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璞的上書中,著墨不多。
僅是隱晦的提及費祎以“寅吃卯糧”的方式,從河西拼湊了七千大軍所需的糧秣,且聲稱此舉在隴右不可復制。
不然,便是廢了奪隴右以來數年的心血,以及傷了日后兵進關中還于舊都的根基。
以此來諫言丞相若是兵出,還請暫緩數月,待到秋收入庫之后。
而這段時間的局勢危急,則由他督領的河西兵馬來化解。
他不想循著常理,直接趕赴鹯陰城塞與魏延合兵一并救援,而是打算進軍媼圍縣之北的鳴沙山,劍指魏國在賀蘭山以南屯田所在。
此舉相當于攻其必救!
司馬懿令胡遵、鄧艾等人南下與郭淮一并攻打鹯陰后,賀蘭山以南的屯田地守備空虛,幾無兵力扼守。
若得悉鄭璞進軍,彼必然分兵來救,亦是將鹯陰的危機化解了。
且此舉也算是策應了魏延部如今的劣勢處境。
夏侯儒以兩萬大軍高壘深溝、遏道而守,兵力處于劣勢的魏延很難沖破魏軍封鎖救援。
非是魏延將略不足。
而是魏軍以逸待勞之下,若魏延強行攻堅,恐令將士喪亡無數。
但若魏軍若是分兵前去遏制鄭璞部,魏延處于的劣勢便迎刃而解——他可以督兵轉去媼圍縣,做出意圖北上與鄭璞部夾擊魏援軍之勢。
如若魏國不想賀蘭山以南的屯田悉數被漢軍占據的話,唯有抽調更多的兵馬前來與戰。
亦是說,鄭璞此舉乃是化被動為主動。
將鹯陰城塞作為賭注,讓漢魏雙方博一番時間差。
如若魏軍不遣兵往救,以所有兵力孤注一擲,在漢軍占據賀蘭山以南屯田地之前將鹯陰城塞攻破,那便是他們勝利了。
因為對于漢軍而言,鹯陰一旦失去,攻下了河套西端之地亦無法立足。
但若是魏軍無法將鹯陰城塞攻破,占據了賀蘭山以南屯田地的漢軍,不僅順勢秋收就食于敵,還會沿道南下將魏軍的糧道斷了,將所有進入河西的魏軍皆變成甕中之鱉。
兩者相較,鄭璞以為魏軍不敢冒險。
畢竟,對于素有堅城美譽的鹯陰城塞,賀蘭山以南之地幾無險可守!
在對等的時間內,魏軍安敢孤注一擲?
或許,魏國的選擇乃是不得不集中兵力,放棄堅固的營寨與遏道以逸待勞的防御工事,出來與漢軍野戰。
若是如此,鹯陰之困便是化解了。
自然,魏國最有可能的調度,乃是將烏桓突騎轉來河西遏制鄭璞部的進軍。
從撲擐縣至鳴沙山的數百里路途,幾乎都是平坦的沙地,最適合騎兵奔襲作戰。以烏桓突騎的戰力,鄭璞再怎么狂妄,都不敢冒著被騎兵突襲截斷的危險長驅往鳴沙山。
但若是如此,便是鄭璞的目的達成了。
他的初衷,就是為了將烏桓突騎吸引來河西,讓丞相出兵的時間更從容一些。
無烏桓突騎從高平城進擾隴右,丞相便無需在秋收入庫之前倉促出兵。
亦是讓丞相以寡敵眾與司馬懿對陣時,勝算更大一些。
蓋因騎兵在戰場上往往被當作奇兵,在兩軍廝殺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驟然撕裂敵陣,以點破面,將戰事一錘定音!
“丞相,璞竊以為,困糧之兵不可動。今彼逆魏傾國來犯,非朝夕可退之,而我軍糧秣不豐,不可倉促兵出也。且兵貴勝、不貴久。我軍多拖延一日,彼逆魏便多做徒勞之功一日,將士銳氣多喪一分。是故,璞自請督七千將士東進鳴沙山,迫魏軍來救,以求拖延至秋收之時,但請允之。”
上書的最末,鄭璞乃是如此作言的。
這也是丞相今日在蕭關之上,扶城墻垛口遠眺沉吟的緣由。
因為以丞相之智,不難了然鄭璞故意忽略的兇險。
鄭璞此舉相當于以身作餌了!
“彼疤璞者,實乃我魏之大患也!”
已故曹真的這句評語,不僅魏國君臣皆知,大漢亦不陌生。
若是司馬懿得悉鄭璞竟然督兵孤軍往鳴沙山而去,必不會放過將之圍殺的大好機會。
亦很容易將之實現!
谷也只需讓郭淮部放棄攻打鹯陰城塞,轉去與烏桓突騎合兵夾擊即可。
有秦朗的虎豹騎與殘剩的關中精騎牽制著馬岱與姜維、夏侯儒的幽并精兵牽制魏延部,鄭璞連就地結寨固守待援的希望都沒有。
趙廣的三千騎,亦不能轉去河西。
以彼司馬懿之智,絕無可能不作策應之舉。
如令鎮守在高平城的毌丘儉別遣一部兵馬出擾隴右,便讓趙廣部無暇分身了。
此策,取與否?
素來果決的丞相,一時竟無斷。
從朝廷的角度與利益而言,采用鄭璞之策,乃是上上選。
舍小而利大嘛。
可以四兩撥千斤,何必要勞師動眾陷入不利之地呢?
況且,以魏延尤其善攻與馬岱、姜維等人的將略,未必不能突破魏軍的牽制,順利趕去與鄭璞部合兵,且戰且退。
讓此策目的達成而又有驚無險。
然而,從丞相自身的情感而言,他并不想讓鄭璞去弄險、自陷困境。
雖說兵者兇也,督兵臨陣必然要承擔風險。
但在丞相對身后的綢繆里,鄭璞乃是日后要肩扛“克復中原、興復漢室”旌旗之人啊!未來的國之砥柱啊!
夷陵之戰后,大漢可稱梓才之人本就不多。
而奪回隴右復涼州后,得到可稱上士之人唯獨姜維罷了。
安能明知此行兇險,還讓鄭璞往赴呢?
“丞相,該歸營餐食了。”
待最后一縷落日的余暉消失在天際外,保持了好久寂靜的王平,終于忍不住低聲打斷了丞相的思緒難決。
“嗯?”
被驚醒的丞相,略作鼻音。
待看到城頭之上一片火光通明后,才恍然而笑,“一時思慮太深,倒是忘卻時間了。”
依言走下城頭之時,還不忘喚王平一并前去用餐,“子均同往。”
“諾。”
恭敬而應,亦步亦趨的在后的王平,看著丞相因為腿腳不便而有些艱難下城時,不由問了句,“丞相方才乃是在思慮兵出乎?”
“嗯,對。”
側頭來顧,丞相莞爾打趣反問道,“子均可是有高見乎?”
“不敢!不敢!”
頓時,王平面有赧然之色,“末將哪敢有高見。只是覺得彼逆魏者屢戰屢敗,一如前將軍所言的土雞瓦犬般。我軍兵出之日,必乃大勝之時!”
“呵呵”
不由,丞相暢懷,贊許的點了點頭,“銳氣可嘉!嗯,魏文長還與你說些什么了?”
聞言,王平搔了搔鬢角,努力回想了好一會兒,“尚有言及待到他日我軍兵進關中時,前將軍欲自請精兵萬人,出子午谷襲長安,一戰還于舊都。”
咦?!
倏然間,丞相腳步一頓。
亦令緊隨其后的王平猝不及防之下,差點沒撞上。
乃我言辭有誤?
正當王平心中詫異,且帶著些許不安時,丞相卻回過頭來,輕輕頷首,“文長勇而有謀,子均當勉之。”
言罷,再行。
就是較之先前,腳步明顯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