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郎,今日秋高氣爽,天氣沒那么炎熱吧。”
以胡濙四朝元老的老辣,自然能看出沈憶宸那細微的表情變化。
如果說成國公朱勇在今年初,權勢達到了個人的巔峰,那么王振這幾年更是成為了天花板級別的存在,滿朝文武都得避讓三分。
得罪他的后果,下場會更慘很慘。
“回大宗伯,晚輩行路了一段時間,所以有些燥熱。”
沈憶宸找了個借口遮掩過去,論城府他自然是比不上胡濙這種官場老油條。但也不能被區區一句話給嚇住,簡單就讓對方看穿自己內心所想。
同時回過神來,沈憶宸覺得那日茶樓對話泄露的可能性不大,否則現在就不是胡濙跟自己這般談話,而是被錦衣衛給找上門來了。
“既然如此,解元郎就到屋內喝口涼水解解渴吧。”
說罷胡濙抬手示意沈憶宸進入正廳。
“謝過大宗伯。”
沈憶宸拱手致謝,跟在了胡濙的身后走入正廳坐下。
古代的涼水并不單純是現代意義上的冷水,而是把冰飲也稱之為“涼水”。
所以入座之后,仆人很快就端上來一杯冰酸梅汁,這也是沈憶宸來到明朝一年多,第一次品嘗到這個時代的冰飲。
不愧是部院大臣,哪怕以節儉號稱的胡濙,府上隨便一杯尋常的飲品,對于百姓而言也是奢侈之物。
“解元郎,現在涼爽些了嗎?”
“清涼透徹。”
沈憶宸放下手中酸梅汁,恢復到了以往的淡然神情。
看著沈憶宸這么快就平穩下來,胡濙臉上帶著淡淡笑意點頭道:“難怪敢招惹王公公,解元郎確實有幾分膽識。”
“晚輩愚鈍,還請大宗伯明示。”
這般信息不對等的交流方式,給了沈憶宸很大的心理壓力,同時也容易讓胡濙處于一種掌控地位。
想要打破這種局面,就得開門見山了解對方的意圖才行。
“你在應天府與求樂(劉球的字)之女的事情,我已經得知了。”
說實話,當這句話出來,給沈憶宸帶來的危機感,比茶館泄露還要大。
畢竟茶館罵了聲“閹賊”被人聽去,至少還能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而自己在應天府與劉婉兒的關系,京師目前除了陳青桐外,就只有周敘知道,胡濙如何得知的?
看到沈憶宸面色凝重,胡濙開口告誡道:“解元郎還是年輕,心中所想都寫在臉上了,日后在官場切記要喜怒不形于色。”
“解元郎也毋需擔心,老朽是從周翰林那里得知的。”
“晚輩冒味問一句,不知周大人為何會告知大宗伯此事?”
沈憶宸并沒有放下心來,因為他想不到周敘要告知胡濙的理由,如果單純是大嘴巴的話,那就更壞事了。
一個大嘴巴知道自己隱秘的事情,堪稱后患無窮。
“翰林官雖然清貴,但卻并無多少實權,想要保住求樂之女,周大人只有找老朽出手。”
明代翰林院官員,在沒有加大學士頭銜進入內閣或者六部前,基本上就是干些修書撰文的工作。想要把手伸到應天府,去護住一名罪臣之女,說實話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敘找幫手沈憶宸能理解,不過他不明白,為何會找胡濙。
“好奇老朽為何會出手幫忙對嗎?”
胡濙仿佛能時時刻刻看穿沈憶宸心中所想,還沒等他提問就自己先說了出來。
“是的,晚輩感到不解。”
“因為求樂是我的弟子。”
說完之后,胡濙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聽到這話,那一切都能解釋的通了,原來他們兩個是師生關系。
同時沈憶宸繃緊的神經也放松了下來,至少這意味著胡濙,不會成為自己的威脅。
其實胡濙跟劉球,還不止普通的師生關系那么簡單,兩人曾經同在禮部共事過,并且胡濙十分看好劉球,還推薦他侍講經筵。
所謂經筵,就是為皇帝講論經史的御前講席,稱得上半個帝王師。
要知道能接近皇帝身邊,都是多少官員夢寐以求的好事,能為皇帝講書成為半個帝王師,那好處更是無需多言。一旦給皇帝留下好印象獲得賞識,就意味著仕途踏上了一條飛黃騰達的超級捷徑。
事實上劉球也是靠著侍講經筵,進入了翰林院這個“儲相”之地,成為了翰林侍講。如果不是得罪了王振,很有可能日后加大學士頭銜,步入六部乃至內閣。
由此可見,胡濙對于劉球是多么的提拔看重,簡直為他開辟了一條青云之道。
“晚輩無知,沒想到大宗伯與劉翰林乃師生關系。”
“那都是永樂年間的舊事了,你不知也很正常。”
胡濙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其實老朽還應該感謝你,如若不是解元郎的相助,可能時至今日我都不知求樂女兒的具體下落。”
“劉翰林乃國士,這是晚輩應該做的。”
“不,世人稱贊求樂者數不勝數,如同解元郎這般敢于直面強權出手相助的,卻寥寥無幾。”
“在老朽看來,解元郎才當得起浩然正氣這四字。”
“大宗伯過贊,晚輩擔當不起。”
望著沈憶宸這謙虛模樣,胡濙卻搖了搖頭繼續說道:“老朽承蒙先帝信任輔佐圣上,現今已年到古稀,朝堂之事逐漸力不從心。年初向圣上乞致仕不允,也不知還能肩負先帝所托幾時。”
“如今楊元輔(楊溥)也處于乞骸骨狀態,老朽退下之后,當年的托孤五臣就只剩下英國公一人,恐獨木難支。”
“未來朝堂之上,需要解元郎這般文人風骨重振朝綱!”
胡濙沒有點名道姓,卻已經把話給說的很清楚了。
那就是隨著太皇太后張氏駕崩,內閣大臣“三楊”逝去,如今朝堂之上已經形成了王振一家獨大,再無壓制他的重臣。
歷史上也確實如此,正統九年隨著內閣首輔楊士奇病逝,楊溥處于半退休養病狀態。其他閣臣諸如馬愉、曹鼐、高穀等人,都是屬于后進之人名望不高,完全無法與王振抗衡。
從而導致宦官勢力一家獨大,形成了事實上的專權。
宦官專權的危險,相信沒人會比文官更懂,畢竟這兩大勢力在封建時代爭斗了不下千年。
如今的內閣群臣能力不足,那么只能把眼光放長遠,去考慮培養后起之秀,未來文官集團才能翻盤。
并且這個新人要才華橫溢,不能是庸碌之材,還得與宦官王振處于對立面,否則到時候墻頭草倒戈一擊,那比不培養的危害還要大。
胡濙上書致仕的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年輕官員跟士子中尋找目標,直到沈憶宸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
應天小三元案首、順天鄉試解元,這兩大科舉頭銜,意味著才華橫溢。
勛戚之后,還在素不相識的情況下,愿意幫助罪臣之女,意味著大義稟然,不會屈服于王振的權勢。
最后就是周敘、王英、泰寧侯等人的稱贊,展現了沈憶宸長袖善舞的能力,不會是死讀書的呆子。
種種方面考量下來,沒有比沈憶宸更合適的培養人選。
“大宗伯的盛贊,晚輩真是不勝惶恐。”
沈憶宸面對胡濙這般露骨暗示,并沒有顯現出激動欣喜的模樣。
相反,他依舊謙虛,甚至是回應的有些冷淡。
原因很簡單,就連成國公這位親爹扶植,他都不想成為成國公府的一塊磚瓦。
如今會愿意成為文官集團手中,一把對付王振的刀嗎?
就算日后要與王振為敵,那也是沈憶宸站在家國大義角度上去對抗他,而不是背后有著一群文官大佬們操作,讓自己成為傀儡。
沈憶宸的這番平淡回應,著實讓胡濙有些驚訝,他本以為這種年輕小生的想法,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并且最開始的那幾句對話,也是胡濙的刻意試探,他就想看看沈憶宸的反應如何,結果也確實不出所料。
為何短短時間之內,此子就如同變了個人般,讓人捉摸不透了?
“解元郎過謙了,在老朽看來,當擔此重任。”
胡濙更為直白的拋出橄欖枝,他感覺這種好事,沈憶宸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畢竟站在古代的角度上看待,文官就代表著正義,代表著尊貴。沈憶宸科舉走的也是文官之道,雙方利益沒有任何沖突的地方,助力仕途為何會不答應?
說實話,沈憶宸也很心動,如果沒有歷史的上帝視角,成為文官集團的培養對象,確實充滿了誘惑。
但是很可惜,沈憶宸知道胡濙正統九年致仕,遠遠沒到他仕途的終點。相反他可能自己都想象不到,未來還有著十九年的官場生涯!
這也就意味著,哪怕打倒了王振,胡濙也退不下去。沈憶宸頭上永遠頂著一個,在大義上無法反抗的老前輩!
后世就連街頭的小混混都清楚,元老們不退位,年輕人如何上位,沈憶宸會不明白嗎?
并且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大明的文官尿性,并不是沈憶宸心中真正的文人風骨。不出意外的話在未來,他會與腐儒的理念產生激烈的沖突。
如果自己成為當今文官集團中的一員,日后利益被深度綁定,是否還有勇氣跟魄力去變革?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將來入朝為官后,以胡濙為代表的文官集團上疏策略,要求極力打壓武將官兵,來保證重文輕武的政策延續下去。
自己身為文官集團中的一員,是該附議還是反對?
亦或者要保障士大夫階層的權利,擴大文人士子免徭役、免賦稅的定額,空缺的稅收部分就從泥腿子身上玩命壓榨,沈憶宸又該如何面對?
可能有些人會說,既然抱著以天下為己任的目標,自然就得反對這些政策。
但問題是你反對所屬團伙的利益,就會被打上“叛徒”的標簽,從而成為群起而攻之的目標。
用后世的一句話來形容,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恨!
并且權利這個東西,是自下而上的,孤家寡人就算位極人臣也是個空架子。到時候就算想要拉攏其他方勢力合作,也會因為身上“反骨仔”的標簽,紛紛避之不及。
甚至可以想象個更極端的畫面,胡濙還沒有致仕,他身為有扶持之功的老前輩,站出來反對的話,沈憶宸是聽還是不聽?
很明顯,如果日后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這個世界,那么身上就不能被打上任何團體的烙印,更不能讓自己頭頂還有著一個“太上皇”。
沈憶宸雖走文官之道,但終究與大明的文官集團道不同,不相為謀。
“晚輩尚且年幼,恐難以擔此重任,多謝大宗伯厚愛。”
當這句話說出來,幾乎是明言拒絕了胡濙的拉攏,沈憶宸決定放棄這條捷徑靠自己。
胡濙表面上不動聲色,瞳孔卻劇烈收縮了一下,表明了他內心的震撼程度。
他真的完全想不到,沈憶宸會拒絕自己的拉攏扶植,明明這是樁百利而無一害的合作。
不過話已至此,胡濙身為禮部尚書,自然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一名年輕后輩。
所以他的語氣變得冷淡下來:“看來解元郎是有著自己的想法,那么老朽也就不強求了。”
說罷,胡濙就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端茶送客的意思沈憶宸懂,于是他站起身來,恭敬行禮后就找了個借口告辭。
看著沈憶宸離去的背影,胡濙臉上表情無比復雜,他歷經四朝為官數十載,自認識人無數。
今日到了最后,卻偏偏沒有看穿沈憶宸這個年輕人,到底想要什么。
離開尚書府,沈憶宸重重呼出一口氣,一方面是拒絕了如此大的誘惑,另外一方面,就是胡濙給了他很大的無形壓力。
要知道沈憶宸之前深交過的京師官員,只有翰林院的周敘。相比較起來,周敘為人耿直、有著傳統士大夫氣節,加之對于仕途權勢并不癡迷,與他相處不用勾心斗角。
胡濙就完全不同了,每句話背后都蘊含著深意,甚至有著刻意試探施加壓力的嫌疑。
而且沈憶宸也不敢像得罪勛戚子弟那般,去得罪胡濙這樣的托孤重臣,每句回答都得小心翼翼再三思考。
哪怕拒絕對方的拉攏,也不能讓雙方關系出現很大裂痕處于對立面。所以這一番交談下來,并不輕松。
回到成國公府,阿牛看到沈憶宸的臉色不太好看,于是開口問道:“宸哥,你去拜見尚書大人怎么樣了?”
“挺好的。”
沈憶宸擠出一抹笑容,內心卻高興不起來。
明明是想著趕過去抱大腿的,結果沒想到差點得罪人。
早知道當時腦子里面就不想著文人風骨這些玩意了,老實抱個大腿先躺平下來再說。
“可是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好的樣子。”
阿牛比較耿直,發現不對直接就說了出來。
“可能是馬車坐的吧。”
沈憶宸不喜歡馬車的顛簸,這點阿牛是知道的,當初從通州下船到應天會館,差點就沒有把沈憶宸給顛吐了。
“那宸哥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好。”
沈憶宸點了點頭,然后回到自己房間,坐在了書桌面前,腦海中思索著未來走向。
沉默良久,沈憶宸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了“錢習禮”三個大字。
當初在應天府的時候,老師林震著重強調了他在京師的三個人脈關系,讓沈憶宸千萬別忘記了恭敬拜訪。
分別為當年會試座師禮部侍郎王英,房師翰林院掌院錢習禮,以及同鄉兼同年老友探花郎林文。
禮部侍郎王英,沈憶宸已經在鹿鳴宴上接觸過,并且在對方那里留下了極佳的印象,暫時不用著急拜訪。
至于探花郎林文,目前官職為翰林侍講,跟周敘處于同一個級別,在會試上能幫的忙不多,也可以稍后緩緩。
唯獨錢習禮這個翰林院掌院,沈憶宸沒記錯的話,正統十年乙丑科會試他擔任主考官,并且還點中了商輅這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公。
所以想要在會試中擁有熟臉優勢,那么錢習禮就是必須要運營的人脈。
之前沈憶宸并不打算著急上門拜訪,因為剛中了順天府鄉試解元不久,處于風頭正盛的階段,外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
并且鹿鳴宴后沈憶宸還私下拜訪過一次周敘,當時他用著不忿的語氣,隨口談了幾句外簾監考官程富的暗示質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再聯系上當時有新科舉子發難,提出要看鄉試文章,讓沈憶宸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安。
畢竟自己經歷過成國公府舞弊,再加上唐伯虎的前車之鑒,沈憶宸意識到如此高調的拜訪主考官,很容易在日后成為別人手中攻擊的把柄。
所以他決定把拜訪錢習禮暫緩下來,同時選擇低調行事,不再引人矚目。
不過今日拜訪胡濙的變故,讓沈憶宸不得不選擇提速了。原因就在于胡濙扶植自己失敗,雖然翻臉成仇、刻意打壓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勢必會把目標放在其他人身上。
會試不同于之前的鄉試、童子試,排名什么的除了榮譽之外,并無多少實際利益。
殿試排名將直接決定未來前景如何,哪怕一個名次的差距,最終映射在仕途上面,都會導致天差地別。
所以沈憶宸必須搶在胡濙扶植他人之前,就打下與錢習禮的人脈基礎,保證會試不被關系戶擠到后面去。
甚至有可能話,他還想要爭奪會元頭銜,只有這樣才能在殿試中,優先被皇帝矚目。
那么沈憶宸對于征戰會試的準備,就得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