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在魏時不過一屯田小吏,入漢中郡亦不過月余,委實不堪言天下大勢之論。然鄭司直既有問,苞亦不敢不答,便且姑妄言之,若有謬誤之處,還請司直不罪。”
卻說,
鄭璞以漢魏爭鋒問策時,石苞聞言便拱手而答。
言辭頗為謙虛,但音容卻盡顯胸有成竹。
想想,亦不足為奇。
苦求仕途十余年的他,必然一直密切關注著時局與天下大事,以備得遇伯樂時能施展才華、令自身得償所愿。如今既然都棄職亡奔入漢中郡了,自然也會對漢魏相爭的見解提前打好腹稿。
但這卻讓鄭璞好一陣恍惚。
他倏然想起昔日的自己,為謀求出仕時也是如此神態。
歲月奔流不息,
輾轉則逝。
于不知覺中,
已是十余年過去了,他亦從一田舍郎變成了位高權重的大漢丞相府司直。
這也是兩人最大的不同。
年紀與他相差無幾的石苞仍在感嘆著歲月蹉跎,為仕途奔波數千里。
誠然,這是他出身卑微且無有際遇的因素。
但也不可否認,這其中也映射出了占據文化、經濟腹心的魏國,所能誕生的人才是大漢無法比擬的。
若石苞生在巴蜀,或許早就名揚天下了吧........
“蜀,小國耳!”
昔日魏國雒陽廟堂袞袞諸公對巴蜀的定論,并不只是指地小民寡。
帶著如此想法以及似曾相識的感覺,鄭璞聽罷石苞的謙言后,不由神情愈發和藹,竟不顧尊卑有別的拱手還了一禮,且稱其表字以示親切,“此間雖公廨,但仲容尚未被授職,現今你我不過閑談耳,
無有怪罪之說。嗯,
仲容不必拘束,
有所思盡可暢言。”
此言甫一落下,石苞猛然一愕。
旋即,微微垂首,將略微發紅的眼眸藏了起來。
因為就在這一刻,他胸腹驟然間涌出了委屈、悵然、欣喜以及感動等情感在激蕩碰撞,讓雙眸為之色變。
無他,先前在長安的他,也曾被引薦至夏侯玄前。
只不過,結局乃是被當面辱罵為“販鐵舍兒”、不屑同席而座。
呼.......
悄然呼出一口濁氣。
再度昂首的石苞,眼中已然清明一片,將百感交集化作了一記作答“諾”,且也不再拘泥于繁文縟節,朗聲將所思盡數道出,“司直,苞所思者有三。”
“一者,乃守成。”
“貴國自出兵隴右以來,雖成果斐然,但亦乃無歲不戰,
物資國力損耗無數。正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苞竊以為,當今之時,貴國當以休養生息為上。”
“蓋因有光武復漢祚故事在前,關中長安身為大漢舊都,所屬漢抑或魏,干系到天命之說。日后貴國若兵進關中,魏國君臣即使傾盡所有亦作殊死一戰。如此,戰事必曠日彌久,貴國若無三歲之儲,不可動刀兵也。”
“其次,乃嫁禍。”
“自春秋戰國以來,攻伐讎仇敵戰之國,利莫大于伐喪或取亂侮亡。”
“苞在長安之時,得聞江東已然攻取合肥新城、兵指淮水,魏吳兩國將戰火不休也。《戰國策》有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魏吳二國戰事不休,實乃貴國得利也。”
“故而,苞竊以為,貴國不若以漢吳互盟為由,以戰馬、皮革與角筋等軍資賤賣于吳,令吳國可持久攻魏,致魏不得休養生息之年也。魏國連年征戰不休,而貴國得與民休息之時,此消彼長,乃利在日后入關中之戰也!”
“再次,乃離間。”
“苞亡入漢中郡后,得關將軍厚待,寄身在公廨中。從而知曉魏司空文長公已然作古,昔四位顧命之臣,僅存魏大將軍司馬仲達一人矣。且魏已歷三世,早年跟隨創業的元勛幾死了昂殆盡,督兵鎮守地方的宗室大將亦再無一人。故可謂之,司馬仲達乃魏國軍中第一人矣!”
“自古以來,位高權重者,不免招君主猜忌。”
“司馬仲達有在荊州卻江東入寇、奔襲滅遼東公孫之功,位高權重且常年督大軍在外,已具君主猜忌之基矣!且先前漢魏戰事中,彼因河西救援不力與勒兵不戰,嘗被雍涼各部腹誹彼有‘畏戰謀私’之心。”
“是故,苞竊以為,不若效仿昔秦離間李牧、司馬尚故事。如請貴國丞相常以書信與之通、贈以禮物等,贊彼有國士之風、揚言引彼為知己之意。久而久之,或可令陷入魏國君臣相疑、將帥不和之危,以冀日后貴國兵入關中裨益也。”
一番滔滔不絕說罷的石苞,再度起身拱手作謙言。
“此乃苞入漢中郡時自思所得,時間倉促且未明貴國之政,其中必有疏忽之處,還請鄭司直自察之。”
“善!”
鄭璞拊掌而笑,不吝贊賞之言,“仲容所言軍國之策,所慮深遠,正中敵我優劣,亦道盡我大漢當時之益,可謂鞭辟入里!先前安國贊君有經國之略,今日與君座談,方知安國之言不虛也!”
贊罷,又語氣殷殷而謂之。
“仲容今所言,我必一一錄于書,轉丞相過目,必不讓賢才如君者遺于野!嗯,還有一事,仲容此些時日可試著改口罷。如莫再以貴國稱呼朝廷,且當將魏國視為亂臣賊子,以免令下級僚佐得逞口舌之機。”
聞言,石苞激動莫名。
鄭璞最后那句話,幾乎是明示大漢不日便將授予他官職了。
且聽那意思,官職應是不低的。
“多謝司直提攜!”
故而,他當即離席躬身而拜,暗表心跡,“微末無名德如苞,淺薄之見竟能呈貴國丞相之案,足可謂此番入漢中不枉此行矣!亦乃此生最明智之舉也!”
“哈哈哈”
鄭璞起身步前來扶,把其臂大笑,“仲容言重矣!言重矣!應是得才如仲容,乃我大漢之幸事也!”
二人各自歸座,繼續言談些其他。
隨后,鄭璞便以石苞一路風雪兼程趕來冀縣勞頓為由,讓他且去歇下。
還很體恤的喚來小吏囑咐為其安排食宿等事。
令石苞感恩戴德,作別離去。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當署屋內僅鄭璞獨自枯坐時,這位方才還十分賞識他的丞相司直,臉龐上已沒有了多少欣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