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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七章 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

  冀闕。

  眼下所有士人都做了決定。

  無一人離場。

  秦落衡沒有再開口。

  田陵望了望四周,遲疑片刻,主動起身道:“我等并非故意質疑湖弄,實是不知天下當如何治理,又如何才能稱為大治,我等皆為白身,未曾經歷過宦途,因而不敢冒然言語,唯恐讓人啼笑。”

  “方才聽其他士人所言,我亦有了一些想法。”

  “也就做拋磚引玉了。”

  “正如秦博士所言,大秦一統之前,天下分治久矣。”

  “夏商周三代皆行分封,而分封的諸侯多不以天下為念,唯以私治為念,圖謀與國府疏離,久而久之,就致使了一個結果,即天下諸侯法令異制。”

  “法令異制,必然會導致田疇異畝、文字異形、言語異聲、錢幣異質、車行異軌、度量衡異法,華夏地方諸事皆異,繼而導致了天下共苦、紛爭不休,隨著秦一掃六合,天下重定于一,自此又開始推行大一統。”

  “我雖退隱山林,并非不聞時事。”

  “秦自開國以來,便力主廢分封,分郡縣,且不說正確與否,秦廷所為,在我看來,只為了一件事,治權集于國府,隨著秦政的施行,也證明了我的觀點,秦律法一體,官制一體,諸事決于皇帝,上下統一政令,舉國如臂使指。”

  “隨著馳道直道的新建,地方畛域已悉數瓦解,隨著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行同倫、地同域相關政令的施行,地方異制的情況已大為改觀,假以時日,治權不出多門,私欲不至成災的情況定會形成。”

  “然華夏過去裂土萬千,國力彌散,想凝聚華夏諸族,何談容易?”

  “此乃逆勢之行也!”

  “稍有不慎,便有傾覆之危。”

  “而秦其實已經走在了覆亡的路上。”

  “如秦博士所言,秦治之得失,權衡在天下,于天下有利,便強推力行,于天下不利,便終止廢除,然大治之得失,又豈能只著眼于天下?”

  “大治得失,其實在人!”

  “大治得人,則民心安。”

  “秦立國以來,多次頒行新政,革新天下之心,世人皆知,但治理之道,慮在事先,有錯改之,若大治錯之,而不修,僅靠強力推行,勢必物極必反,大秦頒行的新治,大多體現于民生,然民眾愚笨,何以能迅速接受?”

  “秦廷蠻橫,求治太急,事功太過,以至天下難安,民眾輒有怨聲。”

  “是以,貴族復辟稍一鼓......”

  話說到一半,田陵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他臉色尷尬的看了看四周,前面說的太過投入,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險些點出其他貴族復辟之關鍵,好在最后清醒了過來,這才沒有真的說出口。

  他為孟嘗君之孫,家世很是顯赫,而他此生所求,并非是參與天下紛爭,也不求功名利祿,只是想安心研究學問,然身為齊國貴族,必不可少要跟其他貴族打交代,他雖有心一吐為快,但為了家族,也只能選擇草草了之。

  他繼續道:“大秦之治太急,若能稍寬稍緩,輕徭薄賦,則大秦新治,必將光焰萬丈,萬古不磨也!”

  “此功業定垂于千秋萬世!”

  “受世人稱道。”

  說完。

  田陵朝秦落衡拱手一禮,隨即便直接坐下,只是垂坐途中,卻是不由長長的嘆了口氣,嗓音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名狀之遺憾。

  虎頭蛇尾,非他所愿。

  但為之奈何?

  秦落衡起身,朝田陵回禮。

  只是在落座時,目光微冷的掃了眼許猗、何瑊等人。

  方才田陵開口直言秦治積弊時,這幾人神色就異常不安,若非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然,這幾人恐就會直接出言呵斥了,即便如此,幾人也在一旁瘋狂的使眼色,若非他們使壞,田陵的出聲,又豈會這么虎頭蛇尾?

  他并不會怪罪田陵。

  只是有些厭惡許猗何瑊等人的行為。

  他們雖有名士之才學,卻無名士之風度,實在令人不齒。

  蕭何坐于席上。

  他看了眼田陵,也不由一嘆。

  輕聲道:“天下能看出秦之積弊者何其多,但敢當眾說出的,卻寥寥無幾,與會的名士雖眾,但大多都身不由己,或有國仇家恨,或有利益牽扯,亦或者有禍亂之心,真有天下之念者,寥寥。”

  “我蕭何出身寒門,并無牽涉太多利益。”

  “如此盛會,若是不能盡抒己見,豈非會成平生之憾?”

  蕭何低語幾聲。

  也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緩緩站了起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開口道:“大秦這些年的政治,我總結下來,有十六個字。”

  “創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無本!”

  蕭何心意清明,自然毫無顧忌。

  他沉聲道:

  “依我看來,大秦政道以創新為本,開千古萬世之輝煌,此即創新有余也,大政有成也。所謂有余者,大秦朝廷心力全副專精于制度革新,而忽視了最為尋常的民眾生計。所忽視者,乃守常不足也。”

  “以國家大治而言,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

  “何為守常安定之策?”

  “說到底,就是安民穩民之治!”

  “正是因為民眾過于低微,朝廷目光又如此高遠,因而往往很難重視。”

  “常則平,安則定,飽則安,暖則穩。”

  “此固本之國策也!”

  “一味創新而不思固本,則易為動蕩也。”

  “大秦新政新治轟轟烈烈,雷霆萬鈞,所缺少者,正是陽春之和風細雨。”

  “秦法之周密,史無前例。”

  “秦吏之公廉,史無前例。”

  “秦廷之集權,史無前例。”

  “按理而言,在始皇大政大治之下,帝國當如臂使指,但現狀卻是天下洶洶難安,民眾輒有怨聲載道,根由何在?”

  “方才那位士人稱,是大秦求治太急,事功太過也。”

  “我并不認同。”

  “求治太急,事功太功,只是其中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大秦吏治敗壞,地方執法不公,欺上瞞下,上下其手,這樣的舉止已在地方橫行,地方官吏跟豪強沆瀣一氣,聯手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地方民眾有冤不能伸,有苦不能訴,以至怨聲載道。”

  “若只想實現天下穩定。”

  “治政方面放寬放緩,輕徭薄賦即可。”

  “若想實現大治。”

  “必須要解決吏治的問題。”

  “吏治危害之烈,不亞于兼并為害之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土地兼并之烈是在明面上,而吏治敗壞之惡,卻隱于方方面面,大到國政之爭,小到桑葉之屬,皆可為惡,貽害無窮!”

  “土地兼并,其實不難解決,吏治清明,秉公執法,土地兼并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但若是放任吏治敗壞,縱使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解決了土地兼并,但這注定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便會重新死灰復燃。”

  “天下之惡。”

  “惡源便出在吏治上!”

  “天下想實現大治,就必須整飭吏治。”

  “而且要任賢使能!”

  話音剛落。

  另一人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陳平道:

  “大秦吏治崩壞,原因在‘秦吏’太少,‘污吏’太多。”

  “大秦官制為‘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

  “然大秦這些年一直提防地方,大量有志之士,雖有救治圖存之下,但難以躋身官府,悲憤交集之下,也就成了禍亂之源,而原六國的污吏,卻因曾為六國官吏,因而能繼續堂而皇之的為官為吏,這豈非讓人啼笑?”

  “光整飭吏治是不夠的。”

  “朝廷若不放松對六地民眾的提防,若不給與六地士子足夠的晉升渠道,早晚有一天,隨著貴族復辟勢力的鼓呼,地方民眾定會選擇追隨舉事。”

  “在我看來。”

  “天下想實現大治。”

  “需寬以大政,嚴以行法!”

  “看你們談的如此盡興,那老夫也便乘興言語一二。”蒯通緩緩站直身子,眼中蕩漾著明睿的光芒。

  蒯通道:

  “當年大秦立國,頒行了定國圖治十大事略。”

  “分別是:典章諸事、國制諸事、文教諸事、通國諸事、統器諸事、水利諸事、定邊諸事、息兵諸事、安邦諸事、社稷諸事。”

  “眼下十大事略,大多業已完成。”

  “唯有安邦諸事。”

  “何為安邦?”

  “即朝廷旨在根除復辟!”

  “但經過我的觀察,秦廷的根除復辟,只盯向了六國之王、六國公族及六國的大貴族世族。”

  “經過數年之功,也算揚揚止沸。”

  “除了被遷移到咸陽的公族及部分貴族,大部分逃逸的六國貴族,其實都不敢再明目張膽的行事,但對天下危害最烈的是六國貴族嗎?”

  “非也!”

  “六國貴族早已今不如昔。”

  “對天下危害最烈的其實是富商大賈。”

  “即地方的豪強豪族。”

  “戰國之世,各國迫于刀兵連綿,多行戰時統管,而各國大貴族擁有治權封地,封地內的田產于自家無異,而封地內的富商大賈,縱能自由買賣民田,但因田產大多是大貴族的,因而他們能購買的數量不多。”

  “隨著天下一統,兵戈止息,各大貴族受到秦廷猜忌,為了自保,只能選擇逃亡。”

  “隨著各大貴族逃竄,以及各地封地的廢止,原本被各大貴族壓制的富商大賈卻是徹底沒有了束縛,加上又沒有受到秦廷刻意針對,他們在這數年里是大發其家,大張其財。”

  “朝廷提防貴族,卻忽視了豪族。”

  “豪族雖地位不高,但因家境殷實,族中子弟不乏識文斷字者,又因秦廷提防貴族子弟,因而給了豪族子弟晉升官府的機會,而官府當時極度缺人,因而任職的豪族子弟得以舉薦自家子弟,僅僅數年,豪族勢力便已做大。”

  “目下,豪族跟官府相互勾連,相互滲透,瘋狂在地方兼并土地,而且任人唯親,互相推薦雙方子弟為官,是以大量豪族子弟充斥著整個地方官衙,而真正的寒門士子和貴族子弟只能望而興嘆。”

  “豪強雖微,卻遍及天下。”

  “眼下豪族還只是盤踞于一鄉、一里,等到日后盤踞一縣、一郡,甚至更高時,天下恐再難安寧了。”

  “豪強大多為富商大賈出身,他們對天下之危害,恐在六國貴族之上!”

  “天下欲行大治。”

  “豪強豪族卻是不得不防。”

  隨著幾人的開口,其他士人也紛紛出言。

  一時間。

  冀闕的討論氛圍越發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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