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解脫,也不是解決問題,而是在逃避問題、逃避責任。
這是呂云澄對于七夜的教育中,最為著重強調的一個問題。
免得哪天七夜被人忽悠瘸了,想著用自己的生命拯救天下蒼生,那簡直是愚蠢,愚不可及的愚蠢。
對,愚蠢。
這絕不是高尚,也絕對不能把這種行為稱為高尚,這只是消極的逃避。
救世靠的是什么?希望!
什么是希望?
活著!
活著才有希望!
把希望砸個粉碎,卻貌似高尚的說要救世,這不是扯犢子么?
退一萬步說,自身也是天地眾生之一,豈不也是需要解救的目標?
如果能犧牲一人救世,能不能犧牲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人?
覺得無所謂的,只是因為死的是不相干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家人。
等到他成為犧牲品的時候,就知道那是什么鬼滋味了!
呂云澄對于晚輩的教導,不在于生死的界限,而在于該如何活著,就算要死,也該明白因為什么原因逝去。
抵抗!
勇敢的抵抗!
一往無前的抵抗!
那么即便失敗了,也是無怨無悔。
素天心孤獨了一千多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遇到問題,下意識的想要用最粗暴的方式解決。
七夜卻沒有這個問題。
哪怕敵人是魔化干將,是入魔千多年,能夠憑借魔念維持一方小世界的強者,也絕不會放棄抵抗、放棄希望。
冰魄寒光劍釋放出億萬寒芒,近乎無窮無盡的寒冰劍氣射向魔化干將。
天地四方,周天寰宇,每一處所在都是磅礴無量的劍氣,凜冽的殺機和奮勇的絕意,充斥在每一處角落。
素天心有些羞赧。
作為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古董,她還不如這群晚輩有斗志,還需要這群晚輩來點醒,著實有些丟臉。
紫萱雙手結印,化劫歸真的力量消散于半空,天上地下好似出現了無形的星辰,點點星光匯聚在體表,為紫萱披上一件華麗的羽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伴隨著慷慨激昂的聲音,紫萱手中法印對著干將印了出去。
渾天寶鑒——天行健!
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心,萬化生乎身。
天性,人心;人心,機心。
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
諸葛流云雙手在背后輕輕一揮,兩桿短槍合在一起,化為一桿一丈三尺七寸六分的破陣長槍。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狂笑聲中,槍出如龍!
大星天墜!
這一招并非諸葛青天傳授,而是諸葛流云自己創出來的。
槍勢如流星墜落,崩天裂地,破滅之力足以洞穿昆侖雪谷。
長槍雖然是后發出,卻最先到達干將身前,濃厚魔氣凝成的護罩,竟然不能阻礙片刻,如同刺入棉花一般長驅直入、直插胸口!
干將左手輕輕一抬,間不容發的抓住諸葛流云的長槍。
可就在這一剎那,紫萱的天行健和七夜的冰魄寒光劍已經轟至,擊在長槍尾端,為長槍再添十二分力道。
魔氣散溢,銀光沖霄,一縷漆黑腥臭的血液飄飛在半空,如同遠古魔神的干將,竟然被轟退數步,胸口多出一道長長的疤痕。
“嗖!”
燕紅葉的長鞭席卷而至,幻化出千百道毒蛇般的幻影,如同狂蟒出洞,又像是萬蟒噬日,要把干將吞噬殆盡。
素天心似乎被喚醒了久違的武者熱血,情不自禁的隨著燕紅葉而出手,每一道鞭影都伴隨一道劍氣。
諸葛無為一手催動九天元陽尺,一手拿出一根寒玉毛筆,在虛空之中寫寫畫畫,留下一個個正氣凜然的文字。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飽含浩然正氣的文字形成一種獨特的領域,既不是攻擊,也不是防御,而是無聲無息的散入到每一處角落,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干將身上的魔氣被一點點化去,周圍的兇煞、怨念之氣逐步消融。
素天心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這樣一種力量,能夠用這樣一種方式,化去干將千年不散的魔念。
在這千多年的時光中,她請過修行有成的道門真人,請過佛法高深的得道高僧,甚至偷了七八顆高僧坐化后遺留的舍利子,卻全無效果。
干將仍舊是干將,魔念仍舊深深纏繞著他,沒有絲毫的解脫。
這,到底是什么力量?
素天心很想問這個問題,但現在沒有時間,而且即便她問了出來,能夠得到的答案也只有——心!
這是諸葛無為內心深處最純凈、最精粹的力量,是他的心靈之光。
以心靈之光引導心靈之光,心心相印,息息相關,念念相融。
不僅能夠加持紫萱等人的力量,甚至引動了,干將那顆被封閉了千年,早已變得傷痕累累的內心。
干將的本質是善良的,他是因為天魔妖礦的作用而入魔,因為入魔而肆意殺戮,因為殺戮而不可自拔。
他的內心一直處在糾結、悔恨、逃避、自責之中,把這看做是懲罰。
自我封閉,自我放逐,自我懲罰。
諸葛無為要做的,便是讓干將從魔念中清醒過來,恢復原本的樣子。
正氣和邪氣,善念和魔念,殺戮和抵抗,威嚴和不屈,引導和救贖。
無淚之城爆發了千年未逢之大戰,而在無淚之城的一處小空間內,同樣爆發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斗。
即便是素天心也不知道,在無淚之城這處特殊的小世界內,竟然還有一方小世界,一方地獄般的小世界。
正常狀態的無淚之城,只不過是一座尋常的城池,除了空曠無人,和正常的城池沒有任何不同。
這處小世界內卻魔氣森然、鮮血遍地、烈火熔巖、冰川如刀、惡鬼遍地,凄厲的鬼哭狼嚎聲不絕于耳。
常人進入這處小世界,能夠堅持盞茶時間便算是內心堅定,能夠堅持一炷香時間,便有不俗修行資質。
如果說無淚之城是劍界,那么這處小世界就相當于九空無界,不是相輔相成的共生,而是膿瘡般的寄生。
寄生無淚之城,又通過無淚之城寄生世界,是一塊藏得極深的毒瘤。
呂云澄就處在此方小世界內。
對于鮮血魔氣、鬼哭狼嚎,視若不見、充耳不聞,只當不存在。
每踏出一步,不論是血池冰川,還是地火熔巖,都會生出一朵蓮花。
步步生蓮!
血池生白蓮,地火生冰蓮,冰川生紅蓮,物極必反,命曰環流。
“客已至,主人為何避而不見?”
“你就這么急著送死?”
一個尖細、冷厲、粗糙,好似用砂紙摩擦玻璃,又像是用指甲抓撓黑板的惡心聲音,傳入呂云澄耳內。
大多數邪修都有正常人審美,不論是修行洞府,還是言行舉止,大多數情況下都非常美觀,但也有例外。
此地很明顯就屬于例外。
不論是猙獰恐怖的環境,還是惡心刺耳的聲音,都讓人下意識的想到了兩個字——扭曲!
這里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全無任何規則,屬于徹頭徹尾的——邪!
與其說是魔,不如說是邪!
呂云澄笑道:“我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殺死我,但他們最終都失敗了。”
“那是因為他們走在你的路上,所以他們失敗了,現在你走上了我的路,你沒有一絲一毫勝算。”
“是么?”
“我吞噬過無數像你這樣的人,他們總是自信滿滿,覺得自己能夠降妖伏魔、解決一切,卻不知從進入無淚之城開始,一切便早已注定。”
“這就是你留著素天心的理由?利用素天心管理無淚之城,引來各式各樣的修士供你吞噬?”
“你很聰明,在我遇到的人中,你是最聰明的,你有資格見到我!”
話音未落,血池之中升起一座由皚皚白骨堆壘而成,散發著詭異邪祟、張狂霸道氣息的王座。
王座之上坐著一個人,須發皆白,白眉低垂,左半邊臉慈眉善目,右半邊臉猙獰扭曲、邪祟異常。
“我猜,那些被你擊敗的人,都是被你這張陰陽臉給迷惑了。”
“哦?”
“大多數人看到這張臉,會覺得你只是一半入魔,還有解救的機會,卻不知這一切都不過是偽裝。”
“是么?”
“當然,如果你的內心還有一絲絲的善念,干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莫邪也不會死,我說的對么,天劍老人!”
天劍老人!
這個名字對于如今的人而言,非常非常的陌生,但在千多年前,他可是春秋列國諸侯的座上賓。
他是干將、一夕的師父,莫邪的生父,鑄劍城的締造者。
也是一切悲劇的起源。
干將和一夕的反目,干將入魔,莫邪殉劍,一夕創立陰月皇朝,全部都是因為天劍老人的“遺囑”。
——誰能斬斷問天劍,誰便是鑄劍城新任城主,莫邪的丈夫!
作為師父,留下這樣一條坑人無極限的遺囑,只能說腦子瓦特了。
但一個能夠教導出干將、莫邪、一夕,開創鑄劍城基業的強者,又怎么可能在臨死之前突然老糊涂?
這可是修行世界,修士不會因為年老而變得糊涂,只會因為時間的堆疊而變得越發強力。
能夠干擾修士的,唯有他們內心的執念,或者說是他們的心魔。
比如峨眉派的陳拾,便是因為想要長生不死,執念成為了魔念。
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呂云澄便在思索一種可能,那便是天劍老人和陳拾是一路貨色,都因為壽元問題而執念成魔,為了延壽不惜一切。
有了這個思路之后,呂云澄的腦洞一發而不可收拾,許多看起來很正常的事情,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再正常。
但這只是設想,沒有實際論證,就連寶青坊主也沒有更多的資料。
直到今日進入無淚之城,看到入魔千年的干將,呂云澄才確認自己曾經的那個設想是正確的。
順著魔化干將出現的路徑,呂云澄尋到了這方小世界,尋到了同樣魔化千年的天劍老人。
“我看過相關的記錄,我確認當年的事情,都有你在暗中推動。
你自覺命不久矣,修為又不足以飛仙得道,所以假死脫身,設下計謀讓干將和一夕相互爭斗。
引導素天心送來六合精金,引導一夕用天魔妖礦替換六合精金,又利用莫邪引導干將墮入魔道。
你成功了,干將因情而入魔,以極致的魔念改變了無淚之城,你用一種另類的方式獲得了長生。
你失敗了,莫邪發現了你的陰謀,為了解脫干將,為了鎮壓魔念,莫邪以身殉劍,把你鎮壓在此處。
你另一處失敗,便是一夕并沒有按照你的設想,成為你的棋子,反而離開鑄劍城,創立了陰月皇朝。
連番的意外讓你近乎失去一切,所以你留下了素天心,利用干將引導素天心去人間界,為你尋找更多的餌食,尋找解脫的機會。
干將看到愛情故事便會減緩魔念,也是你設計出來的吧,真是一個完美的算計,真是好算計啊!”
呂云澄說的很認真、很誠懇,似乎真的很佩服天劍老人。
天劍老人同樣是囚禁千年的囚徒,而且是不能離開半步的那種,心智早已扭曲的完全不正常。
聽到呂云澄的話,不僅不生氣,反而大笑道:“你是一個人才,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臣服于我,只要你臣服,我可以賜予你永生不死!”
“長生不死有什么好的?”
“許多有大把壽元的年輕人,對于長生都表現得不屑一顧,似乎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年輕時也是如此。
可當壽元到了盡頭,頭發胡須盡數變白,面上生出皺紋,筋肉逐步萎縮,天人五衰,油盡燈枯,嘖嘖嘖…
唯有經歷過死亡一天天到來的人,才會感覺到死亡是多么的可怕,才會知道生命是多么的可貴!”
天劍老人的聲音變得充滿誘惑,周圍的環境也隨之而變化。
恍惚之間,呂云澄好似真的到了天人五衰,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流汗、身體臭穢、不樂本座。
悠長的壽命到了盡頭,渾厚的真元成了拖累,力拔山兮的強壯身體變得酸軟無力,只等躺在床上閉目等死。
友情、親情、愛情、健康、歡樂,人世間的一切歡愉和希望,都隨著病痛和衰老而消失無蹤。
沒有力量,沒有希望,唯有絕望。
絕望的情緒充斥在這方小世界內,而消除絕望的唯一方式,便是和小世界徹底同化,永生永世沉淪其中。
哭泣吧,哀嚎吧,絕望吧!
在哀嚎中失去希望,在絕望中痛苦沉淪,在沉淪中獲得新生。
天劍老人的力量非常古怪,不僅是精神攻擊,而且附帶一種奇特力量。
只要選擇了“相信”,身體便會隨之而衰老,力量便會隨之而流失。
這是一種“俺尋思”之力,我覺得我壽元到頭了,那么壽元便到頭了。
而這種衰老則是會反饋給元神,讓精神意識更加確認自己已經衰朽,最終徹底的墮入天劍老人的陷阱。
呂云澄雙目緊閉,默默分析天劍老人的力量,乳白色的光芒溢出體表,形成一方柔韌至極的護罩。
萬法成圣訣!
經過十余年苦修,呂云澄把阿茶贈與的符文長鏈鐫刻于體內,在體內組成完整陣法,在體外形成完整法域。
無需主動催動,只要遭受到攻擊,無論這攻擊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甚至是望氣術、占卜推算,也會自行產生護罩,把一切都給阻攔。
如果不能突破這層護罩,那么絕不可能對呂云澄的身體和元神,有絲毫的窺探、損傷。
護罩的防御力或許不是最強,但卻十全萬有,能夠作用于一切狀況。
簡而言之,這便是萬金油護罩。
在白光的照耀下,天劍老人無形無相的精神攻擊,顯化出了一個個扭曲的符文,周圍的一切重新恢復原樣。
在天劍老人震驚的目光中,呂云澄的身體飛速旋轉,護罩凝聚成劍氣,向著四周飚射而出。
心劍神訣——心高·劍翔!
——劍斬風,氣切云,紛紛擾擾斷風云!
“無知小輩,給你機會你卻不懂得珍惜,那就別怪本座心狠手辣了!”
怒喝聲中,血池、熔巖、冰川中同時射出萬千劍氣,百鬼夜行的鬼氣、濃郁彌漫的魔氣,同樣化為劍氣。
天地瞬間成了劍氣的海洋。
血劍、火劍、冰劍、鬼劍、魔劍!
天地四方,無不是邪,無不是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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