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亨拒絕馳援德勝門的同時,蒙古大軍后方的太師也先,同樣在注視著戰場上發生的這一切。
“太師,明軍的抵抗非常頑強,加上有城墻上的守軍火器支援,伯顏帖木兒短時間內無法洞穿他們防線。”
蒙古督官阿古拉得知了戰報后,向太師稟告了前線的局勢。
“于謙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陷入僵持不足為奇。”
太師也先神情如常,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
“五萬瓦刺精銳大軍,打不下三萬明軍駐守的德勝門,看來伯顏帖木兒不過如此。”
站在旁邊的蒙古大汗脫脫不花,忍不住開口揶揄了一句。
他明面上是嘲諷也先的兄弟伯顏帖木兒,實則是表達對于也先跟瓦刺部的不滿。
要知道在蒙軍大帳中,脫脫不花還能有著點蒙古大汗的威儀,一旦進入到戰時狀態,蒙古三部均以太師也先馬首是瞻。
就好比阿古拉稟告戰報,明明自己這個大汗就站在旁邊,卻如同空氣一般被無視。換作以前韃靼部弱勢期間,脫脫不花還能選擇隱忍,現如今有了女真三部跟兀良哈三衛的暗中相助,實力可謂是今非昔比,這口氣如何能忍?
面對脫脫不花這個蒙古大汗的揶揄,也先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一下。
不過很快就帶著澹澹笑意望向脫脫不花說道:“大汗,德勝門乃明國兵部尚書于謙親守的城門,衛戍將士同樣為明軍精銳,加之有城墻倚靠無法繞后突破,戰局才會陷入焦灼。”
“但是我相信以蒙古兒郎的勇勐,擊敗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大敵當前,哪怕心中有萬分不滿,也先不可能在此刻跟脫脫不花撕破臉皮,只能耐著性子解釋了一番。
“既然伯顏帖木兒無法短時間內擊敗蠻子,那為何不增兵速戰速決?”
脫脫不花反問了一句,現在蒙古大軍算上后備兵源,實際兵馬已經接近了二十萬五人,數量上遙遙領先于守城明軍。
“德勝門前空間有限,五萬大軍已然是部署極限,再增兵也無濟于事。”
戰場并不是你想派多少人上去,就能派多少人。
空間不夠的話,后續兵馬根本施展不開,只會人擠人亂作一團。
得虧京師這種超級都城,才能一面城門容納高達五萬人的進攻。換作是一般小城,五萬人足夠把整座城池都給圍上一圈。
脫脫不花本意就是揶揄諷刺幾句,挫挫太師也先的威風,沒有認真想過兵力部署上的問題。結果沒想到對方還真耐心的解釋了一番,反倒凸顯自己這幾句提問無比白癡。
沒辦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脫脫不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杠道:“德勝門鋪不開兵馬,京師還有其他八道城門,本汗不相信他們會沒有漏洞跟短板。”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太師也先臉上的虛偽笑容,此刻轉換為舒心的微笑。
他本就打算派出脫脫不花的韃靼部攻城,只是考慮到對方蒙古大汗的身份,用命令的方式肯定有些阻礙。
現在對方都已經這么說了,此時不順水推舟,更待何時?
“大汗英明,臣正好有此想法。”
也先躬身恭維的回了一句,首先給脫脫不花戴了個高帽子,然后才說出自己的計劃。
“德勝門重兵防守,短時間內很難決出勝負。我已經命令下去,將分出數路人馬進攻羊攻剩余的京師八門,再挑選出其中最為薄弱的一環突破。”
太師也先的戰前部署中,從始至終都沒有認為德勝門能輕松拿下,甚至他的突破口都沒有放在德勝門上面!
“你的目標是哪一座城門?”
“西直門!”
西直門?
聽到也先的回話,脫脫不花感到有些詫異。
經過這么多天的圍城,明朝京師九門的守將,基本上已經不再是個秘密。
西直門的守將原本安排的是沉憶辰,就算他如今被扣留在蒙古大營,可部下兵馬依舊還駐守在城門。
以目前德勝門的戰況來看,重要性等同的西直門防衛力量,絕對不可能低到哪里去,真的能從此處突破嗎?
感受到脫脫不花懷疑的眼神,也先緩緩說道:“大汗有所不知,明國兵部侍郎沉憶辰出城后,西直門的守將便被于謙安排了右都督孫鏜暫代。”
“此人年近六旬并無赫赫戰功,就連升任右都督之位,都是靠著賄賂明國司禮監掌印金英上位。西直門看似重兵防守,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守將不足為懼!”
常言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也先這種草原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梟雄,壓根就看不起賄賂太監上位的將領,這種人定是貪生怕死之輩!
孫鏜?
聽到這個名字,脫脫不花感到有些耳熟。
很快他便想了起來,這位明國守將曾經跟隨過成國公朱勇朱勇,還與韃靼部的兵馬交過手。
好像就如同也先說的那樣,這個孫鏜平平無奇,當年占據著絕對優勢,都沒有打出像樣的戰果,確實可以選擇他為突破口。
“太師,看來你對于明國朝廷,真是了然于心。”
脫脫不花意味深長的回了一句。
知道明國西直門換將還不足為奇,畢竟戰事打到這個份上,雙方暗探內鬼都在傳遞著大量的情報。但是賄賂太監上位這種宮中隱秘之事,想要打探到就不太容易,沒想到也先在明廷中還有這一手。
說完之后,脫脫不花突然想起曾經營地中,看到也先營帳中走出過一個披著長袍的黑衣人,莫非這就是他的情報來源?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還是明國口口相傳的兵法。”
也先知道脫脫不花言語背后的意思,不過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情報來源暴露出來,哪怕對方是蒙古大汗。
敷衍了一句后,也先開始說出自己的真正意圖。
“大汗,攻破明國京師在此一舉,臣期望你能親手光復元大都的榮光!”
元大都是每個蒙古人心中的痛,同時也是每個蒙古大汗最終的目標。想要成為真正的大元皇帝,就得坐在紫禁城內的那張龍椅上面。
脫脫不花知道也先打的是什么算盤,可他沒有辦法拒絕這道提議。原因就在于想要獲得蒙古三部真正的尊重跟認可,就必須拿出實打實的戰績。
也先如今為何能號令蒙古諸部莫敢不從?
就在于他打贏了土木堡之戰,俘獲了大明天子,扭轉了七十年來大明跟蒙古的攻守之勢!
自己想要擺脫也先的控制,那么就必須獲得同等的戰功。沒有什么比攻下明國京師,俘獲明國新君,更能得到蒙古諸部的認可。
光復淪陷的元大都,確實需要由我脫脫不花親手達成!
“好,本汗就率兵攻下西直門。”
“臣,靜候佳音。”
也先再次躬身行禮,態度恭敬到了極致。
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尊嚴在草原上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等來日自己成為全蒙古的大汗,什么黃金家族的血脈通通都得跪伏于地!
伴隨著太師也先跟脫脫不花達成協議,等候已久的蒙古大軍本陣,終于開始全面出動。
八路兵馬,每路一萬余人,分別攻向剩余的京師八門,一時間整個京師城墻上面烽火連天,濃密的烽煙甚至是籠罩了整個天空。
城內的數十萬百姓,此刻幾乎沒人呆在自己的屋內。青壯在城內差役的組織下集合,準備擔當最后的預備役,走上城墻進行防守。
至于老弱婦孺,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物品,憂心忡忡的看著自己父親、丈夫、兒子的背影。真到了京師城破之際,以韃虜的喪絕人性,定然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那么只能祈求逃出城外尋得一條生路。
紫禁城內,景泰帝朱祁玉站在奉天大殿的門前,遙望著遠處的滾滾烽煙,臉上的神情凝重無比。
“陛下,城門守軍來報,大司馬已經背城迎戰,可敵軍勢大防守非常艱難。”
“另外韃虜已經分兵多路進攻,現如今京師九門處處告急,恐怕得提前做好萬全打算。”
司禮監掌印太監金英,此時就站在朱祁玉的身邊,向他稟告著前線軍情。同時隱喻的告知皇帝,戰局情況不容樂觀,要考慮撤離準備。
要知道金英貪財歸貪財,卻并不是什么貪生怕死之輩。想當初土木堡戰敗傳到京師,以徐珵為代表的京官人心惶惶想著棄守遷都之時,是金英毅然決然的站了出來,為于謙的堅守方案站隊。
可如今的局勢危急,京師可以淪陷,大明卻不能再“北狩”第二位皇帝。
如果這一幕發生,那真可謂是靖康之恥宋欽宗、宋徽宗二帝情景復現。
城門失守,必須召集兵馬先行護送朱祁玉突圍!
棄城逃亡嗎?
景泰帝朱祁玉聽懂了金英的言外之意,換作自己還是郕王期間,可能會更傾向于棄城逃亡應天府,劃江而治穩住局勢再圖北伐。
但如今自己是大明天子!
身為帝王,肩負著江山社稷,肩負著天下蒼生,如何能為了自己的茍且偷生,放棄大明都城跟北方疆土?
復雜的思想斗爭,讓朱祁玉下意識把目光望向了成敬。
就如同當初明英宗朱祁鎮習慣性的依賴王振一般,到了這種關鍵時刻,景泰帝朱祁玉同樣想要從自己的“老師”那里尋求到建議跟幫助。
可是這一次,成敬卻并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復雜的與朱祁玉對視著。
于私,成敬是朱祁玉還身處潛邸的講師,看著他一步步的成長,自然不愿意他有性命之憂。
但于公,朱祁玉已經不再是僅需要顧及自己一隅之地的郕王,而是大明的皇帝。
君王,注定要以身許國,身死社稷!
朱祁玉讀懂了成敬的復雜眼神,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道:“金公公,備好朕的戰甲,真到了城破之際,當與大明將士戰至最后一刻!”
這就是朱祁玉與朱祁鎮最大的不同,可能歷史上他在任七年,沒有開創過什么文治武功,沒有打造出什么鐵血君王的形象,甚至面對朝廷百官有些時候還顯得軟弱。
但是在大明的生死存亡之際,朱祁玉從未想過退縮,這便是一個人骨子里面的強硬!
“陛下…”
望著朱祁玉這決絕的話語,金英還想要勸說兩句,可是話到嘴邊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不必多說,朕此刻若是召集兵馬準備先行撤離,那便是對守城將士最大的背叛,再無一絲戰勝韃虜的可能。”
“不過宮中金吾衛跟大漢將軍可以先行集結,真到了無可挽回的余地,護送后宮妃嬪跟太子出宮。”
宋之后的漢人王朝,對于靖康之恥的記憶那是刻骨銘心,朱祁玉可以戰死京師,卻不能讓后宮女子遭受到韃虜的污辱,同時得讓太子出城保留來日翻盤的火種。
畢竟大明依然有著百萬衛所大軍,丟了京師也沒有到一敗涂地的境界。可如果沒有太子的法統坐鎮,那么各地藩王起兵爭奪皇位,就真有亡國之危。
“奴婢…奴婢遵命!”
金英最終還是重重的磕頭領命,當他再次抬頭看向朱祁玉的時候,眼神變得有些不同。
當初朝議決定是否棄守京師南遷的時候,朱祁玉并沒有多大的決策權力,甚至能看到臉上流露出的驚慌。
時隔月余,又到了選擇的時刻,這一次新君承擔起了天下重任。
看來于謙跟沉憶辰,他們的眼光很正確,郕王確實是救時之君!
另外一邊西直門的孫鏜部,三萬兵馬此刻正遭受著艱苦絕倫的血戰。
西直門跟德勝門一樣,乃直面蒙古大軍的城門,于謙料到了此處會成為韃虜重點進攻目標,戰前還調撥了一萬老營將士過來支援,力保城門不失。
開始面對一萬蒙古兵馬的試探性進攻,孫鏜防守的還算是輕松。畢竟除了后續增援的一萬老營士兵,西直門本就有兩萬的十營團精銳,其中還包括李達等遼東軍將領。
他們可不是南方沒有接觸過韃虜的兵馬,駐守遼東苦寒之地,時時刻刻要與蒙古跟女真諸部對峙,實戰經驗豐富無比。
如果不是遼東總兵曹義輕敵瀆職,忽視邊堡守軍提供的情報,繼而貪生怕死,未能阻止有效的抵抗,恐怕當初遼東根本就不會遭遇到慘敗!
可是隨著戰事進行,孫鏜就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了,遠處鋪天蓋地的塵土跟黑壓壓的人馬,極其像是蒙古的主力來襲,他們把進攻的第二目標放在了西直門!
沒錯,遠處朝著西直門席卷而來的蒙古兵馬,正是脫脫不花率領的韃靼部四萬余人,其中還包括萬余蒙古大汗專屬的“御林軍”——怯薛軍!
這一次脫脫不花是抱著必破西直門的決心,把韃靼部的主力全部拉了過來。
“弟兄們,退后結陣!”
感受到情況不對勁,正在于韃虜廝殺的李達,瘋狂的招呼著身邊士卒脫離戰場結陣。
因為之前面對僅僅萬余人的蒙古大軍羊攻,三萬西直門守軍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很多人甚至都忘卻了自己還在防守,開始主動去進攻追擊這支蒙古兵馬。
從而導致了雙方人馬混雜在了一起,陣型亂作一團。
步兵抵擋騎兵沖鋒唯一的手段就是陣型,散兵游勇只會成為對方刀下的亡魂!
“結陣!”
聽到李達的呼喊聲,白胖子張祺同樣反應了過來,招呼著身旁的將士退后結陣。
不僅僅是張祺,還有曾經應天府學堂的吳榮,福建水師游擊將軍李瓚,甚至是后加入水師的起義軍陶得二、陳善恭等人,此刻都做到了令行禁止,全力召集麾下士兵撤退防守。
望著前方的明軍兵馬快速變陣,此刻擔當西直門主將的孫鏜,都感到萬分意外。
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沉憶辰一個科舉三元及第的文官,怎么帶出來這樣的一群將士?
眼前這一幕,是多少武官都夢寐以求的場景。
“長生天的子孫們,殺光眼前的明軍,復我大元的榮光!”
脫脫不花揮刀向前,眼神中充斥著嗜血的戰意。
只要能攻下眼前的城門,那么自己就能成為七十年來第一個踏足大明京師的蒙古大汗,擁有著至高無上的尊貴跟威嚴。
不對,那時候不應該再稱呼為蒙古大汗,而是大元皇帝!
“殺啊,為了大元!”
不僅僅是脫脫不花充斥著戰意,他麾下的韃靼部兵馬同樣有著嗜血渴望。
這么多年身為擁有黃金家族血脈的蒙古本部,卻被瓦刺這種更遠的漠北部落欺辱,不得不遠遁遼東那種荒林地帶,簡直就是草原兒郎的恥辱。
韃靼部的族人此刻都憋著一口氣,他們渴望證明自己的蒙古正統身份跟地位。同時土木堡之戰跟遼東之戰的繳獲,讓一直裝備遠遠落后于瓦刺的韃靼,終于品嘗到了什么叫做裝備精良。
兵強馬壯,就等著拿敵人的鮮血來驗刀,眼前的明軍,就是最好的祭品!
數萬席卷而來的洪流,帶著一股勢不可擋的鋒芒,重重的撞擊在西直門明軍防線上面。由于之前戰線的紊亂,西直門并沒有做到德勝門那樣的嚴陣以待,特別是一萬老營防守的側翼,瞬間就被蒙古騎兵撕開了一道大口子。
戰局的優劣轉變,遠比李達預料的更加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