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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宦及知于王

  來人身穿長衣,外披戎服,胸口有花結裝飾,足穿翹尖履,頭戴竹皮冠,臉上帶著笑容,卻讓人感到了幾分陰冷。

  來人正是鄭安的父。

  鄭玄!

  見到鄭玄,獄曹狎面色微變。

  他目光微不可查的掃了鄭安一眼,隨即雙手合攏,長拜及地,朝著鄭玄行了個大禮道:“下吏獄曹狎,見過鄭鐵官丞。”

  其他人也學著行了個禮。

  鄭玄微微額首。

  平靜道:

  “不用多禮,我是順路過來,順便來通知獄衙一聲,獄吏鄭安從即日起調到外市任市吏。”

  “這份令書你看一下,若是沒有問題,令書就正式生效了。”

  鄭玄把手中的令書隨手遞了過去。

  獄曹狎卻是沒有接。

  他躬身道:

  “這令書恐無效。”

  “敢請上吏把令書退回內史。”

  “因何?”鄭玄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抹不屑,振振有詞道:“就因為你們獄衙無能,所以就妒賢嫉能,想把鄭安困在獄衙?你們之間的博戲,真當我不知道?”

  “破不了案,只能說明是獄衙無能!”

  “鄭安與此何干?”

  “何況這是內史下的令書,豈容爾等質疑拒絕?”

  聽到鄭玄的話,眾獄吏面露異色。

  鄭安臉色一白,他走到鄭玄身邊,低聲道:“阿翁,是…是我輸了。”

  “我知道是你輸......”鄭玄正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不對,猛的看向了鄭安,驚異道:“什么?你輸了?”

  “怎么可能?!”

  獄曹狎作揖笑著道:

  “令子確實是輸了。”

  “而且輸的是干脆利落。”

  “這三名史子不僅在一天之內破了案,全程還沒有任何人相助,他們的破案思路更是讓人大開眼界。”

  “我跟華獄掾已準備聯名上書,把他們的破案思路,上呈到廷尉府,讓廷尉府發放到全國,供全國的獄吏學習思考。”

  聞言。

  鄭玄瞳孔一縮。

  他深深的看了獄曹狎一眼,隨后目光陰沉的瞪了鄭安一眼,神色十分的氣惱。

  他之所以親自前來,就是想看鄭安打獄衙臉。

  結果?

  鄭安輸了!

  還輸的一塌糊涂。

  而且接手鄭安案子的三人,還要被獄衙這邊當成案例,上呈到廷尉府,讓全國的獄吏學習,這豈不是丟臉要丟到全國?

  鄭玄狠狠的剮了鄭安一眼。

  隨即冷聲道:

  “就算這樣,也不影響令書下達。”

  “你只管接令書。”

  獄曹狎道:

  “恕下吏不能從命。”

  “按照約定,鄭安當寫自辭書一封,辭去獄吏一職,也徹底從秦吏之列退出。”

  “即日起,鄭安將不再是秦吏。”

  “非是秦吏,這內史的令書,就已無效了。”

  “這令書下吏不敢接。”

  鄭玄面色一沉。

  不悅道:

  “有什么不能接的?”

  “這令書你大可先接,至于這自辭書,等會我讓他寫一封便是,到時兩不相誤,豈不皆大歡喜。”

  “你們不想他待在獄衙,放他離開即可,何必事情做絕?”

  這時。

  華聿上前道:“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世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大秦一切皆有規章。”

  “先來后到亦是章程,鄭安自辭書在前,令書在后,這就是章程,豈能隨意變更,若是我等接了這令書,豈不是離公道而行私術矣,使官之失其治也!”

  “這豈是秦吏所為?”

  “鄭鐵官丞,這份令書你拿回去吧。”

  “至于令子,實為無能之輩,讓其享受余陰即可,何須讓其出來為吏,其雖為一介白身,但一生衣食無憂,豈不快哉?”

  鄭玄拂袖怒道:

  “閉嘴!”

  “我的兒子我知道該怎么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他當時就一句戲言,豈能輕易當真?”

  “而且你們口口聲聲說鄭安與你們對博,但證據呢?空口無憑,讓我如何能信你們?”

  “大秦律令:‘有事請也,必以書,毋口請,毋羈請’。”

  “沒有文書,一律無效!”

  華聿道:

  “博書自然是有。”

  “這等要事,豈敢不留書?”

  “今晨我已派人把博書交給了令子,令子也在上面簽字留印,這份博書一式三份,目下令子手中有一份,獄衙有一份,還有一份在咸陽令那邊。”

  “上吏若是想看,我現在可派人去拿。”

  鄭玄面色一滯。

  他回過頭,卻是看到鄭安低垂著頭,目光閃縮,哪里還不知道,華聿說的是真的。

  鄭玄心中也是氣極。

  若是沒有簽下博書,他倒還能強行不認。

  然而現在不僅有博書,更關鍵的是,還有份在咸陽令那邊,他雖然是鐵官丞,官職不低,相當于咸陽丞,理論上只比咸陽令低半級,但咸陽令身份特殊,實際是高他整整一級。

  他那里敢去要?

  看著獄曹和華獄掾步步緊逼,鄭玄也有點惱羞成怒。

  怒道:“我現在不管這些,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里,這令書,你們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鄭安今天必須去外市任職。”

  “這是命令!”

  華聿絲毫不懼,冷聲道:

  “恕難從命!”

  “鄭安為獄吏,那就當歸獄衙管轄,你雖為鐵官丞,級同咸陽令,但非是我等的上屬。”

  “牝雞司晨,乃秦吏大忌!”

  “鄭鐵官丞不要自誤。”

  鄭玄目光一寒。

  寒聲道:

  “你在警告我?”

  “華聿,別拿那些話威脅我。”

  “要是十年前,你這么說,我定扭頭就走,但現在,你們華府都日落西山了,這番話就留給你自己聽吧。”

  “我知道你父是御史。”

  “但我鄭玄向來恪盡職守,從不做貪贓枉法的事,也從不做徇私舞弊的事,我豈會怕你父來查?”

  “你盡管讓你父來查。”

  “若是真查出我有什么問題,我鄭玄定引頸受戮,絕不做任何的掙扎。”

  華聿面不改色。

  沉聲道:

  “上吏卻是誤會了。”

  “我只是提醒,非是警告。”

  “上吏非是咸陽令,亦非內史直屬官員,無權干涉獄衙內政,這份令書,上吏還是拿回去為好。”

  “至于華府及我父的事,上吏卻是多心了。”

  “我華聿從不仗勢欺人!”

  聞言。

  鄭玄的臉色有些難看。

  華聿說他從不仗勢欺人,那不就是在指責他鄭玄在仗勢欺人嗎?

  鄭玄冷哼一聲。

  他也明白了,獄衙的人是鐵了心不接這份令書。

  但他不可能真讓鄭安去當黔首的,他也不愿讓鄭安再從頭來過。

  一年的試為吏,再到轉正,再一步步往上。

  一步慢步步慢。

  這一下蹉跎數年,跟同齡人之間拉開的差距,可就太大了。

  他陰沉著臉,目光掃視著全場。

  最后。

  他把目光停在了秦落衡三人身上。

  這三人面相稚嫩。

  應當就是那三名史子。

  他大步走到三人面前,一雙虎目凌厲的盯著三人。

  瞬間,閬和奮就感覺如芒在背,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不敢與之直視。

  秦落衡面不改色,抬頭與之直視。

  鄭玄面露不悅,質問道:“見我為何不拜?”

  秦落衡沉聲道:

  “這場博戲,以我跟鄭安為主角,你既然是為鄭安說話的,那我跟你就互為弈手,既為弈手,又豈能輕易下拜?”

  “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而且博戲是我贏了。”

  “這世上哪有勝者向敗者低頭的?”

  “這里是獄衙,我審理的案件雖已定案,但我跟鄭安的博戲卻還沒有最終定論,換而言之,我其實算是‘自告’的一方,既然我是自告,那自然就無需在意這些禮節。”

  “我對你作揖即可。”

  說完。

  秦落衡朝鄭玄作揖道:“史子秦落衡見過上吏。”

  鄭玄雙眼緊死死的盯著秦落衡,仿佛要把秦落衡給看穿,良久,才冷哼一聲道:“伶牙俐齒。”

  “你既然說你審理的案件已經定案,那我問你,你們破這案子真的沒有借助任何外力嗎?”

  “你給我好生回答!”

  秦落衡笑著道:

  “確實是我們三人獨立破的案。”

  “上吏若是不信,可以查看一下相關的爰書,上面破案的細節流程皆在,上吏一看便知真偽。”

  鄭玄踏前一步,雙眼陰翳的盯著秦落衡,逼問道:“我不看什么爰書,我只想問清楚一件事。”

  “你真的是獨立破案嗎?!”

  一時間。

  一股極大的氣勢撲面而來。

  這是來自上位者的氣勢壓迫,壓的秦落衡有些喘不過氣。

  秦落衡目光微沉。

  沉聲道:

  “是!”

  “這就是我們三人破的案!”

  “好好好。”鄭玄怒極反笑,譏笑道:“說得好,你們還真是年少有為。”

  “但你知道我是誰嗎?”

  秦落衡冷聲道:

  “不知。”

  “也不想知道。”

  “我現在只知道一件事,這案子我們破了,博戲也是我們贏了,僅此就足矣!”

  鄭玄臉色黑如墨炭。

  他本想以勢欺人,把秦落衡嚇住,逼得他不敢承認,沒想到秦落衡竟這么倔強,一直死咬著不松口。

  但他還真拿秦落衡沒辦法。

  鄭玄獰聲道:

  “我鄭玄為大秦鐵官丞,官秩600石。”

  “你或許不懂這其中的含義,這意味著‘宦及知于王’,也就是我鄭玄的名字,陛下都是有所聽聞的。”

  “我現在再問你一遍。”

  “這案子是不是你們獨立破的?”

  秦落衡作揖道:

  “是。”

  “無論上吏問多少遍,我都只有這個回答。”

  “這案子就是我們三人破的。”

  “我不知道上吏說出自己的官職和官秩是什么意思,但我很清楚一件事。”

  “贏就是嬴,輸就是輸!”

  “我贏了。”

  “一切就這么簡單。”

  “上吏的官職和官秩的確很驚人,或許不久上吏就能進入朝堂,成為一名真正的官員,但這與我何關?”

  “我是名史子。”

  “也只是一名史子而已。”

  “我參與了這一場博戲,現在我只想知道這場博戲的結果,我想看到令子履行承諾,如我們三人如約履行承諾那般。”

  “還請上吏監督!”

  “請上吏監督。”閬和奮道。

  “請上吏監督。”獄衙內的獄吏也齊聲道。

  聽著這一聲聲的呼喊,鄭玄的臉陰沉的可以滴出水來。

  鄭安更是徹底慌了。

  他不想寫。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被免官,以阿翁的性格,一定會讓自己重新開始,那就意味著,他必須又要從‘試為吏’開始,也就是說,他至少要離開咸陽一年。

  他不想離開咸陽。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活的樂趣,還沒有玩夠,怎么甘心就這么離開?

  鄭安緊張道:

  “阿翁,快想想辦法啊,我不想免官。”

  “我不想離開咸陽。”

  “阿翁!”

  “閉嘴!”鄭玄怒罵一聲,而后覺得不解氣,又狠狠的扇了鄭安一巴掌,把鄭安扇的有點懵。

  鄭安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但他可是知道的。

  一旦咸陽令插手,那就意味著,這場博戲的失信,可能會在戶籍上留檔,一旦留檔,那以后鄭安想升遷難度就可加大了,想調回咸陽也會困難重重。

  這他決不能容忍。

  見鄭安還在一旁無動于衷,鄭玄再次罵道:“混賬東西,現在知道怕了?前面干什么去了?”

  “給我寫!”

  “你要是不寫,明天就不是獄衙找你了,而是咸陽令,到時候你不想體面,他們也會讓你體面。”

  “愿賭服輸!”

  “自己犯的錯,自己認!”

  聽到以后可能是咸陽令找自己,鄭安臉上浮現一抹懼意,也不敢再拖延,連忙找筆寫了起來。

  寫完。

  鄭玄搶過這幾根竹片,直接扔在了地上,隨后他雙眼冷冷的掃過全場,獰聲道:

  “獄衙?!”

  “這次的事,我記住了!”

  “鄭安,我們走!”

  說完。

  鄭玄直接帶著鄭安離開了。

  獄衙安靜了下來。

  對于鄭玄的威脅,獄曹狎目光微凝。

  其他人或許不在意,但他不可能不在意,他現在的職位擺在這,再進一步就是咸陽丞或其他司丞,而鄭玄一旦進入朝堂,他想更進一步恐怕就難了。

  獄曹狎忍不住嘆了口氣。

  還是沖動了!

  華聿看了獄曹狎一眼,也是猜到了狎的想法,搖了搖頭,他根本沒把鄭玄的威脅放在心中。

  因為......

  鄭玄威脅了一個絕對不該,甚至是絕對不能威脅的人!

  秦落衡!

  大秦的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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