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前去赴任,竟令郭淮與毌丘儉異口同聲諫言當增兵,可見鄭璞已有若“未戰先奪氣”之威名矣。
但不是每個人都忌憚鄭璞的。
在接到司馬懿的傳書問是否需要關中增兵賀蘭山、若需要當以多少兵馬增援時時,鄧艾就覺得鄭璞沒有什么可畏懼的,且賀蘭山亦不需要關中的援兵。
至少現在不需要。
緣由也很充分。
一者,在賀蘭山一帶屯田自給并不是容易的事。
以現今還有近七千的士卒就算,扣除守備營寨與戍圍外的將士,
可邊屯邊戍的人力并不多,糧食出產自然要大打折扣;且招募周邊的羌胡小部落畜牧,也要依著對半分來。若是在從關中增援三四千兵馬來,他委實沒有糧秣可供給。
從關中轉運,亦是不可取的。
確實,疤璞是督戰河西了,
但他何時興兵來犯賀蘭山誰都不能確定!
彼不來犯,
增援的兵馬就不能歸去,一直從關中轉運糧秣所損耗的人力物力,
委實太驚人了。若是疤璞一歲以后再來犯境,而增援兵馬不堪糧秣轉運之苦提前歸去了,那就是弄巧成拙、令原先的兵馬士氣大潰了!
而且逆蜀驍騎將軍趙廣,此些年一直以游騎警戒著烏水河谷,從關中轉運糧秣來賀蘭山亦難保長時間不被逆蜀探知,進而侵擾。
其次,鄧艾覺得逆蜀來犯賀蘭山,亦不是容易的事。
受困于糧秣的蜀軍,即使出兵來他所在,亦要受制于長途轉運糧秣之苦,根本沒有持久作戰的實力。他有大河天險為依托,以屈吳山與鳴沙山作為據點布防,再令南匈奴劉豹遣族眾輕騎擾蜀軍糧道,抵御蜀軍兩三個月是沒有問題的。而兩三個月后,蜀軍自然就會因為糧盡退兵了。
說不定他還有機會銜尾追擊,
為自身再添一筆功績呢!
再次,
他并不擔憂依著大河的防線被蜀軍攻破。
魏軍在這里的主屯田地乃是靈州、丁奚城與富平縣,距屈吳山有不短的距離,亦讓他有足夠的戰略縱深空間。
即使逆蜀攻陷屈吳山的大河防線,他便轉去丁奚城駐守,讓逆蜀取舍兩難。
若追來,那便是犯了深入敵境的兵家大忌。他有朔方郡、五原郡作為后援,屆時鹿死誰手孰能知?若不追來,那他等蜀軍罷兵歸去后,再回來重新修筑防御工事,令彼徒勞無功!
最后的理由,不能宣之于口,乃是鄧艾心中的傲氣使然。
他覺得自身并不比鄭璞差幾分。
之所以鄭璞能名揚天下,不過是運氣好,甫一踏上仕途便被蜀相諸葛亮器重,得到了施展才能的機會罷了。若是他自身沒有蹉跎十余年的光陰,及冠時便得到雍涼都督司馬懿的擢拔,那如今的成就便不會比鄭璞少!
彼有何懼哉!
再者,賀蘭山一戰雖然讓他得以督領一部,獲得天子曹叡與雒陽袞袞諸公的青睞,但他自身知道,
居功之人應是司馬懿而非自己。
他想證明自己的才能。
要讓天下人都知道,
不需要司馬懿的推功讓名,他亦是實至名歸的良將。
如今,疤璞督戰涼州,便是他最好的機會。
只要他能守御住賀蘭山不失,便是勝卻雍涼各部將率;若是能擊敗來犯的蜀軍,他就是時之良將!
魏國未來的干城!
故而,他很快給司馬懿作了回書。
將自身所思一一錄上,且還聲稱暫時不需要關中增援。
司馬懿得書后,拊掌而贊,“士載有壯節也!”
亦有一句“士載知我當今之困也”的欣慰在心中悄然落地。
是的,關中現今亦糧秣之困了。
前番動用十數萬大軍一歲有余,將他任職雍涼都督數年的屯田所得幾耗盡,且還因雒陽饑饉轉運了不少糧秣過去。
去歲,魏國中原腹心之地遭大水,州郡官府放糧賑災,故而亦今歲無有糧秣供給駐扎在雒陽的中軍。
亦是說,今歲關中必然還要轉運糧秣給雒陽......
如此情況下,派遣一部兵馬前去賀蘭山駐守,長期從關中轉運糧秣而食,委實難啊!
故而,他作了書信前去嘉勉鄧艾,且還聲稱若蜀軍來攻太急,可尋鎮守在高平城的胡遵襄助一二。
是的,他與郭淮、毌丘儉等人推演后,覺得鄭璞若是出兵賀蘭山,時間應該是等到秋收入庫后。到了那時,關中同樣會轉運糧秣入高平城,順勢讓一部兵馬攜糧北上賀蘭山亦不算什么難事。
但他的書信還未至賀蘭山,鄧艾已然在傷神了。
雖說鄧艾覺得鄭璞不可畏,但并不代表著他會輕視善奇謀的鄭璞。
是故,在得悉鄭璞趕來河西赴任后,他便多將督促屯田之事交給手下,親自趕來屈吳山扼守防線,且還遣了許多斥候在外。
亦得悉了兩個軍情。
其一,乃是逆蜀以數百西涼鐵騎護衛,各引百余重步卒與甲騎于水泉沙河入烏水河谷的河岸、鳴沙山外圍演武。
對,演武。
斥候就是這么說的。
但鄧艾聽罷,便知道漢軍這是在實地考察,看這兩個地方的河畔沙土,是否能承受披重甲的兵馬沖鋒陷陣。
盛名之下無虛士,彼疤璞可當此謂也!
對此,鄧艾心中感慨了一句,亦隱隱有所悟:蜀軍來犯,恐不會等到秋收后了......
另一軍情,則是蜀軍派遣了數百步卒入駐了已然廢棄的媼圍縣,伐木取石,似是要依著山坳修一座軍營。
這點鄧艾就無法理解了。
以數百士卒前來修筑軍營,就算耗費數月時間也會修成多大規模,率先修筑了亦對后續的戰事無有裨益之處。
但若是說他們乃是在筑戍圍或前哨,亦無法說通。
魏軍又沒有再次驅兵入寇河西或困圍鹯陰城塞的實力,且數百里渺無人煙的茫茫大漠就是最好的防線,蜀軍又何必如此勞師動眾呢?
百思弗解的鄧艾,下令斥候時刻刺探后,獨自枯坐在案口中喃喃。
“彼疤璞此舉,將欲何為邪?”
“伯約,我欲以你破賀蘭山、誅鄧艾!”
河西走廊,武威郡,涼州刺史府內,鄭璞滿臉肅穆對著姜維與費祎說道。
他今日剛剛趕到了姑臧縣。
仍職為涼州刺史的費祎與被貶為蕩寇將軍的姜維,將他迎接入刺史府后,他連清水都沒喝一口便屏退左右、擲地有聲。
對此,費姜二人反應截然不同。
費祎在微微愕然后,便搖頭苦笑,徑直入座翻案牘執筆忙碌去了。
軍爭籌畫之事他素來不參與。
但身為刺史,他卻是要籌備糧秣輜重以及轉運的民力等事務。
既然鄭璞甫一至便聲稱要出兵,他唯有提前計算各郡縣的糧秣以及可征發的人力,免得屆時手忙腳亂。只是去歲河西才還清了借豪右之糧,這才春耕時節就要計議動兵,他委實不想再一次以“卯吃寅糧”的方式籌糧了。
或許,這便是丞相讓鄭璞督戰涼州的緣故罷。
先前姜維為征西將軍時,乃是督戰河西,而如今鄭璞的職權還涵蓋了金城與西平兩郡,亦可征調此二郡的糧秣用于軍爭。
但費祎依舊覺得難為。
長途跋涉去攻打有數千魏軍且有南匈奴劉豹上萬落兵力的賀蘭山,漢軍動用的兵力不可能太少。
亦是沿途糧秣消耗必巨。
僅是多了兩個郡的糧秣,又能供應多少將士之食呢?
入不敷出啊!
費祎一邊翻閱金城與西平郡的庫存案牘,一邊在心中哀嘆著。
而姜維的反應則是不同。
聽聞鄭璞之言后,略顯憔悴的他,臉龐上瞬息間浮起了一縷愧疚。
賀蘭山之敗,丞相在修表成都廟堂時,乃聲稱此戰是經他首肯的,罪不在河西諸人。故而身為督將的姜維只是稍作懲罰,貶為無有重號將軍之名而有其實的蕩寇將軍。
如此愛護之心,令他銘感五內。
如今與張苞乃姻親之家的鄭璞來赴任后,對他沒有半句指摘、沒有半點遷怒之意,且還給了他洗刷敗績的機會,他焉能不自責更甚?
事實上,他倒是希望鄭璞毫不留情面的對他破口大罵一番。
這樣會讓他心中更好受些。
呼.........
悄然呼出了一口濁氣。
姜維拱手領命,慨然而道,“子瑾持節督涼州,我安敢不尊將令?如何作戰,子瑾但可下令,我不破賀蘭山、不誅鄧艾,誓死不歸!”
言罷,又輕聲加了句,“子瑾,是時非我不救文容,委實無法渡河........”
但他還沒說完,便被鄭璞抬斷了。
“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此戰朝廷已有定論,伯約莫過于自責,且我等若將賀蘭山攻破、誅殺鄧艾方是對文容兄最好的告慰。”
言至此,目光清澈的鄭璞,還輕輕的拍了拍姜維的手臂才轉頭對在座的費祎發問,“文偉兄,可有賀蘭山一帶的輿圖否?”
費祎不答,微抬頭以頤往姜維一努。
姜維則是側身伸手虛引,“子瑾,我已在側屋備下,隨我移步一觀,請。”
“請。”
少時,入側屋。
側屋應是隔出來的,空間不大卻顯空曠,因為此間僅擺設著一約莫丈余大小模型。
乃是效仿了昔日馬援“聚米為山”作輿圖的方式,以絲布蜿蜒出大河與烏水河谷、以沙礫鋪展出大漠、以泥胚捏出山巒、以小石塊示意城池與屯田點、以長短不一的木塊代表著逆魏與南匈奴的駐軍所在;漢軍的兵力與城塞或戍圍則是以紅纓綴尾小針示意。
從烏鞘嶺至賀蘭山的地形地勢、敵我兵力部署,堪稱一目了然。
“子瑾,此是我依著斥候打探的軍情、拷問魏軍俘虜以及賄賂漠南一帶的羌胡小部落對地貌描述作出的輿圖,歷經一年才成。彼等口述或有差誤,且逆魏部署或有應時變動,但出入不會太大。”
姜維亦不等鄭璞發問,入屋內后便徑直解釋了一聲,且從角落取來一長木棍,依次指著各處一一詳細告知如水源、小道以及林木是否茂盛等輿圖無法標注展示的枝節末梢。
看得出來,他在收集軍情上花費了許多心血。
應是他亦懷有復仇之念罷。
在冀縣時便大致看過輿圖的鄭璞,并沒有打斷姜維的敘說,拈須靜靜的聽著。
好一會兒,姜維才言罷。
“伯約有心了。”
鄭璞先含笑贊了一聲,才繼續說道,“伯約既然已將敵我部署盡探析,想必已有破敵之策矣!愿聞其詳。”
“我確有曾有思,且試言之,望子瑾不吝斧正。”
輕輕頷首,姜維作謙言后,便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
“自江東陰襲淮南、奪下合肥新城后,逆魏虎豹騎與烏桓突騎皆轉戰中原,如今逆魏在雍涼的騎兵已然不多矣!相傳逆魏司馬懿已然在北地郡招募擴建騎兵,但如今留在賀蘭山的騎兵僅千余關中精騎。”
“此關中精騎曾被我軍擊敗,兼先前主將費曜卸甲歸去,且如今鄧艾將敵我戰死士卒尸首皆用于筑京觀,失士卒之心,故而彼等士氣與戰力并不高。”
“據斥候打探,安定郡北部的羌胡部落因魏軍屠戮雜胡的干系,皆離心之跡,不復先前附庸助戰之心。而南匈奴劉豹歲初時被逆魏授予大單于,但彼乃心懷貳意的狡詐之徒,并不會為逆魏死力。”
“我軍西涼鐵騎,聚如丘山,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尤擅千里奔襲;且成軍數十年,久戰或深陷敵境亦無有士氣崩潰之憂。故可言之,于此地我軍騎兵可勝彼也!是故,我竊以為,戰端開啟前,我軍可以騎從此處入敵境侵而擾之。”
“子瑾且看,此是我欲以騎進發的路途。”
言至此,姜維以手中的細長棍在輿圖的上空,從鹯陰城塞后方的水泉沙河橫連至烏水河谷中(后世同心縣),再劃過荒漠至苦水河(后世紅寺堡區),隨后便沿著苦水河谷北上至丁奚城與富平縣(此兩地皆在黃河南岸)。
鄭璞的目光順著細長木棍所指,心中便覺得可行了。
蓋因這段路途看似很遙遠,其實并不難走。
如苦水河谷泥水(馬蓮河)河谷,從秦朝蒙恬北上擊匈奴伊始,便是關中連通河套平原的主要路線了!
如今姜維打算如此進軍,唯有的危險,便是在渡過烏水河谷時如何避免被逆魏游騎發覺、提前在丁奚城設伏而已。
“子瑾,如今逆魏鄧艾對大河南岸的布防,乃是駐軍在烏水匯入大河處扼守。因路途遙遠的干系,并沒有防備我軍會迂回近千里從此路線殺入屯田腹心。若我軍從西涼鐵騎中選拔出一千銳士、一人三馬奔襲而去,必可出其不意也!”
“如若事順遂,我軍可將逆魏在賀蘭山一帶的屯田皆毀之、所畜牧的牛羊戰馬皆戮之,令彼今歲無糧可食!而此時我軍驅步卒望鳴沙山而去,彼無糧之下必不戰自潰矣!”
自然,為將者當未慮勝而先慮敗。
姜維說罷自己的謀劃,便又指出了此策的缺陷來。
“子瑾,我所謀者隱患有二。”
“一者,遣騎渡過烏水河谷之前,我軍需在鳴沙山一帶作出主攻姿態,將逆魏兵馬盡吸引來大河以西,令彼鄧艾無暇分心顧烏水河谷。”
“另一,則是如今南匈奴劉豹與逆魏同流合污。南匈奴游騎正面對戰,戰力委實無法比肩我軍西涼鐵騎。然而西涼戰馬善沖陣,而南匈奴戰馬如昔日晁錯《言兵事疏》‘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之言,更善于跋涉。若我軍襲擊丁奚城與富平縣得手后,劉豹以數千騎與逆魏關中精騎一并圍剿,長驅而去的千余西涼鐵騎恐弗得歸矣!故而,若子瑾取此謀,還請以我為將率領騎而去。”
“呵呵,說來倒是巧了!”
聽罷的鄭璞,囅然而笑,“伯約所言的顧慮,我皆可化解,且其一已然在籌備矣!”
“子瑾此言當真?!”
頓時,姜維大喜過望,反問了句。
迅即又反應了過來,臉上喜色更甚,“子瑾言下之意,乃是將依我之謀出兵乎?”
“嗯。”
鄭璞點了點頭,徐徐而道,“我來河西之前,亦想著如何襲逆魏屯田重地。所謀大致與伯約同,然而不如伯約詳細。至于如何化解伯約所言的隱患嘛.......”
拖了個尾音,鄭璞取過姜維手中的細長木棍,在媼圍縣上點了點,“我已然讓休然兄遣兵在此地修筑一座小營寨,用來存放轉運的糧秣。彼鄧艾若見轉運糧秣的行伍,必然不會分心顧及烏水河谷了。”
姜維愕然。
少時,便輕聲說道,“子瑾于此地存放糧秣,乃是斷定逆魏不敢棄營寨出戰?”
“嗯,彼不敢。”
鄭璞頷首,旋即又露出一縷笑意來,“彼若敢,我便將糧秣送予他。”
呃......
看著鄭璞的笑容,姜維須臾間了然了。
糧秣一直吃緊的涼州,哪會有多余的糧秣存放到敵人的眼皮底下!
子瑾必乃使詐也!
然而,此假運糧使詐不難看破,彼逆魏會中計嘛?
亦或者說,子瑾別有所圖?
姜維心念百碾,弗能解。
但鄭璞并沒有在此事上多言,而是繼續說道,“伯約擔憂的南匈奴劉或將助戰逆魏亦很好化解,我去一趟宣威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