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世家大族,不僅是官宦門楣的底蘊以及田畝與徒附眾多,更有令郡縣黎庶甘愿影從的威望。
安定胡家就是如此。
只需胡遵振臂一呼,便可令安定郡各個羌胡部落影從而戰!
是故,在得到司馬懿的囑咐后,他就想好了如何支援賀蘭山:讓親衛部曲督趕去彭陽縣,請臨涇與彭陽縣一帶的羌胡部落北上大河南岸放牧,
若是鄧艾被蜀軍攻打得岌岌可危時,便可在第一時間殺入戰場!
但如今他不想這么做了。
雖說正值入夏牧草繁茂時節,說動那些羌胡部落北上放牧不難,且事后必然是魏國以資財嘉獎,但這么做乃是動用了胡家的影響力。日后那些羌胡部落有事尋到胡家,他必然要投桃報李的。
為了魏國或司馬懿這么做,
他倒不會心有不甘。
但若是為了鄧艾嘛,他覺得很不值得。
且鄧艾亦不需要他襄助嘛 亦是說,因為鄧艾的不懂人情事故,
所以讓西涼鐵騎繞后奔襲富平縣、丁奚城之謀變得很順暢——算算時間,若胡遵遣羌胡部落北上放牧,必然令繞后的西涼鐵騎無法隱藏蹤跡。
仲夏五月,上旬。
并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的鄧艾,終于知道了鄭璞遣士卒在媼圍縣筑營寨的緣故。
一開始,他是以為鄭璞乃是效仿了昔日廉頗的“運沙”。
昔長平之戰前,廉頗為將,筑壘壁而守之。為堅士卒固守之心以及迷惑秦軍,乃令士卒用牛皮和葦席在山中修起多座“糧倉”,暗中士卒于夜間拉運黃沙裝入倉中。秦兵見趙軍軍糧積如山,故不敢輕易來犯。一直待到趙括代廉頗為將,敗于長平,秦軍前來抄糧時才發現倉中所裝的盡是黃沙。
鄧艾見漢軍的運糧隊從春耕后便相望于道,而修筑的小營寨中更是一座座糧倉起伏,以為乃是鄭璞在耍心計,故意想魏軍示意此番來攻的漢軍糧秣充足呢!
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才知道鄭璞這是在羞辱于他。
沒錯!
就是羞辱。
因為此時鄭璞與姜維的將旗已經在媼圍縣出現了。
且他們二人常常在千余西涼鐵騎的護衛下,
長驅到鳴沙山前如若無人般觀摩著魏軍的防御工事。
這倒不算是挑釁。
以西涼鐵騎與魏軍守御工事的距離推算,
他就算是派遣關中精騎與南匈奴游騎前去追擊,亦無法追得上。
但鄭璞與姜維每每看罷后,便把大纛樹在媼圍縣小營寨內,自身則是歸去鹯陰城塞了。
對,無數座糧倉起伏的小營寨,鄭璞竟僅以五百重步卒守護!
且還留下大纛在無聲的嘲諷他!
嗤笑他不敢出來燒糧、羞辱他連出來奪旗的勇氣都無有!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鄭璞的誘敵之計。
如將西涼鐵騎伏在某個山坳中,在他領軍出來燒糧時截殺。
但日夜在外警戒的斥候都異口同聲的聲稱,媼圍縣方圓百里內都沒有漢軍的蹤跡;就連北向的大漠他們都刺探過了,同樣沒有!
亦是說,如若魏軍以關中精騎與南匈奴游騎趁著夜色的掩護,悄然前來奪旗燒糧,漢軍即使設了暗哨傳遞消息,從鹯陰城塞出來救援亦來不及了。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將率如此給鄧艾建議抑或請命親自而赴了。
其中以南匈奴的千騎鼓噪得最為厲害。
因為他們是客軍、畏死。
先前賀蘭山之戰,設伏的魏軍占盡了優勢,但南匈奴騎兵仍臨陣戰死了千余騎;如今魏軍唯一可倚仗的便是地利優勢,如何不令他們對勝算很悲觀呢?
但若是潛行往媼圍縣將蜀軍的糧秣焚了,
蜀軍無有糧秣之下自然不會再來犯,
那么他們就能安穩的渡過為魏國征戰的“一歲之約”了!
如此作想,他們安能不心切。
但被鄧艾回絕了。
且還以“昔長平之戰廉頗運沙”的典故訓導他們,聲稱蜀軍的糧倉內都是黃沙,乃是為了將他們誘出去野戰。
對漢家典故不熟悉的南匈奴游騎,對此嗤之以鼻。
這些時日都是他們在充任斥候,蜀軍有沒有設伏他們能不知道嘛 不敢出戰就不敢出戰,何故引古喻今來推脫!
無獨有偶,關中精騎的騎督,同樣是持有這樣的想法。
以騎兵出去焚糧,還需要擔憂蜀軍設伏?
屆時,在以火箭射入蜀軍營寨焚燒糧秣之前,先遣斥候在方圓二十里內警戒,哪怕蜀軍果真設伏,他們亦能倚仗著騎兵的強大機動性歸來。
有何患之!
分明是畏懼著疤璞威名,只敢龜縮在營寨內,才會尋了這樣的理由!
這樣的質疑在士卒中迅速流傳著。
亦讓鄧艾深深體會到了昔日司馬懿被非議“畏蜀如虎”的無奈。
沒辦法,他甫得獨領一部的職權,威信未立且臨陣太寡,被麾下將士不屑在所難免。
事實上他自身亦有過出兵的念頭。
因為他知道鄭璞好詭道、尤喜弄險,常常能出其不意。
如先前扼守金城郡的魏平被魏延以空營計所詐,如郭淮被疤璞以兩千兵馬牽制在媼圍、令夏侯儒被魏延攻破兵敗身喪。
但他心中又有一絲理智在提醒著自己:疤璞絕不會將糧秣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試問,素來困于糧秣的逆蜀怎會如此行事呢?
彼必有所倚也!
鄧艾心中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努力壓制著想去焚糧奪漢軍大纛的火熱。
只是他卻是無法猜到鄭璞的倚仗是什么。
很快,他便無需煩惱了。
夏五月,下旬。
南匈奴劉豹遣使來報,陰山西麓有數千羌胡部落盤桓,讓鄧艾莫要疏忽了鳴沙山賀蘭山豁口的守御。
夏六月,上旬。
富平縣與丁奚城的屯田司馬遣人來報,逆蜀約莫一千西涼鐵騎從苦水河谷殺來。
一路焚燒廬舍與邸閣、肆意戮殺牛羊與馬匹、縱馬踐踏麥田等。
由于兩地戍守將士太少的干系,魏軍根本無法抵御,故而損失慘重。屯田被毀十之六七、牲畜被戮近半且許多在混亂中走失。
亦是說,賀蘭山連今歲過冬之糧都無法籌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