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滿心不解,鄭璞緩步入廳堂坐定,讓家仆鄭乙將鄧芝的扈從引進來。
“在下乃后將軍麾下別部司馬,拜見鄭護軍。后將軍督江州,兼領涪陵郡兵事。月半前,得涪陵縣尉上稟,聲稱有一吳郡壯士自稱乃護軍在江東陰募的僚佐,因護軍被吳國將士護行而不便同行,故而別道從涪陵入蜀地。將軍得報后,便與那壯士共話一夜,乃命我沿郵驛護來成都與護軍相會。”
一身著簡易戎裝、年紀約莫四旬的軍漢,大步進來后不等鄭璞發問,行了一軍禮后便滔滔不絕,將事情始末皆道明了,深得就在行伍的干練之風。
且言罷,便動作很緩慢的矮身,扯下腰間軍牌與裝在竹筒中的一布帛擱置在地上,后退了一步方再度作言,“此乃在下的軍中憑牌與后將軍的書信,還請護軍驗明。”
心細至斯,竟是連“圖窮匕見”的刺客嫌疑都思慮到了。
“善!”
高據案首的鄭璞不由拊掌而贊,頷首笑道,“有勞后將軍與司馬了。”
而立身在側的扈從乞牙厝無需鄭璞囑咐,便心意相通的步前,先拾起軍中憑牌細細看過,又含笑歸還與那軍將后,才將書信奉來與鄭璞過目。
鄧芝的書信所錄,僅寥寥數言。
曰:“吾嘗使吳,略知吳郡人物。與此沈家子共話,以言試之,彼所答皆無謬處,不類吳主細作。且是時漢吳共盟,江東無有謀我大漢之心,故遣人送之,望君自察之。”
莫非我這所謂的幕僚,乃依舊留在江東的陳祇借我名義所招攬的俊才?
看罷鄧芝書信的鄭璞心中暗道了聲。
既然久經沉浮且睹人無數的鄧芝都聲稱此人不類兇徒,他亦可放下先前的猜測了——甫一聽聞來客乃吳郡之人時,他便以為是陸遜道破他所謀的厚此薄彼處,故而惱羞成怒的孫權遣死士來刺呢!
“司馬一路奔波,甚是辛苦。”
心思稍緩的鄭璞,笑容如春風拂面,伸手虛引,“且先隨我家仆去別屋暫歇,酒肉吃食稍候便奉上。”
“不敢有擾護軍。”
但那司馬聞言,卻是行禮出言推辭,“在下乃廣都人,故而此番受命歸來,后將軍還允了我旬日休沐。久在軍中難免思鄉心切,且此間事已了,還請護軍允我作別歸去。”
咦,竟無有與我熟稔之念?
呵,甚好!
微訝了下,鄭璞囅然而笑,“也罷。我等軍中之人,難得與妻兒相聚,司馬既言之,我亦不好強留。不過司馬一路勞累,便容我贈些行儀略表心意罷。”頓了頓,恐他回絕,便又加了句,“我非是施恩與司馬,乃嘉司馬為國戍守之忠耳!切莫推辭。”
“呵呵”
那司馬聽了不由咧嘴而笑,亦不推辭,“卻之不恭,謝護軍賜下。”
隨后便在鄭乙的引領下離去。
而那自稱僚佐之人,自然也被引入廳堂內。
只是他剛入內,侍在鄭璞身側的扈從乞牙厝,便眸光微凝,不留痕跡的將手放在了腰側環首刀柄上。
蓋因此人不類士人,而似草莽的豪客。
七尺有余的身軀,不甚雄壯,但卻四肢勻稱,黝黑的肌膚昭示了他常年奔波在外而鮮閉門讀書。雙眸深邃且堅定,鼻仄且兩道法令紋異常深刻,不修葺的胡須略顯張亂,平添了幾分兇悍之氣。
相由心生。
若非城府深且性情堅韌之輩,不會有如此面相。
乞牙厝先前也是隨鄭璞往江東之人,知道被鄭璞以言折辱的江東臣僚心中忿怒,再佐之吳越之地的刺客聞名遐邇,小心戒備乃是情理之中。
“在下吳郡沈幽,字不疑,拜見護軍。”
但那人似是無覺,入廳堂后同樣不等鄭璞詢問,便執禮甚恭自保家門與伏地請罪,“護軍出使江東,在下得聞后便有心投奔。因建業城內孫賊耳目眾多,故不敢面請,乃倍道趕往西陵峽侯君,但亦錯過君舟船。又因巫縣江東守備嚴查過關隘者,無令不得同行。無奈之下,在下唯有折道涪陵郡,謊稱自身乃君幕僚,求貴國戎卒攜來成都與會。諸多無禮之處,敬請君海涵。”
孫賊?!
此子竟是稱呼孫權為賊?
饒是鄭璞心中對此人隱有戒備,但聽聞此稱謂時亦忍不住興趣大增。
“無需多禮,且入座。”
捋胡打量了片刻,鄭璞方出聲,“尊駕既是吳郡人,莫非舊日光祿勛威卿公之后乎?且我觀尊駕儀表堂堂、英姿威武,非庸碌之輩也!為何舍鄉梓之近與宗族之親,遠赴千里來我大漢出仕邪?”
威卿公,乃是漢光祿勛沈戎。
因辭爵位而避地徙居在吳地烏程縣,今江東沈氏幾乎盡是出他之后。
“回護軍,我委實威卿公之后。”
方起身入座的沈幽聞問,連忙拱手作答,“然時移世易,宗族分枝散葉,至我祖輩時已然在吳郡吳縣定居多年矣。至于我為何離鄉梓宗親,舍近求遠來蜀地......”
言至此,他雙眸戾氣乍現,音色激越,“乃因父仇不共戴天,我與孫權賊子勢不兩立耳!”
呃,父仇!
但似是聽聞,孫權不如孫策嗜殺且以懷柔手段對待豪右啊?
略揚眉,鄭璞輕輕頷首,緩聲說道,“雖知打探君過往家事不妥,但還請君詳言之,多有得罪。”
言罷,還舉起酒盞遙敬以示歉意。
“不敢當。”
連忙舉盞,沈幽一飲而盡,亦開始細細說起緣由來。
原來他乃沈友的遺腹子。
沈友,字子正,年十一時道遇時任豫章太守華歆。華歆異之,邀與同車共語,友以語駁之,由是江東知名。年長,名聲更盛,文武兼備,曾注釋《孫子兵法》。且有辯才,坐宴之時,與席之眾人皆默然。
孫權繼統御江東后,以禮聘之,敬憚有加。
但后孫權大宴臣僚時,沈友言語有誤被逐出,且時有庸臣嫉其才高,譖其有反心;沈友知身不可免禍,乃駁之曰“主上在許,有無君之心者,可謂非反乎”。
孫權得聞后,以他終不會為自身所用,遂殺之。
時為建安九年(公元204年)。
沈友年歲二十有九而遇害,妻妾皆被宗族遣送嫁與他人,但一月之后妾方知身已有孕兩月余,乃私歸沈家白與宗長。
宗長以沈友無辜,憐之。
乃以金將沈友小妾贖回,藏與外家而養,所生之子即沈幽是也。
幽者,隱也,蔽也。
為之命名時,沈家宗長乃是期盼著沈幽能順利健長、令沈友血脈得續,且隱于眾人中,不令孫權察覺而再害之。
但沈幽少年郎時,才學展現如其父,名聲漸鵲起。
沈家宗長心憂,便將其身世提前告知。
自那時起沈幽便守拙默言,不復顯才學于他人前,私下卻是勤讀兵書與習武。年十七,自取字為不疑,假宗族商賈事游歷各地,足跡遍布揚、荊與交州。且疏財仗義,陰結草莽勇夫與厚恩養扈從,冀望有朝一日能為父復仇。
不是打算領死士去刺殺孫權。
有過孫策輕而無備的前車之鑒,孫權雖也喜好獵虎,但外出之時甲士團簇不會讓重蹈覆轍之事發生。
沈幽乃是打算聚攏扈從投戎督軍滅吳!
魏文曹丕最后一次征伐吳時,他本想領扈浮海入青州,以身許與魏國隨征吳,但未發,魏軍便退了。
后石亭之戰,魏國慘敗而歸,令他不復投魏之心。
無他,他對依附魏國滅吳的期望破滅了。
在后,知大漢已然出隴右,且戰事頗順利,便又想著或許可借著大漢之力雪恨。
但因漢吳兩國互盟,時為唇齒相依之勢,故而心有躊躇,未發。
是故,他繼續先前陰養死士之事,且借著行商賈事偷偷錄江東、荊南與交州各地險要、繪地形輿圖以備日后所用。
觀望數年,得聞大漢復涼州與遣使來江東,他便不再遲疑。
因為此時他已然三旬有余了,若再度遲疑不決,恐此生都難有作為。
復仇,沈氏宗族是不會幫忖他的。
緣由不必說,一人之損,如何能抵過舉族的利益呢?
令他更憂心的還有一點:若是他此生都無有機會復仇,父仇恐會泯于時間里了——就如吳郡陸氏一般。
雖說此時漢吳仍舊互盟,但他已然沒有了其他的選擇。
占盡天下膏腴之地、國力最為強盛的魏國此些年連戰連敗,且將大軍屯聚在關中防備大漢,對吳國采取著守御之勢,他以身而投不過是徒然望大江興嘆罷了,故而大漢便成為了他不二之選。
至少,大漢如今有若欣欣向榮之勢。
而且他知道兩國都不會忘卻襄樊之戰與夷陵之戰,又知道孫權為人常反復,心中自忖若是投身大漢,或許有生之年可隨征江東。
再不濟,將妻兒皆遷居來巴蜀,亦可避免子孫日后被宗族同化而忘卻了血仇,且自身先投身戎事積累戰功,為子孫后代夯實未來掌軍伐吳復仇的基礎。
一番口干舌燥,沈幽終于將過往之事皆講述完。
亦從廣袖中取出一卷絲絹,起身至廳堂中俯首而拜,音色皆激昂,“此乃幽近些年所繪江東、荊南與交州地形輿圖,謹作晉身之物呈獻與護軍。但求護軍不棄,憐我父無辜遇害,收幽入帳下。幽曾讀兵書、略有勇力,可堪登鋒履刃之事,亦愿效犬馬之勞!若能得償所愿,必以死報之!”
但聽罷的鄭璞,依舊保持著耷眼捋胡的姿態,且還制止了扈從乞牙厝想去取那三州地形輿圖的意圖。
并非他無動于衷。
事實上,他對沈友的身死很感慨、對沈幽千里來投的復仇之心很贊賞,但兩者都不是他作出決定的緣由。
他乃是大漢的臣子!
凡事都要從是否能為大漢裨益的角度出發,而不是遵照個人情緒去作決策。
此時收了沈幽,與大漢而言并無裨益。
一者,是擔憂世上無有不漏風之墻。
如先前費祎出使江東時,孫權就曾以魏延與楊儀失和之事詰之。連遠在漢中之事,吳國都能探知到,日后沈幽隨軍的功業顯露了,未必就不能知道。
若是知曉事情始末了,對兩國共盟伐魏并非是好事。
另一,則是擔憂日后生變。
沈幽來投大漢乃是受父仇驅使,而并非是忠貞于大漢,但大漢何時才會與江東反目成仇、相互攻伐令他如愿以償呢?
誰都說不準。
光復關中并非一日之功,亦非輕易之事。
無需多想,魏國必然會以舉國之力死守,不令大漢還于舊都——蓋因有光武復漢祚的故事在前,大漢若是能再度還都長安,那么“漢祚未絕”、“三興漢室乃天命所歸”等讖語將被天下之人口口相傳了。
且就算是大漢光復了關中,未來征伐之地,亦是大河之北或是中原的千里膏腴之地。
正所謂心有執念之人,戾氣必重!
屆時,沈幽見報父仇之期的伐吳之戰遙遙無期,是否會意難平而引發對大漢的怨恨,進而導致不利朝廷之事發生。
一番思緒過后。
鄭璞睜眸伸手虛扶,徐徐而道,“不疑且起身入座。君不遠千里來投,我心甚幸焉。不過,我尚有數疑,還請君解惑。”
但沈幽卻是沒有歸座。
乃是就地正襟危坐,將地形輿圖置在地上,“護軍何疑,盡可問之,幽必然言無不盡。”
“善!”
贊了聲,鄭璞作肅容發問,“一者,我大漢軍中不乏與江東有血仇的將率,君為何澤我而投邪?且君身懷寶圖,呈現于我國時必然受重用,何苦屈身于我幕下?”
不假思索,沈幽便朗聲回道,“乃幽曾聞護軍名聲,亦知護軍在建業時怒斥孫吳背盟之事。”
我睚眥必報,竟如此深入人心邪!
不過是充任使者時的搖唇鼓舌、逞一時口舌之快,竟能令此人斷定我有推動伐吳之意?
不由,鄭璞一時啞然。
“咳咳!”
借著幾聲干咳,鄭璞略過此事,再度發問道,“二者,想必君亦知今天下大勢,漢吳兩國實乃相互依存之利也。君此生但求報父仇,然我國在君有生之年未必會興兵伐吳。于此,君作何思量邪?”
“無他,但求一線機遇耳!”
再次不假思索,沈幽便出聲作答,“在下如今已年過三旬矣,無有多少歲月蹉跎。能否得償所愿,唯有盡人事聽天命耳。且若護軍收留,我必將妻兒皆遷來成都安居,告誡犬子謹記父輩之仇,他日竟我辭世未償之恨!”
竟是以妻兒為質乎?
此心可嘉也!
“善!”
言至此,鄭璞心中再無顧慮之處。
乃起身步前,親自扶起沈幽且執其手,殷殷謂之,“不疑千里來投,我感銘五內,焉敢不義之?不疑且寬心,我大漢上下皆不曾忘卻襄樊之仇、夷陵之恨!他日若伐吳時機至,我必表請不疑為將率,督軍復仇!”
此話語甫一落下,沈幽頓時涕淚齊下。
當即,后退一步拜伏在地,更咽道,“幽,謝護軍高義!此生愿為護軍百死不辭!”
“言過矣!言過矣!”
鄭璞再度向前扶起,囅然而笑,“不疑不必如此。且不疑不應謝我,他日如成行,你乃我大漢將率,督我大漢兵卒耳!”
須臾間,沈幽面色一僵。
亦連忙告罪,“護軍所言極是!乃我一時妄言了,我日后必為我大漢百死不辭!”
“呵呵”
輕笑了聲,鄭璞伸手示意他歸座。
待二人皆收起方才的情緒后,鄭璞才緩聲道,“不疑,你不曾來成都,家小安置之事便由我遣人尋個宅子罷。嗯,不知不疑膝下子女多少,可有至受學年歲者否?我與益州典學從事乃知交,可讓他納你諸子入學宮受學。”
“多謝護軍周全之心。”
聞言,沈幽喜笑盈腮,連忙拱手做謝,“在下僅有一子,年八歲,名為瑩。”
竟是沈瑩啊 世事果如白云蒼狗般,令人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