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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莫問前程

  世上忠奸并無定律,哪怕賣國如汪精衛,也曾滿腔熱血化作孤膽英雄,不惜以身殉國刺殺攝政王載灃。

  被捕入獄后,更是寫了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般康慨激昂的詩句,此時誰又能想到這名青年,會成為未來的頭號大漢奸?

  徐珵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去冤殺于謙,他最多只能算一個人品差追求權勢之人。要是再加上治理黃河水患之功,可能歷史正面評價還要大于負面評價。

  對于還未發生的事情,沉憶辰不愿意變成自己討厭的模樣,以“莫須有”之名提前判定徐珵的罪名。

  所以功是功,過是過。《治水策》乃徐珵所書寫,這就是屬于他的功績,沉憶辰同樣也不會奪占。

  “沉修撰今日還會來東閣廊房嗎?”

  當吏部官員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徐珵轉身朝著身旁中書舍人輕聲問了一句。

  如今沉憶辰卸下了翰林院修撰一職,理論上就無法再入東閣進學了,徐珵不知他還會不會前來。

  “沉修撰的值班廊房還未騰空,他應該會來取走私人物品吧。”

  中書舍人不確定的回了一句,沉憶辰也很有可能讓下屬把物品給取走。

  “我去沉修撰的廊房等他。”

  說完這句話后,徐珵就沿著長廊,前往東閣大殿另外一側的沉憶辰值班廊房。

  此時房門是禁閉的,從窗臺向內望去空無一人,桌桉上還擺放著書籍跟底稿,《寰宇通志》四個大字是那么的引人矚目。

  這一刻,徐珵心情更加復雜了。

  他孤注一擲上疏《治水策》,上不是為天子,中不是為萬民,下更無關所學。

  屬于純粹的投機主義者,看到了一條快速升官的途徑,冒著風險去賭一把而已。所以徐珵在得知沉憶辰取代自己去山東治水后,第一反應就是搶奪功勞。

  現在徐珵有些明白了,沉憶辰治水與自己所求并不相同,他是真心想要用畢生所學,去拯救蒼生萬民。

  就在徐珵心中感慨萬千的時候,背后傳來了沉憶辰的聲音:“徐前輩,你是有事找尋晚輩嗎?”

  沉憶辰并不知道吏部文選司,已經下達了徐珵的升遷令,見到他站在自己廊房門口,還以為是有什么事情。

  “沉修撰,在下聽聞你要去山東治水,決定好了嗎?”

  聽到這話,沉憶辰玩笑道:“晚輩可是在天子面前立下了軍令狀,豈能反悔。這不今日來到廊房,就打算收拾下私人物件,很快就要奔赴山東上任了。”

  得到確認后,只見徐珵拱手深鞠一躬道:“沉修撰治水,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在下先謝過舉薦之恩!”

  沉憶辰沒想到徐珵會說出這番話來,于是趕忙扶住他手臂道:“千秋之利,并不是在下一人功勞,徐前輩治水策同樣居功至偉,所以母需客氣。”

  “不,設身處地在下做不到像沉修撰這樣,放棄京師的前途似錦,前往山東治理黃河之患。”

  “治水必躬親,獻策之功,遠遠無法跟行動相比擬!”

  無論徐珵再怎么功利,他骨子里面依舊是個士大夫文人,否則也就不會在奪門之變成功后,嫌棄當初的盟友石亨跟曹吉祥了,不愿與他們沆瀣一氣。

  可以說那個時候的徐有貞,是認為自己代表著正義,想掌權之后干出一番大事業,與真正的禍國奸佞有本質上區別。

  相比較自己的獻策,沉憶辰的實際行動才更令人傾佩。而且就算是論功行賞,獻策也不可能足足提升一級翰林品階,徐珵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恰恰是因為很清楚,所以他才由衷傾佩沉憶辰。

  “都是為了蒼生萬民,何必把功勞分的那么清楚,晚輩只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沉憶辰最后這八個字,除了是給自己說之外,更多還是想讓徐珵聽進去。

  貪圖功利的心態人人有之,卻不能讓自己迷失在其中,很多時候應該適當的放棄得失之心,才不會走向歧途。

  “好一個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沉修撰之高義,令在下敬佩不已!”

  徐珵臉上表情有些觸動,至于是否真的聽了進去,可能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又客套了幾句話后,徐珵就拱手告別,讓沉憶辰進入廊房收拾東西。等下一次再相會的時候,就不知道現在的徐珵,還會不會變成歷史上的徐有貞。

  整理好私人物件跟重要的《寰宇通志》底稿,沉憶辰環顧四周,看著自己呆了幾個月的東閣廊房,心中略有些感慨。

  本以為這里是自己執掌權利巔峰的起點,卻沒想到命運開了個玩笑,這么快就要離開了。

  不過沉憶辰心中并無任何后悔之情,明末文官集團為何會爛成那個樣子,完全放棄了心中理想跟圣人言行。用后世的話語形容,就是他們與人民群眾脫節太遠了!

  沒有任何地方官從政經驗,居廟堂之高只會抱著腐朽理學言論夸夸其談,眼中徹底沒有了民間疾苦。

  就算把大明給斗亡國了,無非就是剃個頭換身官服,還能高高在上當自己的文人清流。

  只可惜滿洲鐵騎不吃這一套,徹底戳穿了所謂清流的假面具,屠刀之下再也無人敢言什么文人風骨了。

  如若有一日自己能權傾朝野,至少外官入中樞這條途徑得想辦法打通,否則全無地方從政經驗,單靠圣賢書教誨能出幾個張居正?

  終明一朝八十七任內閣首輔,大多還不是碌碌無為之輩!

  收好心中感慨,沉憶辰提起包袱,就走出自己的值班廊房。

  只是當他跨過門檻,卻看見長廊中站著一名緋袍官員,他就是執掌東閣的閣臣高穀。

  見到高穀出現,沉憶辰心中有些泛起滴咕,該不會是大常朝上疏的逾矩,他還記恨至今吧。趁著自己走人之前,過來訓斥兩句?

  “下官見過高中堂。”

  不管對方因何而來,禮數這東西不能少,也不敢少。

  看著背負包囊的沉憶辰,高穀臉上表情有些復雜,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喜好過這名下屬,甚至可以用討厭來形容。

  但廷議上沉憶辰毅然決然的選擇去山東治水,還是讓他刮目相看。如今對方要離開東閣,高穀帶著一種上官跟長輩的心態,想要臨別贈言幾句。

  “沉修撰此去山東治水,肩負天子萬民之期待,本官在這里祝你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謝中堂贈言。”

  高穀本打算就說兩句客套話結束,卻不知道為何,心中多了一絲感觸不吐不快。

  “向北,你在本官手下任事半年,憑心而論做事無可挑剔,無愧于三元之資。但為人本官卻不喜,似有一種蠢蠢欲動的野心,想要挑戰既有之規則!”

  高穀的這句話,讓沉憶辰沉默了。以往別人認為他的野心,無非就是權勢欲望這些,最多也就是當個奸佞權臣。

  而高穀去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自己骨子里面不太愿意遵守大明的既定規則,所行各種逾矩之舉,也是在挑戰著這些規則!

  只能說半年時間的相處,哪怕關系不怎么樣,也確實比旁人看的更清楚。

  “吾等文人究其一生,所求不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本官不知你心之所向,但在行上已經立言,如今治水去立功,只盼最終別忘了立德就好。”

  高穀此刻也算是借著贈言,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以及對沉憶辰的告戒。

  《左傳》里面描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文人一世,最上等為樹立德行,其次為建功立業,最次是創立學說。

  做到了這三件事情,哪怕歲月如梭、滄海桑田,也依然會被世人所銘記,永遠的歌頌傳承下去,這就叫做永垂不朽!

  沉憶辰曾在國子監發表過“經世致用”的學術觀點,雖然受限于時代背景跟影響力,并沒有大范圍傳播開來,也沒有得到世人認同,但勉強算得上是立言了。

  如今更近一步,前往山東治理黃河水患,一旦成功可謂不世之功,毫無疑問走在立功的道路上。

  但最終是造福萬民,還是禍國殃民,看的是立德!

  高穀琢磨不透沉憶辰,所以借三不朽言論,起到鼓勵跟約束的雙重作用。

  “中堂所言,下官銘記于心。”

  雖然沉憶辰也不喜高穀這種明哲保身之人,他更欣賞張居正那樣的閣臣。但對方所言深明大義,無從辯駁,為了反對而反對同樣不是沉憶辰的風格。

  “去吧,期望待你歸來之時,是山東萬民安康之日。”

  “下官告辭。”

  拱手行禮,沉憶辰昂首闊步朝著宮門方向走去。

  相比較紫禁城的紅墻金瓦,那一身青色官服,顯得是那般渺小。

  而所行之事,卻又那么的偉大。

  從紫禁城回到公府,陳青桐看見背著包囊回來的沉憶辰,起身過去搭把手。在感受到包袱沉重后,于是開口說道:“夫君,這么重的東西你為何不讓阿牛一同前去幫忙,可別累著了。”

  “阿牛沒牙牌又入不了宮門,再說了乘坐馬車回來也累不著,放心吧。”

  “夫君,如今東西都收拾回來了,決定好何時出發去山東了嗎?”

  陳青桐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有著一抹掩飾不住的傷感。

  明朝規定官員出鎮不得挾帶家卷,于謙冒著問罪的風險,也決意要返回京師,就是受此條規定所限。

  沉憶辰如今要前往山東治水,就意味著要面對一場離別,對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而言,自然是萬分不舍。

  陳青桐好歹也出身于勛戚世家,明白大丈夫志在四方的道理,自己不能作小女人態拖夫君的后腿。

  所以哪怕心中萬分不舍,她也極力讓自己表現如常。

  但夫妻同心,沉憶辰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陳青桐情緒上的異常。

  只見他把手放在陳青桐背上,輕輕的撫摸著那一縷秀發,開口說道:“等朝廷把官服跟委任狀發放下來,就得動身出發了,應該就在這幾日了吧。”

  陳青桐也順勢枕在沉憶辰的胸膛,喃喃問道:“那夫君多久能回來呢?”

  聽到這話,沉憶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自己都還沒有出發,陳青桐就開始問歸期了。

  說實話,沉憶辰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能返回京師。甚至就連能否治理好黃河水患,他心中都沒底。

  治水必躬親,沒有親臨山東實地,誰也無法給出一個期限。

  “我會盡快回來的,一定會的。”

  陳青桐明白夫君無法給出具體的承諾,她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是緊緊倚靠沉憶辰的胸膛,不想錯過分秒的溫存。

  就在此時,丫鬟雪兒急匆匆的從院外走來,開口稟告道:“姑爺,大公子他在院外等你,說有要事。”

  一聽到是朱儀找自己,沉憶辰心中大概明白所為何事,于是他朝著陳青桐說道:“夫人,那我就先去處理下大公子的事情。”

  “夫君去吧。”

  “嗯。”

  點了點頭,沉憶辰就轉身走向院外。

  朱儀看著沉憶辰前來,這一次沒有絲毫的遮掩,開門見山的問道:“有抉擇了嗎?”

  “沒有。”

  “沉姨娘不愿意得罪林氏?”

  “不是,我還沒有告訴母親。”

  沉憶辰的這句回答,著實有些出乎朱儀的意料。

  在他看來,沉憶辰但凡有點野心,都會去說服沉氏爭奪正妻位置,好讓自己成為嫡子。

  并且按照沉憶辰以往的能力跟手段,他絕對不是個甘于平庸之人。為何漁翁得利的機會已經送到了眼前,他還是不為所動?

  “難怪你會選擇去山東治水,行事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朱儀自嘲的笑了笑,他很少看走眼,卻在沉憶辰身上看錯了。

  “說吧,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才愿意讓沉姨娘做這個人證。”

  聽到這話,沉憶辰臉上也浮現出一抹嘲弄笑容回道:“大公子,你現在真的很像當初成國公,親情就是用來衡量價碼的嗎?”

  朱儀的言行,讓沉憶辰看到了成國公朱勇的影子,當初就是這般語氣神態,討論著認祖歸宗之事,看不到一絲父子親情的影子。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現在看來,朱儀比自己更像成國公朱勇。

  “是嗎?”

  朱儀并不為所動,接著補充了一句:“你用了當初這個詞,那是不是意味著,現在的父親大人已經不是這副模樣了?”

  面對這句反問,沉憶辰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可能下意識的用詞,更能突出內心真實想法。

  現在的成國公朱勇,不知何時在沉憶辰的印象中,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看到沉憶辰沒有回答,朱儀收起了臉上的自嘲笑容,用著一絲決絕的語氣說道:“沉憶辰你錯了,恰恰是因為親情無法衡量,我才會不顧利益得失,讓你來漁翁得利。”

  “設身處地,如果你身上肩負著殺母之仇,難道不會如同我這般行事嗎?”

  “說不定你會更極端,更不擇手段!”

  這段話再次讓沉憶辰無言以對,憑心而論母親面對林氏威脅的時候,自己曾想過先下手為強干掉對方。

  只是受限于實力因素,才不得不作罷。

  朱儀肩負十幾年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卻還要跟仇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所受到了折磨跟痛苦,常人壓根無法理解。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可能自己與母親的親情,對于朱儀而言,不過是復仇的價碼而已。

  罕見的失態后,朱儀很快就平復了自己的情緒,澹澹說道:“向北,你很快就將前往山東治水,就算不為利益考量,單論你離開之后沉姨娘的安全考慮,你覺得林氏會善罷甘休嗎?”

  這句話,擊中了沉憶辰的顧慮。

  他讓福建礦工充作傭人,還讓陳青桐從泰寧侯府調來婢女,這一切手段,都是為了防止林氏的報復。

  只要自己還在京師一日,沉憶辰相信林氏哪怕為了她兒子朱佶考慮,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去對付母親。

  但一旦自己離開,而且在不知歸期的情況下,很難保證以林氏的性格手段,不會去做鋌而走險之事。

  斬草不除根,始終有后患,沉憶辰不能給母親留下個這么大的隱患!

  “好,我答應你去詢問母親,但是否愿意作證,依然取決于她自己。”

  “大恩不言謝,如若母親能大仇得報,我會支持沉姨娘成為國公夫人。”

  聽到這番言語,沉憶辰面無表情的回道:“大公子,我愿意幫你,是出于對母親的安全考量,以及善惡有報的正義。我娘從未想過要當什么國公夫人,我也從未想過國公爵位。”

  “偌大公府,不要到了最后,悲哀的只剩下成國公爵位這一樣東西。”

  言罷,沉憶辰就轉身離去,沒有一絲的遲疑。

  白居易曾寫過最是無情帝王家,如今成國公府的兩代恩怨情仇,也始終圍繞著這個公爵之位。

  權勢地位迷人眼,這就是為什么,沉憶辰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本心的緣故。

  望著沉憶辰離去的背影,朱儀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才離開。沒人知道他心中想著一些什么,就如同沒人知道,他打算用何種手段完成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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