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山南麓。
魏后將軍費曜端坐在馬背上,默默看著烏水(清水河)匯入大河的波濤。
半個時辰過去了,連戰馬都不耐煩的打了好幾次響鼻,他依舊這么沉默著眺望著,不知那河水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得悉斥候隊被伏擊且僅有鮮卑俘虜被釋放的消息后,他便驅戰馬來此地。
能繼曹洪之后位居后將軍之職,足以證明他并非一莽夫。
是故亦能猜出漢軍釋放鮮卑斥候的緣由:無非圖謀離間罷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化解卻又是另一回事——鮮卑拓跋部與南匈奴左部劉豹,此些年互攻所積累的仇恨太深了!
深得連他召集他們軍議與座時,都常有手扶刀柄作欲搏殺之勢。
如今出了這種事,劉豹自是斷然不會干休的。
彼即使明知拓跋力微無有與漢軍勾連,但會佯作不知、故作魯莽之態,借此由頭讓魏國將鮮卑拓跋部付出一定代價。
這便令主事此地的費曜有些進退維谷。
不能令劉豹得逞,恐南匈奴在未來戰事中難盡心盡力,但若借此逼迫了拓跋力微,鮮卑便會懷恨在心。
有得必有失,委實難兩全也。
事實上,費曜也覺得拓跋力微有些蹊蹺。
驅兵入賀蘭山以南數月后,他或多或少發現了拓跋部的一些不尋常。
比如,拓跋部族眾所用的精良軍械未免太多了些。
雖說拓跋力微的解釋,乃是前番小帥戴胡阿狼泥陰襲鹯陰塞外逆蜀大營所得。但竟連三架完好無缺的大黃弩、如此千金不易之物,他們亦能繳獲?
逆蜀若是如此不堪,焉能有奪隴右據涼州之事!
只不過,費曜縱使心中有疑,但在大戰將啟正需拓跋部效力之際,他便難得糊涂,不去追查拓跋部與逆蜀應是有過軍市的行徑。
但今日鮮卑斥候被釋,他亦開始懷疑,在未來戰事中拓跋力微是否會采取虛與委蛇、重在參與?
他無法斷言。
故而此時頗為躊躇,思慮著如何修書給雍涼都督司馬懿稟此間戰事綢繆的進展。
抑或者說,姜維所設的離間計乃是陽謀。
不必擔憂會被識破、無需掛念計謀會被反制。因為長在人心之上的猜忌種子,一旦開始生根發芽了,哪怕是上蒼都無法阻止它將生長成為參天大樹。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輕緩的馬蹄聲在費曜身后由遠至近。
被驚擾了思緒的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主事此地屯田的鄧艾來了。
賀蘭山以南的大河流域,唯有兩地可農可牧。
一乃鳴沙山之南(今中寧中衛市)、一乃廉縣富平縣(今銀川吳忠市)。
昔日秦始皇時便曾經徙民在此二處屯田戍邊,但由于后來天下烽火再起,故而屯田黎庶與戍守之卒皆逃回了關中或隴右。
如今,司馬懿以胡遵在廉縣、鄧艾在鳴沙山以南主事屯田。
若是依著漢朝的疆域劃分,胡遵所在乃北地郡而鄧艾在安定郡,算是各行其事互不統籌吧。
對這個寒門出身且有口吃之人,費曜的感官并不好。
雖說鄧艾才學將略不缺且是司馬懿親自擢拔的心腹,但其建功立業之心過于汲汲營營、性格剛且矜,有時候會忽略了九品官人制的天然鴻溝、常在不經意之間犯了仕途上的忌諱。
如此之人,不管是同僚還是上官都難以融洽。
而且費曜知道,他現今過來是為何。
無非是聽聞了逆蜀釋鮮卑斥候之事,故而來陳述自身所見耳!
或是說,如此勤勉任事乃幸事,但費曜何須他來置喙?
彼不過一寒門微末之人,不曾臨陣且身無尺寸之功,賴司馬都督見信而忝職為屯田校尉,做好本分之事便罷了,何故不請自來搖唇鼓舌賣弄才學!
莫非,彼以為逆蜀區區離間之計,身為后將軍的自己竟看不破乎!
心有不喜的費曜,對鄧艾的到來與行禮,僅是以“嗯”的一記淡淡鼻音回應。
但鄧艾似是無所覺。
行禮罷便開始結結巴巴的、自顧自的闡述著見解。
“將軍,艾竊以為逆蜀此番釋俘,乃欲離間我軍各部耳!南匈奴左部與鮮卑拓跋部不睦,西北人人盡知,故而令逆蜀有機可乘。大戰將啟,最忌人心不和,但望將軍慎之。”
“艾竊以為,鮮卑拓跋部在定襄郡時,前無有劫掠邊地黎庶之過,后有助我魏國滅賊酋軻比能之功,可見其素附我魏國為善也。現今部落棲息地迎我軍入駐,難免心有芥蒂,若是將軍以此事疑之,恐其不安且積忿,以致臨戰之時心偏逆蜀而有悖我魏國耳!”
“再者,南匈奴左部自入朔方以來,勢力日漸強盛,已蓋過鮮卑拓跋部。雒陽廟堂再有徙南匈奴右部來助戰,若將軍問罪拓跋部,恐劉豹得以口實,共邀劉誥升爰族眾欺凌抑或奪拓跋族人也!彼胡虜者,素來恣意妄為,還望將軍自察之。”
“依艾淺薄之見,不若以些許錢財安撫劉豹喪失斥候之損,對拓跋力微明以言戒之而陰以資財結之,如此可令劉豹不復生事而拓跋力微得心安,以求各部同心戮力伐逆蜀也!”
“將軍,艾至此主事屯田以來,多與拓跋部貴人及小帥接觸,知其等秉性與喜好。如若將軍有意安拓跋力微之心,艾愿親往宣喻之,必令彼等不復自疑。”
一番洋洋灑灑之言。
鄧艾不僅將利弊分析透徹與解決方法道出,還不辭勞苦的請命去操持,堪稱盡心盡力了。
但費曜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刺耳。
不是覺得鄧艾的解決之道不好,相反,他覺得如此行事很妥當。
然而,鄧艾這種隱隱有指教的言辭口吻、智珠在握的姿態,令他心中很不舒服。
其根源所在,乃是在他心中,從未將鄧艾當成可與他計議之人。
不管是功績與官職,還是出身。
“士載之言,甚好!”
沉浮宦海多年的費曜,頷首而笑,輕聲說道,“大戰將啟之際,我定不會令逆蜀離間之謀成行。不過,此事不急于一時,我還需作書于司馬都督再做定論。嗯,士載屯田之責瑣碎且干系我軍日后征伐,我不便久留你,但且歸去署事,待他日我得空閑了,再去與士載共計議其他。”
先做贊賞后以他事推之,且還隱晦的讓其離去。
費曜一番話語深諳上位者的心意難明,令人無有半點指摘之處。
鄧艾并沒有聽出敷衍之意,而是笑顏辭去,“諾。將軍事務繁瑣,艾亦不敢多擾。嗯,將軍但可寬心,屯田之事我定不會有失。”
言罷,作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所以他也沒有看到,費曜再度回頭目視烏水入河口時,眼眸中還掠過了一縷不耐。
因為他根本不會依著鄧艾之言行事。
鄧艾的級別太低了,有些事情根本接觸不到,是故所作出的諫言亦有所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