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斜谷分為三段,乃褒谷、斜谷與箕谷。
顧名思義,褒谷與斜谷分別對應著褒水、斜水,而箕谷則是分二水的衙嶺山所在的小盆地(昔趙云陳兵處、今太白縣)。注1
其中,褒谷崎嶇逼仄且近三百漢里,多處需要借助棧道方能通行。
而斜谷則約莫六十漢里,河谷亦不算難行。
這便是受司馬懿所遣的牛金,
督兵趕至斜谷口后便一刻都不耽誤就強攻的緣由。
若想與漢軍拼士卒損耗、兩敗俱傷,唯有先占據斜谷進入箕谷,奪得可發揮魏軍優勢兵力的空間。而且,一旦魏軍能進入箕谷,漢軍亦不得不返身正面與戰了。
蓋因受輜重的拖累,漢軍無法迅速通行崎嶇難行的褒谷。
要么,
斷尾求生!
要么,
全軍返身決死一戰,
擊退魏軍的追兵后再從容歸去。
司馬懿心中篤定,蜀相諸葛亮必然會選擇第二種。
或是說,蜀軍戰力強于魏軍的緣由之一,便是蜀軍不曾有過把士卒遺留在死地中。哪怕“慈不掌兵”乃兵家常識。
只不過約莫六十漢里的斜谷,亦不是那么容易占據的。
卻說,牛金督兵趕至后,當即便以麾下最精銳的鐵甲士卒為前驅,一頭撞入嚴陣以待的孟琰部。
這種指揮并沒有錯。
無他,以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的精銳為前驅,可挫敵軍之銳嘛。
就如孫子所云的“三軍可奪氣”。
一開始,戰事確如牛金所期,無有元戎弩可依托的蜀軍,在魏軍精銳鐵甲士卒悍不畏死的沖擊下,陣列節節后退。
令牛金在后瞧見了,不由好一陣暢懷。
算是舒了前番被元戎弩壓制的窩火。
但待蜀軍且戰且退,陣列依次入了斜谷后,魏軍的精銳便死傷慘重了。
身披沉重鐵甲的他們太笨重了!
在山道之中很難騰挪閃避,頻頻被時而借力山石躍起的蜀軍斫中脖頸、常常因腳下地面不平而在卸力時重心不穩,
跌倒在地被殺戮。
牛金這才知道先前節節后退的蜀軍,
不過是見魏軍士卒甲胄俱全難以一擊致命,故而誘他們入谷道罷了。
這個領悟有些晚。
待牛金換上皮革士卒與葛衣輕兵上陣時,已經有七百余精銳甲士喪命了。
不過,他亦沒有沮喪。
督兵趕來之時,司馬懿還私下囑咐過他,不可因恤士卒性命而放緩攻勢,不可因婦人之仁而誤國家之功。
蓋因此番追擊的目的,就是要兩敗俱傷。
是故,在后陣的牛金親自執鼓槌,以震天響的戰鼓聲聲催,向所有士卒宣告著“后退者斬”的將令。
如此做法,令魏軍在斜谷穩步推進。
也讓魏軍士卒死傷慘重,幾乎每前進一步都有人伏地不起。
但牛金此刻心中炙熱無比,麾下的士卒亦人人號呼著酣戰、奮勇向前。
因為蜀相諸葛亮的大纛,一直若隱若現在前。
若能斫斷此纛旗而歸,哪怕是最低微的士卒都能得封官賜爵、一飛沖天!哪怕是目不識丁、無有半分韜略的將率邁入勛貴之列,后半生的榮華富貴皆享之不盡了!
這時,司馬懿督領的后部堪堪趕到。
待往來如織的傳令卒將戰事進展逐一細細稟報后,他便蹙眉捋胡,兀自沉吟。
對褒斜谷地形同樣熟悉的他,倏然覺得蜀相諸葛亮似是故意將大纛落在后方,誘魏軍持續深入。
因為地勢平坦寬敞的箕谷,可伏兵!
以漢魏過往戰事推斷,蜀相諸葛亮絕非無將略之人。
焉能不知一旦魏軍突入箕谷,蜀軍將要面臨斷尾求生的困境?
既然早有所悟,卻還故意將纛旗吊在后方,莫非是已然做好了在箕谷與魏軍鏖戰的準備?
比如,依仗地利先設伏兵?
思至此,司馬懿雙眸微微發冷。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或許蜀相諸葛亮故意吊在后,乃是為了激勵將士誓死而戰,好讓前部蜀軍能有更多時間退入褒谷。
只要魏軍占據斜谷的時間,比蜀軍進入褒谷的時間晚,那么蜀軍便順利擺脫追擊了。
屆時,蜀相諸葛亮只需下令將褒谷的棧道悉數焚毀,魏軍便唯有望洋興嘆了!
這兩種推斷,司馬懿一時之間無法確鑿。
不過,隨著戰事的進展,他很快就有了決斷。
斜谷內的短兵相接,漢魏雙方士卒的戰損大致是一比二,甚至是二比三。
這與他心中的預期同。
追擊陣列嚴整、士氣無損的蜀軍,能達到如此戰損比例,魏軍戰力已然比原先曹真督雍涼時更好了。畢竟地利在且戰且退的蜀軍那邊。
況且蠻夷居多的蜀軍,本就比魏軍更善于山地作戰。
最重要的是,這個戰損比例已然達成了司馬懿的戰略目的:拼士卒損耗、兩敗俱傷。
于崎嶇山道之中鏖戰,彼蜀軍仍不能力壓我魏軍,待至箕谷平坦之地,即使彼設伏亦不足為慮吧?以我軍現今決死之銳,即使蜀軍有伏兵出,亦能一較高下吧?
司馬懿悄然問著自己。
目光在環視周邊的將士時,也開始慢慢的變冷,猶如看著草芥。
“傳令。”
他的聲音不帶絲毫情感,“令牛將軍加速推進,后軍各部依次入斜谷。今不破蜀軍,誓不歸師!”
箕谷,衙嶺山北麓。
數名士卒扶著漢軍大纛,落入早就掘出的豎坑內固定。
風入山谷肆意呼嘯著,扯著赤色底繡黑字的大纛,將“漢”字舒展在天地間。就連兩側繡著“克復中原”、“還于舊都”的兩面旌旗都在獵獵作響。
一直緩緩在后誘敵的丞相,終于抵達了預設的戰場,靜靜的坐在素輿上等候魏軍抵達。
“報”
一背插令旗的信使從后方而來,越眾至丞相素輿前,躬身而道,“稟丞相,綏陽小谷未有魏軍來。”
對,丞相還讓宗預分出千余士卒前往扼守馬尾河的谷道,時刻監視是否有魏軍動靜。
既然司馬懿率軍前來追擊了,謹小慎微的丞相自然要提防,彼會遣別部走綏陽小谷入褒斜谷橫插入漢軍陣中的可能。
“嗯。”
輕輕頷首,丞相緩聲說道,“且歸去知會宗將軍繼續戒備,不可松懈。”
“諾!”
那信使領命,轉身自去。
“丞相過慎矣!”
待信使走遠,素輿側的一老將便笑顏潺潺而謂,“我軍現已部署得當,即使彼逆魏有別部走綏陽小谷而來,亦不過為將士再添軍功耳!何須頻勞信使邪?”
他是鎮守漢中郡的左將軍吳懿。
早在二日前,他便督萬余將士來此地了!
亦是丞相期盼司馬懿率軍追擊的緣由——以吳懿部在褒水與斜水的分水嶺處設伏,將魏軍前部皆滅于此!
蓋因從斜谷至衙嶺山,乃是從山道出寬闊的臺地。
魏軍只要出了山道,哪怕是警覺了漢軍的設伏,倉促之間亦無法再返身擠入逼仄的山道歸去了!
亦會皆作了強弓勁弩下的亡魂!
再者,丞相還讓吳懿分出數百人,攀上斜谷南口的兩側山脈。
待魏軍遇伏后想再逃入斜谷時,將山石樹木推下斷道。
如此設伏,必可功成!
至于為何僅是意在滅魏軍前部嘛........
丞相只是想讓司馬懿知漢軍兵鋒之銳、令其以后不敢輕易入寇,沒必要貪多而增士卒傷亡。
“確如子遠所言。”
聞言,丞相囅然而笑,“不過,謹慎些亦無過。且臨陣之時,不管敵來與否,將士理應時刻懷有戒備之心。”
“善!”
當即,吳懿拊掌而贊,“丞相防微杜漸、所慮深遠。愚鈍如我,不可知也!”
“呵呵”
丞相輕笑擺了擺手,正想說些什么,卻是被一聲傳報打斷了。
“報!”
這次來的斥候,乃是從斜谷出來的,“稟丞相,逆魏追擊之勢已然放緩。孟監軍與張將軍皆以為,彼有止戰歸去之意!”
嗯!?
司馬懿竟不追了?
彼已然將至斜谷南口,至多半刻鐘便可入伏,為何陡然止步不前!
莫非,乃是伏于山道兩側之上的士卒,隱蔽不善現出蹤跡,被敵所探悉乎?
甫一聽聞,丞相與吳懿不由對視了一眼。
亦從彼此眼眸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還請丞相稍候片刻。”
吳懿連忙行了一禮,沉聲說道,“我這便遣人去察看,看是否伏兵被逆魏所覺。”
“好。”
點了點頭,丞相無有別言。
但不等吳懿遣親衛部曲趕去,斜谷中又有一斥候飛奔而出。
人未到跟前,聲已至,“報!稟丞相,逆魏徐徐退兵矣!孟監軍與張將軍皆請命丞相,可否容將士返身追戰?”
唉,果然!
昔克日誅孟達、陰襲遼東滅公孫,今繼曹子丹后任雍涼都督、督十余萬大軍,可見司馬仲達非是仰仗侍奉逆魏三世資歷而登高位也。
或許,彼日后亦是我大漢復關中之勁敵也!
將魏軍不再追擊的緣由,歸在司馬懿洞悉了漢軍可能設伏的將略上,丞相心中頭上泛起如此思緒。
也做出了決策,對那傳令兵囑咐道。
“不必了。傳令孟張兩位將軍勒兵止步,待魏軍出斜谷后打掃戰場,救傷卒斂亡者尸身歸漢中。”
“諾!”
那傳令士卒朗聲而應,正想返身疾奔歸去傳令,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因為此時吳懿亦急促出聲,“丞相,我軍士氣正銳,不可令逆魏從容離去!我愿親率本部追擊!若不勝,甘當軍法!”
“不做徒勞之事了。”
丞相略微搖頭,語氣有些悵然,但亦帶著不可置疑的威嚴,“戰機已失,多爭亦無益。子遠,且去讓設伏的將士歸陣罷。”
“諾。”
須發皆白、滿臉溝壑縱橫的吳懿拱手而應。
心中的失意讓他轉身離去時,背影有些落寞,腳步亦很是沉重。
亦讓眼角余光不經意間瞥見的丞相,倏然間想起如今大漢軍中的將率,吳懿乃是最年長者了。
而且,年齒也與昔日趙云病故時相當矣!
今他無機會臨戰。
而待到大漢休養生息、歷經數年的蓄力,終可發起復關中之戰時,恐他已經等不到了......
就如昔日趙云一樣,連復涼州之戰都沒有等到。
唉........
不由,丞相心中悄然一聲嘆息。
倒不是覺得方才回絕吳懿提議的決策有誤。
而是感慨著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或許,可趁著此戰的錄功,盡可能讓大漢諸多為興復漢室、還于舊都奮不顧身的老臣們得些許籍慰罷。
關中右扶風,斜谷口。
依令將所有麾下士卒都撤出斜谷的牛金,讓部將領士卒們歸營地,自身則是帶著數個扈從策馬往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
方才尋了后軍的袍澤,他才知道司馬懿竟往長安去了。
且還下令關中各部立即歸駐地,不得在北原逗留。
如此調度,令人匪夷所思。
但牛金無心思慮這些。
他如今一心就想著追上司馬懿,問清楚為何突然下令讓他止住攻勢、全軍退出斜谷。
明明至多半刻鐘,他麾下將士就可以沖出斜谷、不再受限于地形可與逆蜀正面交鋒了!明明逆蜀丞相諸葛亮的大纛在望,只需一個突襲便可有立不世之功的機會了!
但偏偏這時,他竟是迎來了撤兵的將令!
奮勇追了數十里,將士死傷無數,盡作了徒勞。
豈有此理!哪怕是都督有天子假黃鉞之信,又焉能擅退而誤國家之功!
并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的牛金,心中盡是不忿。
亦暫時忘了尊卑有別。
一路疾馳追上司馬懿時,徑直一拱手,便很無理且以隱隱帶著責問的語氣而道,“我軍追擊數十里,喪損士卒無數!然而大捷在望之際,都督為何下令退兵?”
對此,司馬懿沒有惱意,亦沒有作答。
只是面無表情的撇了他一眼,旋即將一直攥在手中的絹帛扔了過去。
牛金一時愕然。
待那輕飄飄的絹帛險些被秋風卷走,才忙不迭的松開馬韁繩雙手去撈。
絹帛不大,錄字亦不多。
牛金展開一看,當即睜圓了雙眼。
且是來回反復看了好幾次神情猶不信,卻又不敢不信。
蓋因這是天子曹叡的親筆書。
所言關乎淮南的軍情:合肥新城已然被賊吳攻陷!壽春城被賊吳大軍所困晝夜而攻,危在旦夕!
注1:《漢書·地理志》右扶風武功縣,斜水出衙嶺山北,至郿入渭。《方輿紀要》卷55郿縣衙嶺山,褒水出其南,斜水出其北,雍梁之間稱為阻隘,俗謂之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