手!”
“大秦自有法度!”
“但涉及宗室子弟的法度卻是荒廢了。”
“甚至于就沒有了。”
“而這顯然是不對的,宗室子弟中不乏能才,以往大秦宗室,為大秦的建立,可謂是立下過赫赫功勞,嬴華、嬴疾等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眼下大秦宗室子弟眾多,難道就不能再出王左之才?”
秦落衡搖了搖頭道:
“非也!”
“防范之心不可少。”
“也不能少。”
“帝王權柄,絕不能旁落!”
“但堵不如疏。”
“始皇是第一個提出將宗室子弟限制在咸陽的,短時看,的確沒有任何問題,但長久來看,這種方式定然會出問題,因為宗室子弟的生活太過于富裕了。”
“眼下始皇諸公子,只有寥寥幾人能覬覦儲君之位,大部分人都只能選擇耽于逸樂,以后呢?眼下是始皇的威望足夠高,讓他們不敢相爭,但后面呢?”
“皇帝子嗣終其一生,目標只有爭儲一個。”
“以后內耗會更加嚴重。”
“甚至于,會讓善權者上位,但只會玩弄權術,對治理天下一無所知,這樣的人又豈能治得好大秦?”
“而且。”
“宗室子弟隨著時間推移,數量會越來越多。”
“眼下大秦的確供養的起,但以后呢?大秦百年、千年后呢?那時宗室子弟的數量,已是一個驚人數量,他們早就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突然削減開支,又豈會甘愿?”
“而這同樣會激化后面的儲君之爭!”
“到時。”
“宗室間的內耗會更加嚴重!”
“大秦是靠著宗室團結,才從弱到強的,如今卻是舍本逐末了,甚至是因小失大,因一次錯誤,便放棄了原本的所有優勢,這豈非很是可惜?”
“大秦變法以來就不養無用之人。”
“何況宗室?”
“這本就是逾了法!”
“宗室公子今后只有爭儲一條路,他們跟后繼者定然會爆發激烈的沖突對抗,因為只能呆在咸陽,諸公子間的內耗會迅速加劇,甚至會勢如水火,一旦有一方得勢,事后,新仇舊怨堆積,很難不對其余公子痛下殺手。”
“一旦開了此先河,今后恐會愈演愈烈!”
“始皇的做法,治標不治本,而這其實也是必然,因為以往天下從沒有限制過宗室,縱觀歷史長河,都找不到任何可借鑒的方式,因而始皇采取了一刀斬的方式。”
“但實際作用甚微。”
“只顧得了當下,卻顧不了長久。”
嬴政臉色很難看。
他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數落。
雖然心中無比氣惱,但嬴政并沒喪失理智,因為秦落衡的話,的確擊中了他,也說的十分有道理,甚至于,若是真的繼續下去,秦落衡說的情況是必然會發生的。
因為欲望!
嬴政陰沉著臉,沉聲道:“所以你認為當行分封?給宗室子弟封一些虛職,打發到地方,讓他們在地方去作威作福?”
秦落衡笑了笑。
說道:
“這自然不可能。”
“在我看來,大秦剛沿用舊制。”
“無功不入籍!”
“宗室子弟本就條件優越,但想要獲得宗室籍,就必須要證明自己有這個能力,不然,就只能享一時富貴,大秦不缺宗室,也不缺宗室子弟。”
“大秦缺的是制度!”
“一個管理宗室子弟進出的制度。”
“大秦一直都對外聲稱,一切自有章程法度,宗室子弟也當有相關法度。”
“長吏擔心的問題,都可用制度來約束。”
說完。
秦落衡頓了一下。
嬴政目光微凝,神色也有些嚴肅。
他說道:“細說。”
秦落衡深吸口氣,恭敬的作了一揖,開口道:“小子等會所言,或許會有些驚人耳目,還請長吏恕罪。”
嬴政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冷哼道:
“我若是真有意見,就你前面說的那些話,就足以讓你受番牢獄之苦了,我沒有那么小的氣量,你若是不能說的有理有據,那也休要怪我翻臉不認人了。”
秦落衡尷尬的笑了笑。
說道:
“長吏說的是。”
“而在小子看來,大秦制度缺失嚴重。”
“不僅是宗室子弟,也包括朝堂,大秦的體制很亂,不成體系,更不成系統,眼下......甚至依舊是草臺班子,根本就沒有建立一套正規化合理化的體制!”
嬴政蹙眉。
但并沒選擇開口。
只是冷冽的看著秦落衡。
秦落衡顯然也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再度深吸一口氣,面色凝重道:“小子這段時日,也是聽聞了朝堂大動,潛心研究了一番,卻是發現了一個道理,大秦并沒有明確的晉升體系,這次朝堂之所以大動,其實并不主觀。”
“甚至是被動而為。”
“朝堂上面的官員,除非是老死、病死,或者實在干不動了,基本不會主動退隱,若是大秦真的穩定了天下,官吏本就衣食無憂,又沒有了生死之危,壽命無疑會增加。”
“這些官員甚至會長期把持朝堂。”
“朝堂需要新生面孔,也需要有人提出新的主張,更需要年富力強的官員,但普天下,官吏的晉升體制,從沒有系統建立過,以往都是有空缺了再提拔,或者被廢免了,再選人任用。”
“這其實是不健康的!”
“大秦的升退制度,當提上日程了。”
“大秦自有章程。”
“有升,自然當有退!”
“不僅是地方官吏,朝廷官員亦然。”
“三公九卿,這些朝堂重臣,也不應該有例外。”
“到一定時限就該退下,或者歲數到了,也該自動退下,只有位置騰出來了,朝堂才能有源源不斷的進發潛力,也才能有效避免官員的庸政懶政。”
“如此。”
“官職有了流通,官吏有了肉眼可見的晉升空間,這同樣有益于提高官吏的積極性,繼而讓大秦始終處于動態平衡之中,避免了朝廷權力被他人謀奪。”
嬴政眉頭一挑。
秦落衡給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官員進退。
若是真的能做到,結合大秦的體制,的確可以很大程度避免權臣出現,也能很大程度保持集權于上,避免皇權旁落,更重要的是,官吏的任選在皇帝手中,只要皇帝注意,就能很大程度避免其他家族做大,進而威脅到朝堂。
嬴政目光微闔。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也是深刻的意識到,秦落衡跟以往不一樣了。
他的想法更狠辣了!
嬴政澹澹道:“這就是你對宗室子弟的解決之法?”
秦落衡點了點頭。
說道:
“只是以此類推罷了。”
“從小到大,從末到本,一切都可由制度解決,大秦是靠著制度取得的天下,也該從制度下手治理天下。”
“制度永遠比人性更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