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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鹿鳴宴

  猶記得應天府最后一別,李達豪情壯志的說自己要入五軍都督府,征戰沙場才是武將子弟的歸宿,而不是握著根破筆桿子。

  趙鴻杰克服猶豫下定決心入伍,準備在錦衣衛南鎮撫司找尋一條出路。

  最后的沈憶宸堅持科舉之路,目送兩位同窗,約定來年京師春闈再會。

  現在回頭再看,無一人應驗。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永遠都無法按照自己規劃的軌道運行下去。

  只是就算趙鴻杰入了北鎮撫司,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為何李達的語氣中有著一股諷刺憤怒的味道?

  這點讓沈憶宸很是不解。

  “北鎮撫司也挺好的,看趙鴻杰如今模樣,成熟老練了不少。”

  沈憶宸說這話除了緩和氣氛外,也是一句真心話。

  以前的趙鴻杰只知玩樂,無所事事,每天家塾放學之后就是街頭閑逛,耗到夜幕降臨才回家。

  身份又不如李達這種嫡子,家里沒礦等著他繼承,除了沒有惹事生非,欺男霸女種種惡劣行徑,堪稱標準垮了的官二代。

  更重要是趙鴻杰心思單純,還膽小怕事,這點放在朋友之間稱得上優點,不用擔心對方心眼多存在害人之心。

  但是放在社會跟官場,恐怕會被人吃的連骨頭都剩不下。

  今日再見趙鴻杰,至少感覺上沉穩了許多,可能北鎮撫司的特殊環境,讓他成長的很快。

  “是挺好啊,成了閹賊爪牙,能不好嗎?”

  李達的這聲“閹賊”出來,瞬間讓氛圍降至了冰點,旁邊幾桌聽到的客人,都一臉慌張的看向他,眼神中隱約有種恐懼。

  此時的王振雖然沒有達到后世魏忠賢的地步,錦衣衛也沒有徹底臭名昭著。但是隨著太皇太后張氏,以及輔政大臣“三楊”的退出歷史舞臺,王振在明英宗獨寵之下,整個朝堂之內已經沒有能制衡他的力量了。

  而且隨著王振開始排除異己,以劉球事件為起點,在文官群體中的名聲已經逐漸崩壞。

  眾所周知,文官這個群體可能別的本事沒有,只要掌握了筆桿子,話語權就牢牢掌控在他們手中。

  明面上不敢反王振,不過暗地里,閹賊這個稱呼卻已經流傳開來。加之錦衣衛指揮使馬順,就是王振扶植上臺的親信黨羽,順帶著錦衣衛的名聲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下公眾場合喊出來,普通顧客能不害怕嗎?

  “李達,慎言!”

  此刻沈憶宸也一臉嚴肅起來,警告李達說話要過腦子。

  京師天子腳下,誰也不敢保證酒樓客人之中,有沒有顧客有這個能力,把話語傳到王振耳中。

  雖然現在王振不如后世魏忠賢那樣,隨意操控西廠這樣的特務機構拿人,但是一旦被他給記恨上了,后續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哪怕自己背后有著名義上的成國公,也擋不住王振的權勢。

  要知道王振在土木堡之變前,權勢最巔峰的時期,許多大臣勛戚可是稱呼為他為“翁父”,這種諂媚稱呼幾乎不輸于“九千歲”了。

  “哼!”

  李達恨恨的冷哼一聲,然后把頭給撇到一邊不說話。

  畢竟現在已經脫離了學堂進入官場,再怎么頭腦簡單,也得明白有些話不能說出口。

  “李達,我們都是從應天家塾里面出來的同窗,如今身在京師更應互相團結照顧。”

  “趙鴻杰就算入了北鎮撫司,你也不能稱呼他為什么閹賊爪牙。現在已經不是學童時期可以隨便言語,一旦流傳出去無論是對于趙鴻杰,還是對于你,都有極其嚴重的后果!”

  以前在應天的時候,沈憶宸對于這種同窗的嘻嘻哈哈、胡言亂語可以不以為意。但是在京師脫離了學堂這座溫室,任何一舉一動都得小心謹慎,說不定在日后就會成為扳倒自己的把柄。

  而且不管李達是真生氣,還是如同以前那樣,看趙鴻杰一些窩囊舉動不爽,習慣性的出言嘲諷。

  這種情況,沈憶宸都不會再允許下去了。

  同窗屬于天然的政治聯盟,何況這種從小就一起蒙學的,那更是知根知底。身處京師這種虎踞龍盤之地,必須就得精誠團結起來,真正有難最后靠得住的,可能到就是這些幼時同窗。

  “大哥,你以為我如此生氣,是因為趙鴻杰他入北鎮撫司當錦衣衛嗎?”

  “我痛恨的是他拜閹賊為義父,還助紂為虐幫助閹賊侄子王山,強占故去京衛指揮僉事蔣大人妻妾岳氏!”

  “這種認賊作父,喪盡天良之人,我能不生氣嗎?”

  為了防止再被周圍顧客聽到,李達壓低了聲音,不過從他那張通紅的臉,能看出來此刻內心里面的怒火。

  別說是李達了,就連沈憶宸聽到這番話,都無比震驚的看向趙鴻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應天單純懦弱的好友,短短幾個月在京師變成了特務鷹犬!

  “趙鴻杰,這是真的嗎?”

  哪怕李達是當面說出來的,沈憶宸潛意識里面也依然不相信,他必須得聽到趙鴻杰親口承認。

  面對沈憶宸的質問,趙鴻杰表情有些痛苦,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然后再次抬起頭,直視著沈憶宸的眼神回道:“是。”

  “咯噔”一聲心臟猛跳,沈憶宸在后世見過太多明代閹黨跟錦衣衛勾結的故事了,怎么也想象不到會有一天,自己在這個時代最好的朋友,成為了走狗幫兇。

  “我…”

  沈憶宸想要說點什么,卻話到嘴邊,一時不知道能說什么。

  現在他終于能理解,為何從一開始,李達與趙鴻杰兩人的表情就很古怪。

  為什么自己看到趙鴻杰的第一眼,就感覺氣質變化很大,甚至有些陰冷。

  現在一切都能解釋,趙鴻杰走上了一條,自己完全沒有預想的道路。

  看著沈憶宸說不出話來,趙鴻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然后他低沉說道:“憶宸,你也不用多說什么,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后悔。”

  說罷趙鴻杰站起身來:“今天你跟李達好好聚聚,下次我再請你喝酒。”

  說完這句話后,趙鴻杰就轉身離去,步伐堅定不帶一絲猶豫。

  “看見沒有,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李達無比痛心的說了一句,眼眶都紅了。

  可能在應天的時候,他曾經欺負過趙鴻杰,但那更多是站在同為武將子弟的立場,覺得趙鴻杰太軟弱,應該更強硬些別丟了武將臉面。

  放下以往矛盾跟過節來到京師,李達是把趙鴻杰視為自己人看待,覺得是同一條戰壕的兄弟。

  直至有一天,當他看到王山率領錦衣衛,闖入了病逝的京衛指揮僉事的府邸,準備強占對方妻妾。

  而錦衣衛的人群之中,站著趙鴻杰!

  那一刻,一同前往京師,并且同一條戰壕的兄弟,站在了不同的陣營,甚至是敵對狀態。

  可以說當時李達受到的沖擊,遠超今日沈憶宸。

  “我覺得趙鴻杰可能有自己的苦衷。”

  就算事實擺在眼前,沈憶宸還是幫著辯解了一句,他相信趙鴻杰骨子里面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苦衷就可以助紂為虐嗎?”

  這句反問,讓沈憶宸無言以對,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為作惡的借口。

  這一頓本以為是他鄉遇故知的重逢酒,吃到最后卻落寞收場。

  走在回成國公府的路上,沈憶宸腦海中始終回想著趙鴻杰的畫面,有在應天同窗玩樂場景,也有今日見到后的變化。

  有那么一瞬間,沈憶宸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當初就不應該推薦他入鎮撫司。

  畢竟特務機構整體大環境如此,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特別以前趙鴻杰那種軟弱的性格。

  等有機會,還是得與他好好談談,讓自己變成上層的一把刀,可能到最后將自食其果。

  接下來幾日,沈憶宸用盡各種辦法去打探消息,想要得知趙鴻杰為何會變得如此。這樣下次見面后,也能做到知根知底,可以更好的去勸說對方。

  結果問了一圈,卻一無所獲,錦衣衛這種機構的消息,不是那么好打探的,沈憶宸只能暫時作罷。

  時間來到了正統九年九月初二,這日成國公府門前熱鬧非凡,停放著數輛馬車,并且還有不少開路舉牌的衙役。

  這番架勢,不知道的肯定認為是成國公朱勇要出行,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今日的排場是為沈憶宸準備的!

  只見沈憶宸身穿圓領青袍舉人巾服,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從成國公府的正門踱步而出!

  可以說從入學成國公府家塾算起,進出兩京公府十來年了,沈憶宸這還是第一次走成國公府的正門。

  之所以能得到這番待遇,是因為今日順天將舉辦鄉試鹿鳴宴,而沈憶宸身為解元,是當仁不讓的主角!

  隨著沈憶宸出來,鞭炮喧天、鑼鼓齊鳴,站在最前面舉牌衙役,也把自己牌匾上面的紅布給掀開,只見上面寫著“順天府甲子科鄉試解元”!

  正常情況下,只有正式官員才能使用這種官銜牌,而今日沈憶宸以解元身份破例舉牌!

  入座之后,馬車緩緩前行,沈憶宸此行的目的地是順天貢院。

  這一路上,沈憶宸可謂是把排面給拉滿了,儀仗、奏樂、護衛等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大官出行。

  不過當道路兩旁的百姓認出官銜牌,知道是順天府鄉試新科解元后,氛圍變得更加火熱。

  普通百姓們紛紛奔走相告、口耳相傳,都無比好奇解元到底長的是副怎么模樣。甚至一些家中有年輕女兒的,還生出了捉婿之心,想著能不能尋個空檔把沈憶宸綁架到自家去!

  透過馬車的窗簾,沈憶宸看著道路兩旁密密麻麻的圍觀百姓,他終于明白為何要動用這么大的排場接送自己,沒這些兵丁衙役護衛的話,宣傳開來能不能走到貢院都是個問題。

  “看清楚解元郎長何樣了沒有?”

  “解元郎是不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我聽聞解元郎還不到二十弱冠,恐怕是大明建朝以來最年輕的解元了。”

  “那是你聽聞的少了,這屆解元郎還在應天府拿下了小三元案首,真真文曲星轉世!”

  “護送兵役實在太多,否則老漢拼了這條老命,也得把他給捉回家當女婿!”

  “別做夢了,有這等好事還輪的到你?”

  街道兩旁議論、喧囂聲音不絕于耳,熱鬧程度甚至接近于高中狀元的跨馬游街。

  主要原因就在于,沈憶宸實在太年輕了,年輕到連婚娶都沒有。

  身為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解元郎,引得無數人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何許人也,有沒有機會做自己的乘龍快婿。

  并且沈憶宸的背景跟經歷同樣引人注目,國公爺的私生子,應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力壓北直隸群雄高中解元。

  任何一件放在茶樓酒肆的說書人嘴中,恐怕能連吹半個月。

  一路這般吹吹打打到了順天貢院,此刻貢院門口已經站滿了新科舉子,他們看著沈憶宸的排場,再看看自己只能在門口等候,一股羨慕之情真是油然而生。

  甚至很多人心中還有了一種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慨!

  沈憶宸這時從馬車上下來,首先拱手致歉道:“抱歉諸位,在下來晚了。”

  這次雖然情況跟應天童子試慶功宴相同,但沈憶宸是真來晚了,并無任何立威之心。

  原因就在于一路上圍觀的人太多,哪怕有兵丁衙役開路,也行駛的異常緩慢,造成了事實上的最后到來。

  “無妨,沈解元客氣了。”

  “在下也是剛到不久,沈解元并無來晚。”

  “沈解元有君子之風,在下佩服。”

  之前順天府絕大多數考生,都不知道沈憶宸來赴考,就算取中后唱名,最多也就是聽說過他的名字,談不上了解。

  現在經歷過幾天的傳播發酵,基本上沈憶宸這個名字在順天文壇給傳開了。大家都知道應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順天奪取了解元魁首,并且流傳的幾首詩詞也能對得上人。

  還有更重要一點,就是在順天府科舉,沈憶宸可沒有被成國公府舞弊等丑聞纏身,外界眼中他是有真才實學的年少英才。

  于是就算沈憶宸來晚了,眾人對他也很是客氣恭敬,不像當初在應天府那般帶著敵意。

  不過一片互相客套的聲音中,還是夾雜著一絲“異響”。

  “解元郎今日真是好風光啊。”

  只見孫紹宗站了出來,看似恭維的說了一句,實則暗帶諷刺。

  那日唱名之時,孫紹宗被沈憶宸給當眾駁了面子,此等丟了臉面之事,他怎么可能會善罷甘休?

  只不過沈憶宸一直深居簡出,也沒有在順天府公子哥圈子里面混,加之背后還有成國公朱勇當靠山。就算孫紹宗想要找回個場子,也沒那么容易。

  今日鹿鳴宴,本身就心情不爽的等了半餉,結果還看到沈憶宸如此大排場的過來,頗有種你小子裝逼給誰看的感覺。

  別人會給新科解元三分薄面,在有過節的前提下,孫紹宗可不會給,所以才出言挑刺。

  看見是孫紹宗說話,其余的新科舉子們都噤聲不語,他的背景跟權勢,在京師這塊地界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家族有實力跟孫紹宗掰手腕的沒幾個,既然沒這個實力,當然只能閉嘴別惹事。

  與此同時,人群中的蕭彝擠了過來,他望著沈憶宸輕輕搖了搖頭。

  示意他這種小挑釁打個哈哈就過去算了,不要再去招惹孫紹宗。

  別說蕭彝了,其他新科舉子們心中也是類似想法,孫紹宗無非就是想找回個面子。沈憶宸就算給他個面子,眾人也能理解,不會因此而低看一眼。

  審時度勢,仍不失君子之風!

  只是讓在場眾人大跌眼鏡的一幕發生了,沈憶宸沒有去硬剛孫紹宗,也沒有出言示弱給對方個臺階。

  就如同沒有聽到孫紹宗這句話般,拱手朝著其余眾人說道:“諸位既然等候已久,在下也不敢拖延,現在已經中門大開,進去吧。”

  說完之后,沈憶宸面帶笑容,把目光放到了孫紹宗身上。

  意思很明顯,那就是現在要進入貢院赴宴了,老子是解元當走第一個,你小子老老實實站在我后面排隊去吧!

  這番言語舉動一出來,貢院門前其余新科舉子們,很多都發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沈憶宸的這番舉動,簡直比直接出言反唇相譏還要離譜,堪稱是直接給了孫紹宗一巴掌!

  要知道以往沈憶宸在其余士子心中印象,是那種儒雅謙謙君子的風格。雖然僅僅在唱名時候高調露了一面,但表現出來的禮數無比周全,不管是誰,對方身份高低如何。

  只要你向沈憶宸行禮,他絕對會以禮相待。甚至就連遇到了孫紹宗這個麻煩,都不忘長鞠一躬向眾人告辭。

  所以在他遲到后致歉,依然有人稱贊他君子之風的原因。

  結果萬萬沒想到,沈憶宸強硬到了如此地步,絲毫不給孫紹宗面子!

  可能這種行為在別人眼中很離譜,畢竟對方是地頭蛇,讓他三尺又何妨?

  但是沈憶宸本身就在順天勛貴圈子里面長大的,他太了解這些紈绔子弟的尿性了。

  你一旦服軟低頭,得到的反應回饋,絕對不會是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而是這孫子好欺負,能愈發的在他面前逞威風,從而形成心理上的優勢。

  而且更重要一點,就是沈憶宸今日是解元,是舉子魁首!

  一舉一動在眾舉子眼中,都代表著這個人日后行事作風,就算沈憶宸不在乎這點言語挑釁,他也必須得豎立起一個強硬形象。

  謙謙君子并不意味著軟弱,特別日后入仕為官,讓別人不敢隨意拿捏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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