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奔流不息。
不知不覺,已然是仲冬十一月。
與河西走廊的山巒沉默不語、飛鳥絕跡的蕭索枯敗、天地間了無生趣不同,漢中郡的仲冬雖然也萬籟俱寂,但陽光慵懶暖人心。
鄉邑村落中,忙碌經年的老丈正依屋墻曬太陽,耷拉著眼眸偶爾會微微張啟,瞥一眼不遠處三兩稚童的嬉戲,便會扯起嘴角,讓人看見他已然齒落數顆。秦嶺曲折的山谷中,也有許多青壯三五成群,持弓搭箭貓腰穿梭在山石林木中,為歲末除夕闔家歡欣的時刻狩獵肉食。
蜿蜒東去的沔水,兩岸霜白點墨綠、晶瑩掛枝梢。
誘不少士子前來踏雪詠景,世家豪族攜家眷野餐,還有得了休沐之日的官府僚佐,孤舟垂釣獨釣閑情。
繼魏武曹操將漢中之民皆遷徙走的多年后,漢中再度重現了豐饒之名。
或許,張魯據土時的“各安其居而樂其業”,不外如此吧。
如果主動忽略每日清晨時,各縣駐軍士卒的演武聲,便不會有人想起此地亦是漢魏爭鋒的前線罷。
沔陽城外,定軍山斜坡,諸葛喬所置別院。
不算大的廳堂,淡雅的檀香裊裊,白衣如雪的丞相獨坐,闔目,微側頭,手指撥弄琴弦悠揚著閑情逸致,與火塘赤黑里透著白的木炭、透入的陽光一同致謝冬日的暖意。
似是,技藝有些生疏了。
一曲終了,丞相沒有睜眸,而是緩慢的舒展著手指。
也是,前一次操琴乃先帝仍客居新野之時了。
在那時候,劉表對先帝外寬內忌,故而先帝地不過一縣、兵不滿萬,常悲功業不建而年華漸逝。故而,每每逢冬日蕭瑟之時,便會圍爐置酒,與眾同樂,但求得些許舒懷。
時關侯總耷眼捋胡、默然不語,益德則仗貪杯罵幾句劉表無器。
好謔言的簡雍與敦厚文雅的糜竺會屢屢舉盞邀杯,與先帝言笑宴宴,令眾皆暢懷。
子龍則是正襟危坐,時而與益德共飲,時而出言附和簡糜幾句。
叔至每臨此時,自將部曲在外戍衛,從不與宴;至于功績未顯的文長,應是在軍營內與士卒角抵、比射等為樂吧?
尚有那時還未出仕的馬良,常攜酒置肉而來,恰逢其會。
不知不覺陷入了思緒的丞相,手上動作停了下來。
恰好此時,一陣朔風嗚咽著漫入廳堂,亦令丞相倏然睜眸。
放眼而顧,屋外暖陽依舊,廳內塘火酒溫如故,卻形單影只、無人與共。
彈指二十余載消逝,欲置酒圍爐宴,終不似當年.....
唉,罷了。
此后不復操琴矣!
滅了檀香,丞相憑案起身,將琴裝入布囊、藏以庋具,順勢將一直溫著的酒水取來,自斟自飲。
酒香洋溢鼻息,暖意過喉入腹。
似甘還酸的機子滋味,驅走了方才心頭上那一縷追思。
但并非是什邡鄭家桑園所釀。乃是張家與鄭家聯姻后,張皇后令天子劉禪得此酒之味,乃令人效仿之。
且每每入冬之際,皆會令來漢中公干的僚佐順路攜幾壇來與丞相。
“雖山水數百里,但欲與相父共飲之。”
天子劉禪乃是如此作言。
故而,丞相覺得此酒滋味綿長且暖心,令人無畏嚴冬之寒。
且此番天子御賜的機子酒,乃是與他細君黃氏家書同時至漢中的。
以身表率,兵出以來就不曾歸去成都的丞相,雖然無怨無悔,但對家書的到來亦然心有期盼。
才學與丞相相配的黃氏,亦善丹青。
今歲投以家書時,竟附上了子諸葛瞻、孫諸葛攀的畫像。
當時丞相看罷,好一陣恍惚。
無知覺中,昔日還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兩小兒,竟已近少年郎矣!
且兩小兒竟也做了書信,內容應是被黃氏口授叮囑,皆是天寒加衣、努力加餐抑或敘自己正在讀的書傳等家長里短。
就是字寫得不好,筆力不足,亦不端正。
雖是年少使然,然亦不可疏忽。
呵.....
丞相輕笑了聲,舉盞一飲而盡,便出聲喚家中蒼頭來收拾。
酒雖好,亦不能貪杯矣。
且多加餐,多顧身,他日或能在長安候天子、細君以及兩小兒來相聚。
起身,緩緩步出別院。
屋外領甲士車駕的傅僉見了,連忙過來作禮,輕聲問道,“丞相,此時歸冀縣乎?”
“嗯,該歸去了。”
輕輕頷首,丞相登上車駕,笑顏如春風徐來,“賴文長與汝先生及諸將用命,河西大捷矣!雖未至慶功之時,但亦可謂河西已囊中之物矣!”
“啊!”
“天佑大漢!”
此番丞相歸來漢中,主要緣由乃是鄧芝調任永安。
因為鄧芝駐守在漢中郡許多年了,且兼領了趙云故去后的兵馬,本就是丞相心中最佳的鎮漢中之將。畢竟吳懿與魏延一樣主征伐。況且,作為大漢如今年歲最高的宿將,吳懿近些年身體狀況也不佳,以鄧芝與他共事亦有綢繆之意。
孰人知,永安督陳到竟已難理事邪?
此亦是得河西大捷軍報時,丞相再起置酒撫琴閑情的緣由。
故人雖陸續辭去,但后繼者可肩扛復興漢室旌旗矣!
事實上,所有人都不知道,魏延膽敢轉授虎符與鄭璞,令其暫代督領三萬大軍,便是丞相私下授意的。
不然,魏延安敢如此?
就連吳懿、吳班二人都不曾督領過三萬大軍!
且隨征如馬岱、廖化與張翼等皆是先帝時便領軍的將率,以穩重與資歷論,都要比鄭璞更適合代督。
非是覺得鄭璞才不堪用。
乃是早就式微的大漢,無有戰敗的底蘊。
奇謀策算,與親自督領大軍鏖戰,不可同日而言。
如被先帝劉備倚為謀主的法正、魏武曹操的謀主荀攸與賈詡,何時親率大軍與戰?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宿將非數戰可就。
鄭璞雖此些年戰功頗多,但尚不能稱之為宿將,至少是督領三萬大軍的重責尚不能勝任。
是故,丞相的歡欣亦不足為奇了。
昔日在成都時,他便隱隱覺得,鄭璞似是身兼法正與關侯之長。
籌畫之道不必說,已然矣!
今督戰一方的帥才嶄露頭角,焉不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