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這個年號,對江東很不友好。
去歲剛剛改元的時候,頗有進取之心的朱桓便病故了。
若是他沒有病故,今歲壽春之戰江東亦不會敗得這么慘了。
以他能讓士卒甘愿效死的能力推算,哪怕戰敗了也能讓江東多少保存些實力。如多回來五六千將士,甚至是一萬。
而改元的第二年,則是潘浚病故與淮南戰敗的誘因,令荊南世家豪族叛亂了。
原本僅是交州蒼梧郡的蠻夷部落叛亂。
冬十月時,江東遣將軍蔣秘督兵南下討伐,但才走到臨賀郡的時候,其所領的都督武陵人廖式便伙同麾下各部兵變殺了蔣秘奪兵權,裹挾兵馬誅殺了臨賀太守嚴綱等官左。
冬十二月,全據臨賀郡,短短時日便聚攏了數萬人。
廖式乃自稱平南將軍,叛吳自立。
遣弟廖潛攻零陵與桂陽郡,別遣部將南下掠交州各郡,令荊南與交州皆震動。
臨賀郡,乃是士燮家族被江東覆滅后,孫權分蒼梧郡北部而置,以臨賀縣(今廣西賀州市)為郡治,其地與五嶺中的都龐嶺、萌渚嶺相依,對接湘水上游瀟水。
孫權將此地從交州劃入荊州,乃是以“犬牙交錯”的方式作為兩州的樞紐,為了更好的掌控交州。反之,今臨賀郡反了,荊南與交州諸郡亦要被波及。且以廖式一裨將便如此輕易誅殺上官奪權、短短時間便形成了如此威勢,若是說暗地里沒有荊南世家豪族的襄助,自是沒有人信的。
故而,當時留鎮武昌的鎮南將軍呂岱,主動請命前去討叛。
雖然他已然將近杖朝之年,但鎮守在公安的諸葛瑾部不能擅動,不然就是剛兵發臨賀郡,后方的武陵與零陵郡恐就有新的叛亂起。
再者,呂岱用兵素來迅勐,且熟諳交州的地形地理;而諸葛瑾性情寬和、用兵太徐,僅此這點孫權便知道用誰了。
是故,孫權復拜呂岱為交州牧,且從江東挑選了將軍唐咨等部遣去一并平亂。
自身這是趕來了武昌坐鎮,留陸遜等人輔左太子孫登鎮建業。
這是沒辦法的事。
壽春之戰,已然將吳地各部將率的銳氣給打沒了,亦沒有了叛亂的可能,他與其留在建業亦是相見互煩,還不如轉來武昌給呂岱與唐咨等部為后援。
就是入住了武昌宮后,他常常獨自枯坐至天明。
有時候,會想起合肥新城尚未攻下時,群臣聚攏在宮內的濟濟一堂,以及令逆魏不敢松懈守御的實力。亦會想起,先前聽從了鄭璞陰襲合肥的籌畫,是對還是錯。
自然,他思慮得最多的,乃是今后江東將何去何從。
畢竟今非昔比。
在如今的三國鼎立,吳國的國力成為了墊底的.......
江東再度爆發叛亂的消息,傳到魏國雒陽后,曹叡大悅開懷。
覺得幽冀二州上報聲稱大雪壓塌黎庶廬舍、官府忙碌賑濟的壞消息都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亦然,趁著歲末之際,大肆給壽春之戰的各功臣封侯拜爵、賞賜資財以及饗將士等。
如太尉滿寵求歸來雒陽任職的上表,他不僅允了,還勒令工匠限期為滿寵在雒陽起高第,以示恩榮。
這已經不是滿寵第一次以年邁求歸雒陽了。
只不過,先前曹叡出于防御江東的考慮,一直不允而已。
如今江東堪稱外憂內患,未來數年內都無需擔憂彼會來入寇,那便準了滿寵之情罷。
蓋因滿寵這次求歸的上表中,末尾還添了一句“老臣垂垂老矣,時日無多,縱使留在淮南,亦無緣復御賊吳之時矣!”
是的,以滿寵的歲數與身體狀況,恐怕在下次江東入寇之前就身故了。
如此,曹叡覺得讓滿寵如愿歸來雒陽,至少讓他在決策軍國大事上能有個咨詢的人選。
乃是以功益滿寵食邑,并先前合計九千九百戶;再劃分食邑讓滿寵諸子皆侯,連弟子都蔭及了。其余如王凌、孫禮等人皆各有升遷賞賜。
而最令人矚目的乃是夏侯玄。
作為首個提出“虛荊襄誘賊吳全力攻淮南”戰略的人,他的才學得到了曹叡的認可,乃轉為職掌京師城門守衛的城門校尉、加散騎常侍。
算是正式被曹叡以心腹視之了。
不過,他的散騎常侍終究是加官,不能時刻伴駕左右、規諫過失。
于權柄之上,他還無法與心頭之恨司馬師比肩。
尤其是,近期司馬師的諫言頗得曹叡之心,才華備受曹叡器重。
在壽春之戰后,他便尋了曹叡外出觀兵的時機,以吳國甫一慘敗不復為患,諫言曹叡可以嘗試著給孫權釋放一些修復兩國友好的信號,為了更好的抵御漢軍入關中。
曹叡采納了。
令坐鎮荊州的征南將軍王昶,私下讓江夏太守遣商賈人吳國求購食鹽。
魏國是不缺鹽的。
不管是河東的鹽池,還是自春秋時期青州便煮海為鹽的規模,都能保障魏國的食鹽供給充足。
亦是說,曹叡這是向孫權隱晦的發問。
“欲日后兩國仍互伐不休乎?抑或者兩國息兵寧邊、通商共利?”
是時,孫權剛好趕到了武昌。
得聞消息后,心思幾經輾轉掙扎,最終還是授意各地駐軍私下適當放開了貿易。
大漢對此并不知情。
此時天子劉禪與朝中袞袞諸公,皆為馬忠轉來的一封書信感慨流涕。
卻說,廖式據臨賀郡叛亂后,還派遣不少心腹深入交州各郡縣,廣邀不臣服或者被迫臣服江東的僚左或豪族共舉大事。
南海郡揭陽人吳碭,亦在被邀之列。
吳碭,字叔山,舉孝廉出身,出任長沙郡安成縣長,隸屬時鎮守荊州的關侯所督。
建安二十年(215年),漢吳就荊南歸屬爆發戰事。
吳碭會同安成、攸縣、永新、茶陵四縣的官吏一道進入陰山城聚兵抵抗。但兵力懸殊,在呂岱領兵圍攻之下被迫投降。但呂岱剛轉兵歸長沙,吳碭再度聯合駐軍在醴陵的中郎將袁龍再度歸漢,占據了攸縣以策應將要南下的關侯。
然而,那時剛好漢中張魯向魏武曹操投誠。
于巴蜀之地面臨魏軍的威脅下,先帝劉備無奈,只得以湘水劃界與孫權議和。
亦令袁龍與吳碭陷入了孤立無援的死地。占據醴陵袁龍,被呂岱督兵攻破生擒而誅殺;吳碭則是被魯肅督兵圍攻。
魯肅命吳碭舊時故吏持書信入城招降。
碭答曰:“碭受天子命為長,知有漢,不知有吳也!”
不降,誓死而守。
不久之后城池被攻破,吳碭在扈從的護衛下突圍而出。
無法北上的他,乃亡奔歸交州南海郡揭陽縣,守故里桑梓隱居。
后來,孫權得交州,交州刺史步騭認為吳碭是忠義之人,沒有以舊罪攻他,吳碭亦沒有起兵叛亂或出仕江東。
明面上乃忠義互取的佳話。
但實際上,卻是兩方的心照不宣罷。
蓋因交州蠻夷部落遍布,漢家黎庶皆以宗族聚居,各郡縣、村邑與宗族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幾乎是一榮俱榮。舉孝廉出身的吳碭本就揭陽大族,威信甚著,受不少其他姓氏的宗族與蠻夷部落敬重,若是江東遣兵來鎖拿,必然會誘發新的叛亂。
步騭知道江東在交州的統治并不穩固,故而便順水推舟,以不追究吳碭舊罪的仁義安郡縣吏民之心。
對此,吳碭亦頗有默契。
在交州或荊南爆發多次叛亂之時,皆沒有舉兵響應或參與。
如今,廖式誅殺臨賀太守叛亂,遣人來告知江東在壽春大敗、邀請共襄大事,吳碭的反應亦不例外。
乃是聲稱此生甘愿老死鄉野,以不欲見宗族與鄉里百姓苦刀兵之禍回絕。
且還將廖式的書信讓人送去了南海太守府。
以此來明志,讓江東平定叛亂之時,勿要誤傷鄉里揭陽的黎庶。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還遣了幾個心腹之人,持著親筆書信跋山涉水入南中,尋大漢庲降都督馬忠代傳給成都廟堂。
書信曰:
“碭本長沙安成長,昔日蒙難,不以死明節,乃罪也。然碭一日為漢臣,死亦不改。身飄零敵地,從不以吳人自居。今遙聞吳軍慘敗于壽春、荊南叛亂四起,碭亦有報國之志。碭宗族二百余丁,鄉里與慕漢恩蠻夷部落合計三千余人,皆可執刀矛而戰。若陛下有伐吳、南取交州之意,碭愿率先舉兵為國張勢,身雖百死、宗族盡滅亦不惜,但求雪昔襄樊之恨、復夷陵之仇耳!愿陛下愍碭微志,復書卻碭犬馬怖懼之情。罪臣揭陽吳碭,涕零拜表。”
可想而知,成都廟堂得此書信時,掩面者幾多。
不管怎么說,當年吳碭并沒有對不起大漢.
而是大漢辜負了他以及袁龍等忠義之人的奮勇抗爭。
但他卻以罪臣自居,依舊沒有冷卻報國之心,仍甘愿以舉族性命為大漢盡忠.......
這種忠烈,于如今仁義陵遲、圣道漸壞的世道中更令人動容。
或許,這便是四百年漢室的榮耀彰顯、士人恪忠的詮釋罷。
天子劉禪乃親自作書回復,嘉其忠義,以建忠將軍與交州刺史職授之,讓他繼續韜光養晦,保全自身以待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