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
冬日里的晨曦尚未破曉,馬岱便督領兩千西涼鐵騎開拔。
昨日夜里,前去占據烏山嶺東側河谷通道的廖化,遣信使來報,聲稱原河谷另一側的河西駐軍,似是得悉了戰敗的消息,竟拔營離去了。
這令馬岱有些心切。
依時間推算,繞道烏鞘嶺之東歸去河西的黃華、柯吾與胡薄居姿職等人,因路途遙遠與無輜重補給,在馬岱趕到姑臧縣之前絕無可能先至。
但拔營離去的古浪河駐軍,卻只需二三日疾行便可至。
馬岱若不動身迅速些,恐趕到姑臧之時,城邑內的邸閣與武庫都被劫掠一空了。
更甚者,乃城內的商賈富戶或黎庶皆被亂兵突其廬舍、淫略婦女以及剽虜資物等,上演人間煉獄的慘象。
天下刀兵不休之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并非夸大其詞。
況且,賈栩臨時拼湊出來的河西聯軍,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稱之為“士卒”!
被馬蹄聲驚醒的鄭璞,簡單梳洗了下便步出軍帳。
此時的軍營,已然是炊煙漫天竟舞,士卒們皆以什伍為隊圍坐在炊煙前。
非是饑餓難耐、急不可待,他們僅是想靠近火堆借些暖意罷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巴蜀之地氣候溫潤、南中之地悶熱潮濕,故而許多北伐將士皆不是很適應西北的干燥苦寒。哪怕雄壯如乞牙厝,每每到了歲末,都會因滿手的凍瘡而變得躁動不安。
故而,對于大漢而言,戰事雖然大勝了、河西走廊也是囊中之物了,但恢復統治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亦是說,如今隨來征戰的漢軍各部,皆不是戍守河西的良選。
不管是出于確保他日進軍關中時兵力充足的考慮,還是讓河西走廊成為大漢北伐的穩定后方,戍守的兵馬大部分需要從俘虜中挑選。
如何令這些俘虜放下成見、心悅誠服站在大漢旌旗下,就成了鄭璞的當務之急。
也是費祎的。
丞相諸葛亮雖然表請魏延兼領涼州刺史,但以魏延的軍略與官職,不可能缺席日后的戰事。讓費祎任職隨軍長史,便是讓其代掌涼州政務的意思在。
這是所有人的心知肚明。
因為河西走廊收復后,絲路暢通,巴蜀豪族將會分戶前來逐利。
費祎乃江夏鄳縣人,亦是東州士之一,在劉璋時期便隨族父入蜀,早就與益州豪族和善。
丞相以他來主事涼州,協調分配絲路利益,無論是荊襄系、東州士還是巴蜀豪族皆不會生出朝廷厚此薄彼的怨言。
此刻,早就醒來的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在雪泥中緩緩而走。
待收押俘虜的營地映入眼眸時,恰好遇上了抱著同樣心思而來的鄭璞。
二人相顧一笑。
亦不拘泥那繁文縟禮,徑自并肩入營。
俘虜營內共計關押了六千余俘虜,幾乎皆是河西各郡豪右的私兵或徒附。
因為賈栩、龐會的部曲與張掖郡兵皆作為先登前驅,幾乎死傷殆盡了;而黃華、柯吾與胡薄居姿職的騎卒皆逃離,剩下其他羌胡部落及馬賊等,則是被馬岱的副將楊霽就地收押在允街縣。
“費長史、鄭護軍。”
領本部看押俘虜、得士卒傳報的王平匆忙出迎,執手行禮。
“嗯。”
費祎含笑回禮,還謙言了句,“我心切,故來的早,倒是擾王將軍用早膳了。”
而與王平并肩作戰的鄭璞,就沒那么客套了。
徑自步前,把王平小臂笑謂之,“不知子均軍中朝食備好了否?我可是饑腸轆轆,一路疾行來求食的!”
“呵呵”
聞言,王平暢懷而笑,頻頻頷首道,“若長史、護軍不以我軍中朝食鄙,吃食自是管夠的。”
言罷便側身讓道,伸手虛引,“二位,請。”
“請。”
僅有稻飯、醬菜湯的朝食,少時便罷。
費祎尋來兩名帳下文吏,往單獨收押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的別營而去。
而鄭璞則是在軍營內閑庭信步,看王平督促士卒給俘虜分配朝食,偶爾還隨意拉一個看守的士卒問及昨夜俘虜們的狀況。
這源于他們二人對收編俘虜的意見不同。
依鄭璞之見,乃是將那些被俘虜的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皆押歸漢中定居,最大程度讓河西之地吏治清明,杜絕持強侵弱之事發生,更利于長治久安。而這些人家中積財存糧,會被當作軍輜抑或朝廷安撫貧民佃戶的資財;他們的田畝牧場,則是要被朝廷當成對巴蜀豪族此些年鼎立支持北伐的嘉獎。
如此一來,而他們私兵與徒附失去效命對象后,被朝廷推行編籍錄戶、授予田畝等善政,就會心甘情愿為大漢戍守邊郡。
至于此些豪右及羌胡首領,是否會因為權勢消融而心有不滿或反抗嘛.......
不在鄭璞的考慮之內。
在他心中,不誅殺他們便是仁義了!
大漢從不濫殺無辜,但對從叛者亦豈有姑息之說?
但費祎則是持有不同意見。
他以逆魏在關中推行休生養息、蓄力來奪隴右為由,覺得河西走廊若能早一日安定,便會讓大漢多一分戰爭底蘊,故而想效仿昔日丞相討平南中叛亂后,安撫南人大族與蠻夷部落耆老宗長的做法。
乃是挑選出寡有劣跡、家聲尚可的豪右放歸去,宣告大漢的仁義;以他們祖祖輩輩根植在河西所積累的聲望,協助朝廷安撫郡縣士庶盡早歸心。
亦無需擔憂他們會再度反叛。
戰敗者被釋歸去,自然要出家財助軍輜以示其感恩戴德的。
且待益州豪族分戶來河西落戶,再加上官府以《蜀科》制衡,那些豪右日后也不會再有恣睢跋扈的實力。
抑或說,二人意見相左乃性情使然,并沒有高下之分。
鄭璞以性情固執著稱,行事素來不以自身羽毛為念,故而想趁此大捷之際,將那些豪右與羌胡首領連根拔除。而費祎寬濟而博愛,兼久任事中樞,故而心懷“治國如烹小鮮”之念,萬事皆思全求穩、徐徐而圖。
對此,鄭璞不復爭之。
畢竟費祎方是丞相意屬的主事涼州之人。
不過,很快的,費祎便面色不善從俘虜別營大步而出。