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儒的書信,三日后才轉到司馬懿手中。
因為他并不在安定郡朝那縣,而是已然督兵趕來了右扶風陳倉城。
花費一歲有余的時間綢繆、半年的時間布局與殫精竭慮,他終于迎來了戰略達成的今日——蜀相諸葛亮出兵了!
逆蜀不顧國力不足與糧秣不豐,終于踏出了窮兵黷武的第一步。
對此,司馬懿既是欣慰又是凜然。
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老謀深算如他,不會在曙光已然出現之時令事情有疏忽或紕漏。
尤其是,逆蜀即使出兵了,路線與戰略亦和他臆想中的有所不同。
不知何緣由,蜀相諸葛亮竟是走陳倉道出大散關,而并非是蕭關!
若逆蜀出蕭關而來,便可依仗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不管是南下襲右扶風諸城抑或北上進烏水河谷切斷在河西魏軍的糧道,皆能審時度勢而為、恣意自如。
且逆蜀自從占據隴右以來,大兵與糧秣的囤積皆在天水冀縣,從蕭關出兵還能省卻了糧秣輜重轉運的繁瑣。
但若走陳倉道出大散關,劣勢便多了!
一者,陳倉城乃是堅城也!
昔日涼州失綱時,便有叛軍圍陳倉攻打近三個月而未拔之事。
那時還導致了自號“合眾將軍”的叛軍首領王國,被韓遂與馬騰共力廢掉的內訌。
另一,乃是糧秣轉運之難。
走崎嶇逼仄的陳倉道,無法借用畜力,糧秣輜重唯有依靠人力轉運,這將極大的加重了士卒的負擔。
且武都郡乃山巒起伏之地,并不盛產糧秣。
蜀軍從此地出兵,還需從漢中抑或隴右將糧秣轉來,平添了無數損耗。
遠的不說,昔魏武曹操征漢中張魯時便是走陳倉道,亦曾因為糧秣轉運艱難一度生出罷兵之念。
最后,乃是戰場的局限。
陳倉城坐落在汧渭之會(寶雞)、渭水的北岸。
逆蜀若想圍城或攻打,就必須要搭建浮橋渡過渭水才可。
在魏軍眾而蜀兵寡的實況下,就會暴露出一個致命的缺陷來——若逆蜀不悉數渡過渭水全力來戰,陳倉便無有危機;但若悉數過河了,又要面臨被截斷歸路的危險。
司馬懿可依仗著兵力優勢,別遣數部精銳從郿縣逆著渭水而上,將散關口給占了!
屆時,蜀軍將面臨進退維谷、糧道失據的局面。
淪為甕中之鱉!
事實上,在戰事綢繆之初,魏國雍涼各部將率皆有斷言,若蜀相諸葛亮按捺不住出兵,必乃取道蕭關耳!
但事情就是如此的蹊蹺。
蜀相諸葛亮竟僅督兵三萬,便膽敢從武都大散關而出!
這便是司馬懿心有凜然之故。
他并不認為蜀相諸葛亮連如此顯而易見的危機都無法預料到。
事有反常必有妖。
故而可斷言,彼必有所依仗也!
然而,蜀軍何所依仗邪?
司馬懿督兵至陳倉扼守后,對此仍舊百思弗解。
尤其是蜀軍至今還在陳倉道谷口處臨水(清江河)落營,并沒有靠近渭水,更莫說將欲進圍陳倉城之意。
谷哧恰好此時,夏侯儒的書信到了。
在得聞用兵剛猛的魏延部竟然坐失“兵半渡可擊”良機、同樣按兵不動放任郭淮部趕往媼圍縣后,司馬懿當即脊骨涼意頓生。
抑或者說,再怎么智遲的將率,都能隱約嗅到危險在逼近了。
蜀相諸葛亮欲意何為?
魏雍涼都督府內,眉目深鎖的司馬懿獨自枯立在牛皮輿圖前,細細思慮著自身最有可能的疏忽之處。
輿圖十分巨大。
不僅將雍涼二州、隴右與武都以及漢中郡涵蓋在內,還以綴著赤黃二色尾纓的小銀針來區分漢魏,讓雙方此番的兵力部署皆一目了然。
好久一陣寂靜后。
司馬懿的目光在河西與右扶風來回穿梭了好多次后,最終落在了漢中郡之上。
他并不覺得媼圍縣與鹯陰城塞,抑或關中陳倉的兵力部署有失措之處,但如今逆蜀尚有漢中郡無有動靜!
亦是最有可能生出變故之地了。
且他是知道的,蜀漢中郡常年有三萬將士戍守。而連通漢中與關中的秦嶺谷道頗多,如褒斜谷、儻駱道、子午谷以及峪谷道等。
莫非,蜀軍將欲走秦嶺谷道偷襲關中乎?
司馬懿自問了一句,忍不住將目光落在了東三郡之上。
蓋因蜀軍若果有此念,最大的可能便是走子午谷。
緣由不必說,褒斜谷與儻駱道的出口皆在右扶風之內,在魏國失去隴右、曹真未亡故前,便修筑了許多戍圍警戒扼守了。
蜀軍若走這兩條谷道,幾無可能瞞過魏軍的斥候。
況且,他督領六萬大軍就屯在右扶風,蜀軍縱使瞞過了斥候,亦無法達成影響戰局的“出奇”效果。
而入口在魏國郡縣內的峪谷道,更無需作慮。
但若是蜀軍走子午谷,戍守在東三郡的魏軍豈不是能斷其后路?
思至此,曾經都督荊豫二州兵事且驅兵上庸克日擒孟達的司馬懿,倏然間眸光大盛。
他陡然想起一事來!
月余前,在從雒陽轉來的軍報中,有記著荊州都督王昶上表請罪之事:駐守在漢中郡的蜀關興部掩襲了洵口戍圍。
一戰拔之,且盡毀防御工事。
而朝廷以洵口距上庸守備兵馬太遠(西城黎庶先前已被漢軍盡拔歸漢中、城池早就廢棄)、再遭襲時亦難以救援為由,不再修繕復置。
亦是說,若是蜀軍走子午谷,守備在東三郡的魏軍恐難覺也!
即使警覺了,亦無法及時驅兵來遏制也!
“來人!”
高聲叫喚了一聲署屋外的值守甲士,思而有得的司馬懿,已然端坐在案幾前奮筆疾書,打算作書示警于荊州都督王昶,讓其早做準備。
然而,他終究是晚了一步。
還未等屋外值守甲士應聲而入時,都督府的一文吏便腳步匆匆而來,高聲作稟,“稟都督,京兆郡急報至!”
此話亦讓司馬懿身軀一僵。
手中之筆亦悄然落下,將書寫未完的絲帛染出了一大團墨跡來。
不過,它已無用了。
位在后方的京兆郡都有急報傳來了,亦意味著蜀兵已然出子午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