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金城郡枝陽縣,不知疲倦的朔風肆意嗚咽著。
近三更天了,被夜幕摧壓的山河,伸手不見五指;四處飄零的細雪遮擋著了視線,令漢軍營寨外的警戒火堆僅透出點點星火,可視范圍不足三十步。
亦令親自領軍潛行至五十步外的魏平輕舒了一口氣。
對,坐守城頭數月的他,棄了地利欲來偷營。
因為實屬無奈。
數日前,漢軍押河西聯軍俘虜前來耀武揚威、賈栩親衛部曲載棺槨來涕零,以至城內軍心動蕩,他便知道大勢已去。
枝陽城內還好。
有他親自坐鎮,且城內士卒有一萬五千,一時之間亦無有變故。
但四望峽與金城縣將不日自破。
四望峽那千五守卒,乃是賈栩舊部,知賈栩身死且被漢軍允棺槨歸葬鄉梓后,焉能繼續固守?一旦四望峽出降,金城縣與枝陽將被漢軍斷絕聯通,那些被禁錮在金城縣內的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焉無有異動?
抑或者,看守他們的,那非涼州籍貫的五千將士知道河西聯軍大敗后,恐會主動與那些豪右等串聯,一同卷旗倒戈出降了吧。
畢竟離鄉梓更遠就對戰局更絕望——他們心中確鑿,關中大軍不可能突破隴右來救!
四面楚歌,不外如此。
故而,魏平能想到的便是孤注一擲、放手一搏。
將城內積攢的資財皆賞賜于士卒,鼓舞起士氣,再將兵出去偷營,以一場勝利讓所有覺得漢軍不可懼、相信自身能堅守到明年春三月,關中大軍悉出隴右逼迫漢軍放棄圍困金城郡、轉去迎戰。
至于偷營能勝與否,魏平不敢斷定。
對面的魏延乃久負盛名的宿將,謹防夜襲等常識應是不缺的。
魏平僅是冀望著,漢軍在大勝河西聯軍后守備松懈,令他有一線機會。
因為財資鼓舞起來的士氣,僅是一時的。
他若不抓住人皆感恩與愿效命的時機,只需十余日后,士卒們又會清醒認知到孤城無援、再度陷入軍心惶惶中,然后便會有士卒以繩越城出降之事了。更甚者,或有軍中司馬都伯之流結謀,私通漢軍約時開城門奪城或者伺機斫了他首級獻降等。
螻蟻尚且貪生。
城內一萬五千將士,又幾多人愿意隨他赴死?
是故,拼死一搏吧。
若敗了便是時不與我,不過是早死些時日罷了。
但若勝了一場,便有可能堅守到明歲春來,令逆蜀多加消耗國力,為魏國奪回隴右多積攢一份希望。
帶著如此想法,魏平以賞賜資財倍之為誘,從軍中募得勇士六千后便誓師出城。
且似是天公作美,小雪連綿至目力有窮與朔風掩蓋了行軍的腳步聲,令魏平領軍至漢軍營寨前五十步都無有被驚覺。
但接下來便無法掩藏行蹤了。
漢軍營寨剛立的時候,便修筑了橫連小戍圍與掘出了不少陷坑,想劫營必然要驚動戍圍內戍守士卒。
魏平投目而顧,警戒火堆的光亮依稀中,但見士卒影影綽綽來回戒備,頗為森嚴。
故而,他一直懸著的心終于得稍緩。
對,他心安了。
因為自出城以后摸來的行途太過于順利了。
順利得令他心中忐忑不已:彼逆蜀魏延號稱良將,竟被摸近營寨而無覺乎?
事出反常之下,他隱隱覺得漢軍乃是在請君入甕。但見到各個小戍圍的漢軍戒備森嚴,心中便無疑了。
或許,乃是逆蜀剛大勝,且彼賊子魏延乃見我軍數月固守不出,便習以為常,以為我軍無有偷營之心罷。
他心中如此寬慰自己。
尤其是事到臨門一腳了,他唯有當斷則斷,無有折道返回的可能。
“戰!”
右執鉤鑲、左持利刃的魏平,以身先士卒鼓舞勇氣,咆哮如雷拉開了劫營之戰的序幕。
“戰!”
“戰!”
他身后的親衛部曲立即發足狂奔向前,為主將充當前驅,亦然成為了以軀體刺探出陷坑位置的前驅。
其他影從的士卒,那就沒有如此待遇了。
他們在各自司馬或都伯的鼙鼓號令下,勇而無畏的向死而生、各安天命。
不過,他們似是都頗為幸運。
各個小戍圍前方的陷坑皆寥寥無幾,且不寬不深,除了較為倒霉的百余人喪命外,眾人皆逼近了戍圍。
“莫糾纏!”
“莫糾纏!”
“奪營!奪營!”
一切順利的魏平,欣喜之下亦不忘督促著士卒越過小戍圍,沖擊漢軍營寨大門。
而此時,得到示警的漢軍大營也鼓角爭鳴,隱約可見營內的火堆陸續被點燃,各級將率呵斥士卒起夜整隊迎敵的聲音起伏。
“嘣!”
“嘣!嘣!”
靠近了營寨的魏軍,有從小戍圍處扛來了多余的木料,三五人合力撞擊著木營門;有的人直接以刀斧亂斫,試圖破壞營門系木的繩索;甚至還有人以身軀撞擊。而站在營寨護垣的漢軍,不斷往下傾瀉箭矢,或是將架著的火盆整個推了下去,阻止魏軍破壞營地。
但漢軍的值守將士畢竟不多。
饒是他們竭盡全力,箭矢狙擊所造成的些許傷亡與不多的火盆,卻也無法遏制如潮水涌來的魏軍。唯獨令他們稍微心安的,乃是營寨內的鼓聲愈來愈急切,似是各部兵馬即將聚集列陣完畢了。
“咚!”
“咚!咚!”
魏平也聽到鼓聲了,不由心中大急,仿佛那鼓槌聲聲敲在他的心尖上。
若是待漢軍列陣完畢,他即使突入了營寨亦無法建功了。
畢竟,偷營之勝在于奇。
旨在趁著敵軍陣列未穩定之前一舉殺入,驅潰兵倒卷,進而大勝。但若演變為雙方列陣而戰,他麾下士卒絕非漢軍敵手。
萬幸,上蒼依舊眷顧于他。
久久沒有被摧毀的營門,在此刻轟然倒地。
“破營了!”
“喔啊”
猛然間,所有魏軍都爆出了一陣歡呼。
此刻,原本摧壓山河的漆黑夜幕被各種歡呼、廝殺聲等驚醒,用營寨各處的火光充當了視線,好奇的打量著這一切。
無獨有偶。
甲胄俱全、端坐在戰馬上,闔目兀自捋胡的魏延,此刻亦倏然睜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